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竹是被门外的几许吵杂声惊醒的,他抬手遮了遮阳光,感觉有些发热,便掀了被衾坐起来。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碗冷淘,色香味俱全,面上洒了几粒葱花,卖相特别好。旁边还细心地放了一杯热茶。
茶水上腾腾冒着热气,想来是刚倒不久的。
萧竹却没动筷,只摁了摁眉心,舒展了一下身姿,方起身往外走。
小院儿里,扬起了一阵尘土残叶,见这个风势比初入门的时候又成熟了许多。槐树下,那人的一头长发只用一根干净缎带绑着,风吹得发丝舞动,看着却格外清丽。
奚扬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张着嘴愣了好半晌才跳起来,道:
“了不得啊,你这风用得越来越厉害了!”
青豆收了扇子,拿身上的帕来擦拭,觉得有些纳闷:“有吗?”她倒是没什么感觉。
“何止有。”奚扬围着她转了一圈,好生看了看,“你别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去!”青豆扬起巴掌就在他头上拍了一记。
奚扬抱着头“哎唷”一声,瞪她:“还说你师父教的不好呢,我看你再学个几年,没准儿就能和其他大弟子一个水平了。”
“感情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青豆把铜扇往地上狠狠一立,顿时就起了个大坑,“不就是拐着弯儿说我功夫不济,比不上其他大弟子是么?”
“哪有!”奚扬哼了一声,抱着臂别过脸,“就是和我比还差了那么一些……”
“臭小子……”青豆不客气地扯着他耳朵。
“哎、哎哟!”奚扬疼得龇牙咧嘴,双手把她的两个指头扳开。“痛啊!”
听他这声音,青豆唬了一跳,赶紧伸手捂住:“小声点儿。我师父还睡着呢。”她扭头朝门口看去。萧竹见状连忙脚步一闪,隐到暗处去了。
奚扬被她捂得快透不过气,好容易见她放下手,才不由得喘气:“呼……”
“得了吧,就你那师父,成日里除了睡就是吃。活得就像那……唔!”
青豆又抬手上去死死地把他后半句话堵住,咬牙切齿地眼神示意他莫要多嘴。
“呸呸呸!”奚扬难得推开她的手,很是不悦地嘴上臣服,“得得得,我不说你那尊贵的师父总成了吧?瞧你护他跟护什么似的。”
萧竹的身形忽然怔了一怔,嘴角不经意浮起一丝笑来。
因得手上松了,青豆就笑着捏了捏他鼻尖:“奚宝,你年纪长了就越发没规矩了。小心我告诉你大娘去!”
“什么呀!”奚扬撅着嘴,一脸怒气,“说了别叫我‘奚宝’,我叫奚扬!”末了,他又横横地补充道:“再说了,我现下可不比以前了。等以后再修炼些日子,我就能保护你们了。”
“就你啊?还保护?”青豆很不给他面子地笑起来,“免了,还是照顾好自个儿吧你。”
“我是认真的!”奚扬对她这反应明显不满,一把拽着她胳膊,狠生生将她转过身,面对着自己。
“我是认真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淡淡的眉梢不禁皱起来。一对眼瞳里映着都是青豆的身影。
见着他的表情甚是严肃,青豆也不好得再笑,忙忍住了,也定定望着他。
这大半年里,奚扬倒是长高了不少,已经高出她一截了。照这么下去,过些年必也是能和萧竹一般身高。她这么暗暗想着。
“而、而且……”他忽然有些涩意地垂下头,脚尖无意识地踩踏着地上的草。一会儿就把他所站的这个地方踩出一小块黄黄的地皮来。
“而且……我说了要护着你一辈子的。”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徒然清朗起来,且逐渐仰起头与她的眸子相对,脸上的表情竟是青豆从未见过的。
“我们说好的,一起上山修行,然后再一起下山,回到丹萍镇……大娘二娘都在那儿等我们呢,院子里的梧桐树想必也长高了……”
奚扬有些别扭地笑了笑:“阿青,我不是小孩子了,能别老用那种眼神儿看我好么?”
此刻的气氛,让青豆觉得怪怪的,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来,她小退了一步。随口道:
“我用什么眼神儿?”
忽的她的一只手被人拉住,往前一带。奚扬飞快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像似蜻蜓点水一般,继而恢复如初,对她眨眼笑道:“我和师父还有事,下回再来找你。”
“诶……”
闪着蓝色荧光的剑在空中旋了一圈,一阵风乍起,青豆还没来得及说话,后者已然御剑飞出很远了,心虚得像是在逃离什么。
山上英英白云,一行仙鹤划空而过。青豆对着适才奚扬离去的地方看了许久,又伸手摸了摸脸颊,一股怅然之意涌上来。她摇头暗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
门口,蓝衫白袍,随着微风徐徐卷起,落下。纷乱的青丝散了满肩,朗目沉墨,薄唇紧抿。
萧竹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她,背后的茶杯早已是凉透。
“师……父?”
不知道为什么,青豆只觉得莫名其妙的不安。明明自己似乎并没做什么让他气郁之事,但见得他如此表情,也不由自省起来。
萧竹也没答话,背过身走到桌边,撩袍子坐下来。青豆搅了搅衣角,犹豫之下也跟了上去。前面的雕花柜上燃着香,熏着屋子里味道淡淡的。将那碗冷淘的味道掩盖尽了。萧竹拿起筷子来挑了挑,却没下口去吃。
青豆小心瞅着他脸上的表情,轻声问:“……是不是不好吃啊?”
他的手上停了停,随即挟起一筷子便送进嘴里,几口之下整碗面就消灭干净。青豆看得一愣一愣的,吞着口水不晓得说什么好。
待咽下最后一口时,萧竹眉上一皱,兴许感到有些渴,信手端起一旁的茶水就要喝,青豆见状,赶紧殷勤地捧起杯子。
“我替你温一下。”
萧竹伸着手悬在半空中,桌边空空荡荡的,他虚着眼看了青豆的背影。喉中上下翻滚,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
转眼就要入冬了。
盘云山气温越渐低了起来,旁的人或得多加一件外衫,而青豆比以往更为畏寒,不得不添上披风。院子里的草慢慢呈现枯黄之色,便是这终年受女娲之力庇护的地方,也有四季轮回,花谢花开的规律。
青豆倒同以往一样,早早起来练功。除开本来自己会的一些仙术阵法,萧竹偶尔也会教她一些新鲜的。比方说绝行仙人步,对于这个他很是上心。每回吃了饭后总要她在他跟前练上几遍,何处招式不对,何处功力不济,一一指出,很是详细。
自那日从长姓村回来以后,萧竹似乎愈发怪异起来。嗯……怪异,也大约是她自己多想了。虽说平日里仍是吃了睡,睡了吃,一到初一就火急火燎地忙……
青豆把汤面上的小葱吹开,低头喝了一口。鲜美的味道留到齿间,又滚落到腹中。早晨吃这么一碗面很是暖身子的。
“大师傅,再给我加点汤好不好?”
“稍等一会!”
小厨房里的老伯掀开帘子出来取了碗,又钻了回去,携带着一股肉香。青豆贪婪地嗅了嗅,美滋滋地咂咂嘴,朝手里呵着气,悠闲自在地瞅着厨房里头望。
“咦?这不是小师姐么?”
冬日里的天总是亮得比较晚,那前面有个黑影子立着,似向这边看,而后转过身,径直走了过来。
那人的面容在摊子里的灯光所照着的地方清晰起来。一身浅蓝色镶金丝窄袖袍,腰间别了一把白狐毛皮做的软鞭。
“百香姐。”青豆很礼貌地让了一处位置给她。
“不用,我吃过了。”朔百香笑着摆摆手,却仍旧坐了下来,“好些时候没见着你了。”
正巧青豆的汤面送了来,她一面捧过手里,一面抱着喝汤。上下看了看朔百香这身行头,因见她荷包里散发出药香,便猜着问:“百香姐这是要下山吗?”
朔百香随手拿着她盘子里的糕点往嘴里送,抿嘴一笑:“是啊。近日山下有些不太平,连我也被掌门真人叫去当帮手了。”
“不太平?什么事啊?”最近确实看见不少弟子收拾行李往山下跑,便是奚扬也老跟她抱怨说什么,任务挺多。
“还能有什么事儿,就是妖多了些,闹得人没好日子过。”朔百香也不在意,又吃了几块糕点,拍拍手准备走人。
“对了,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那时候御花街可热闹极了,我是去不成了,你可别忘了去看。”
青豆点点头,也站起来预备目送她。
“啊,还有。”朔百香走了几步,转身,“我记得后两日有个风烟大会,盘云山里头的六位上仙会亲自上场指点人仙术呢。这若不去就可惜了。”
“……好。”青豆抹了抹额上的汗,有时候也挺佩服她,能想着法子玩得快活。这些个节日活动,她总特别上心。
用过早膳,时间也还早。想必此刻萧竹还在睡,不欲去打扰他,青豆在御花街里头磨蹭了一会儿,转了个道,便往泼墨院这边走。
兴许是料到此刻不会有人来,藏书阁这里连守卫的弟子都散了。青豆独自在小厅里面仰头对着几个书阁看了看,仍进了上次的那间。
因得有过经验,这回轻车熟路直接绕到底层的东面书架旁。她蹲下身,在倒数第二格里面翻了片刻,抽出一本小册子来。
盘云山里面的藏书是几大修仙门派中最为丰富的,可此派弟子多衷心于武功心法,闲时也没有人过来看看。就比方说这《异兽杂录》,内容详细得让她目瞪口呆。
“鹄鸟妖,常住亶爰山,上古仙兽,后因与妖通婚而退为妖兽。其形如鸟,无羽无毛,似天蝠一类……”
身后徒然响起的这声儿让青豆顿惊不已,手上一抖,险些没把书丢了出去。幸而那人动作极快稳住她身子。
片刻后,听得他有些好笑地叹气道:“青师侄,我就那么可怕吗?”
青豆大口顺着气,面色尴尬地缓缓转头:“原来是空城师叔啊……”倒忘了这里是他的地盘。
空城正在整理这底层的书籍,手上抱着的几卷册子还没放下,弯着眼角儒雅而笑:“想不到师侄对这异兽也有兴趣。”
“……我也没什么兴趣。”青豆不动声色地把书放了回去,想了想,还是问他:“空城师叔也知道这个鹄鸟妖的事么?”
“鹄鸟妖么……”空城颔首沉吟了一会,眉宇间染了几分书生的温意,“它本叫做鹄鸟仙,却因亶爰山遭过一次劫难,不得不迁飞去其他山峰。但由于适居之处不易寻,途中有不少患病而死,也有不少留于他处,和其他鹄鸟失散。”
“劫难?”青豆点头喃喃念了几句,又问,“是什么劫难?”
“……这个。”空城头回见得有些为难,“我只听说是某次冬季天降大雪,竟冰封住整座山,但这般浩劫乃属天劫。鹄鸟一族自古向善,平日也安分守己。天上定不会无辜施劫……故而,这消息可信不可信,我倒不能断言。”
“冬季?……冬季。”青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自言自语,“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似乎也是在冬季……”
“青师侄?”空城见她想得入迷,不禁拿书卷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青师侄。”
“诶!”青豆一个激灵,回神过来,“……师叔,你叫我?”
空城面孔上漫上的一抹笑意:“既来了,不如我教上你几招如何?”
“教我几招?”青豆双目泛光,亮晶晶凑了过去。
空城含笑着轻轻后退了一步:“早闻得青师侄对仙术甚感兴趣,我这儿也有本《风心决》,是早些年习风类术时用的……不知师侄可否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