萧竹一时呆愣在那里,她带着水雾的黑瞳中映出自己的面容来,这般迷离间竟忘了身处何处,亦忘了周身的冰寒刺骨,索性脑中什么也不再去想,一把拥她入怀,灼热的胸膛紧贴在她微凉的侧脸上,用心底里最深的温度去感受她的寒冷。
浅浅的茶香萦绕在鼻尖,青豆缓缓睁开眼睛,她感觉得到肩上的暖意,即便腿下全是迫人的冰水,即便天依然黯淡,风依旧清浅。
“你这丫头……”
不知是笑还是气,萧竹埋首在她颈窝,乌黑秀发挡住他半面脸貌,见不得什么表情。
青豆冻得有些发颤,虽神志不甚清醒,却没忘了问他:“师父,你不生气了?”
到底,她还是舍不得太多。
就像是行在冰天雪地里的一只幼狐,寻得那一丝的温暖,就抓住了,再也不想放开。说起来,人都是贪心的。
萧竹扬起头,双眉微蹙,明澈的眸子里似含静水。他幽幽喟叹:
“你这般……叫我如何气得起来?”
听得他这话,青豆犹自心中发笑,忽然想起凌风说过的那句话。
——“师叔人其实很好的。”
空城带着一帮人赶来恸天瀑布的时候,萧竹正抱着青豆走上岸。一身寒气缭绕,便是连衣褶上也覆了一层细碎的冰渣。
见得此状,空城将折扇合在唇下轻咳一声:“萧师兄可需带师侄去扶心堂看看?”
“不必。”
萧竹拒绝得很干脆:“我自己会治。”
走至前面时,那围观的弟子纷纷识相的让出一条道来。走过的路,身后浸出一弯水渍,吸饱水的衣袍厚重而沉,将湛蓝色的衫子映成了深色。
关在屋里喝了几天的药,身子才见得好了。比起之前,青豆觉得自己更加畏寒了。
可能上辈子与恸天瀑布有什么孽缘,两个月不到,她已经掉进去两次,大约再有一次,她这条命说不准就搭进去了。想想是有那么些冤。
除夕的这天,早早的下了一场小雪。苍山覆霜,鹰飞云矮。因得年末归家,盘云山上忽变得冷清起来,平日守门的弟子也都休了假,唯有小厨房的人还有些在忙碌。
萧竹推门进来的时候,青豆正趴在窗边看雪,院子里的仙鹤缩头在洁白的翎羽之中,安详的闭目而睡。
他不由分说地上前掩好窗,其间不慎飘进来几片细雪。
“你身子怕冷,还开着这个作甚么?”
青豆搂着被子往里面一钻,笑道:“我在看那只大仙鹤,比我来的时候更壮实一些了。”
萧竹把食盒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轻轻打开盖,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是壮实些了,等明日送去小厨房炖了汤给你补补。”
青豆被这话噎住了,忙出言挽救:“还是别,就这么留着多好啊。”
萧竹盛了一碗汤,闻声顿了顿:“你喜欢?”
她并未回答,反笑吟吟说:“倒不是说特别喜欢,只觉美好的东西自是留着比较好。”
“那就留着罢。”
萧竹在她床边坐下,舀了一小勺的鲜汤,轻轻在唇下吹了吹,便将凑过去。
“师父……”青豆立马爬起来,慌着伸出手,“我自己来可以的。”
见状,萧竹也不推辞,把碗给她,自己起身背过去,负手看墙上挂着的那幅滴血腊梅图。
屋檐上的雪积得厚厚的,忽然就滑落了一叠,惊得满院的仙兽也扑腾了起来。食盒里是一小盘诗礼银杏和老藕排骨汤,青豆才喝完汤,顿觉浑身温暖,她端起盘子来瞅着萧竹问:
“师父,你要不要尝尝,这果仁味道很好。”
“不用了。”萧竹转过身,在桌旁坐下,信手端起茶壶来满上一杯。“我还不饿。”
手里的食盘尚存温意,银杏的清甜之味淡淡残留在齿间,青豆看着萧竹的身影,忽然勾起嘴角来笑。
“师父还是这样看着安心一些。”
“怎么?”
被她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拉回思绪,萧竹将才至唇边的茶杯移开,微微眯起了眼。
青豆有些怯意地垂下头,摇了摇:“说实话,师父真生起气来,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有的人便是不常生气,可一旦生气,就不似那么好回转了。
萧竹把茶杯放下,淡若清水地笑了一笑:“所以说,你以后还是莫要惹我气。”他滞了片刻,又道:“……不然就没人替为师梳头了。”
青豆眉眼一弯,倒是笑着凑上去:“百香姐呢?”
萧竹轻轻别开脸,也不看她。
“……你梳得好些。”
只是这么一句简单之话,不知是何缘故,却在心中蓦然一紧。青豆瞬间便就懵怔在远处,窗外的雪渐渐停滞,无声无息,悄然寂静。
屋内的灯芯有些不稳的闪烁了几下,大约是觉察到丝丝古怪,萧竹下意识的转过头,却对上那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昏黄的光芒照得她脸颊几乎透明。
这般境况之下,萧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缓而又缓地抚上她的脸,冰凉的指腹碰及她面庞时两人皆如触电般惊了一惊。
青豆以极快的动作拉上被子盖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道:“师……师父,我吃好了。东西我等下会给小厨房送去的。”
萧竹的仍手悬在空中,他很是自然地收了回来,背在身后,宽长的衣袍轻轻抖了抖。
“穿好衣服再出来罢,御花街今日还有东西可玩,我一会儿带你去。”
山上虽是走了许多人,但御花街这里一样热闹。高高的白石楼角垂下各色薄帐,几枚大灯悬垂而下,照彻通明。神武殿的方向落下一瞬烟花,流金溅玉般璀璨。
整条街的两旁都挂满了灯烛数盏,这一路炫灿过去,映着漆黑夜晚也勃然生辉,宛如白昼。
这修仙圣地里唯一弥漫人间气息的地方繁华得如此虚无,旖旎而氤氲。
小厨房这里的人并不多,青豆刚坐定时,四周的人皆散了去看池台上的灯河。
“大师傅,要两碗汤面!”她兴致勃勃地抽了筷子在热水里烫了烫,回头也替萧竹烫了。
老伯掀开布帘,见着她面容不自觉带上笑:“和以前一样加生姜的,是不?”
青豆喜笑颜开地点头:“对。”说完了,却又赶紧补上:“另一碗不要。”
萧竹抬起眼皮瞧她:“你常来这里吃?”
“是啊。”青豆想也不想就回答,因得外面的气候还是很生寒冷,她朝两手呵着气,“师父起得晚,我早课练完就来这里吃的。”
“怪不得……”萧竹颇为古怪地盯着她,“怪不得你从不在小轩里用早膳。”
“师父,你那能叫早膳么?”青豆很没好气地对着他翻白眼。他向来都是午饭和着早饭一块儿吃的。
“没规矩。”萧竹伸手在她额间弹了弹,脸上却是一抹温然笑意。
他的手指似乎一直都是冰冰凉凉的,带着一股山间清泉的清彻。青豆忽然扯了他的手捧在自己手心里,小心呵气……
“师父,你的手也好冷。”
那淡淡的暖意带着些许湿润,如早间薄雾般朦胧柔软,他眉上一紧,本能想要抽开,却不知何故迟迟没有动作。
“两碗汤面。”
穿着灰布袄子的厨子师傅很快速地端上来冒着白气的面碗。里面是清清淡淡的面条,虽是无比简单,不过青豆看着很是欢喜,迫不及待地动了筷子夹起几根来往嘴里送。
萧竹见她吃得那么津津有味,不觉狐疑:“……有这么好吃吗?”
“唔。”青豆包着一口面没吞下,含糊不清地道,“我就觉得很好吃,小时候每逢生辰我娘就会做长寿面给我吃,和这个的口味很像的……啊,对了!”
她咽了嘴里的食物,拿起手边的佐料,伸手抓了一把青葱,仔仔细细地洒在萧竹的碗里,乐滋滋地笑:“这样一定很香……师父,你快吃啊!”
萧竹有些无奈的摇头笑笑,依言随她吃了起来。
微寒的冬季,盘云山总有这么几天会冷。
四周的空气仿佛冻结了一样,便是无边的凄凄冰雪,这一刻,腹中却是暖的化不开……
同上次一样,仍旧是沿着御花街走到那面的山水池,滚烫的汤面让青豆的身子一时很是热乎,也没觉得平日里残存的那丝冷意了。
她站在台子上,摇摇摆摆地顺着凸起的石阶一路走,萧竹就在她下面,因得放心不下,还是出手扶着她的腰。二人就这么静静的前行。
“砰”的一下,远处绽开的烟花碎出五彩的颜色来,照得满池的水也波光粼粼。皑皑的白雪被月光映得更为洁净,天边被染成了绯红。
萧竹看着那满空星辰,薄唇轻启,声音忽有些苍茫悠远:
“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这里的灯会就是再美,终究也是比不过人间。”
青豆一面低头脚下的路,一面随意接口:“那有空了就去人间看啊。”
萧竹涩然而笑,并不言语。
“师父……”
青豆从台子上跳了下来,立在地上,住了脚。仰头怔怔盯着他看。
萧竹被她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故而有些闪躲的避开她目光:
“什么事?”
青豆担忧地咬了咬下唇,极为弱弱地问:“……你最近有些郁结。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罢?”
“我何曾就是这么小气的一个人了!”萧竹半是好气半是好笑的敲了敲她的头,“我心里想的,你不会明白。”
“你不说我当然不明白。”她倒是回得飞快。
“……”萧竹一时语塞,踯躅半晌,仍旧只字未说。
“人若是有了心结,就是藏得再好,也会多少显现在脸上。”青豆伸出食指来,覆在他眉间,声音轻轻地,“师父,我发现你同我很像……虽看着逍遥自在,却总是喜欢皱眉。是不是只有睡着了,有些事情才不用去想,不用去过问?浑浑噩噩的感觉,确是比清醒更痛快了。”
已经好久没有人揭过他这层早覆满尘灰的角落,萧竹只觉得身体中似有气流在流转,牵连,他想要出声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喉中堵得厉害,竟是一句话也不能出口。
烟花的光芒在她脸上明灭不定地闪动,那些阴影入目黯淡得如此不真实。
青豆自顾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巧的腰坠,那是木刻成的精美雕饰,却被人心细加工,镶上了一块青翠淡雅地玉石,黄色的穗子在风中缓缓摇晃。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用神魂珠打碎了装进玉里面,因为雕工不好,勉强成了这个模样……师父,你看喜欢不喜欢?”
那枚坠子里,有些粗劣地刻着几许秀竹,很是笔直的长在地上,生出的叶片茂密但不失美感。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褪成了灰黑的背景,天地间,只有这里……只有她……
再没有任何犹豫,萧竹一手轻扣在青豆臂弯上,只微用力便将她拉入怀中。宽大的袖袍已然把她整个人都罩住,似有似无的清香扩散在周围,那时而砰开的烟花顿时失了颜色。
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
飞升也好,承诺也罢,他只想身边能有这么一个人。
能有这么一个人,在早上为他梳发束冠,在夜间安静煮酒烹茶,在大寒天的汤面里洒上一把葱花……
“青豆……”
他头回这么唤她,鼻尖在她鬓发轻轻厮磨,有些淡薄青丝滑在眼角。
能明显的感觉到青豆蓦然的颤抖和不安,萧竹亦不敢造次,只侧脸在她脸上亲了亲。温润的唇瓣触及她的肌肤,平静而柔软。
青豆惊得一脸诧异,她脑中早便空白一片。剩余的理智指使她奋力想要推开,却不想萧竹收紧了手,那温暖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世界。她能听见他的心跳,沉稳而有节奏,就像恸天瀑布落下的水声,那么清晰……清晰的让她觉得心里莫名泛苦。
明月如水,泻了一地流银,把身影晕染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