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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晨钟暮鼓杳霭遮玉山 大厦将倾冷月照孤云(2)

他沉默长久地凝视着她,手指停留在她柔软年轻的面孔上,这个从苏州来的评弹女子曾一心恋着他,他说让她去做大帅的小妾,她就义无反顾地去,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因为她爱他,但她不是她。

他低低地说:“采青,你现在也许是我生命中唯一一个,可以不顾一切来爱我的人了。”

铜纹靶儿镜子落在地毯上,那地毯很厚,所以镜子落下去,只是发出了“扑”的一声响,镜子边缘上描刻着一串串的四合如意云纹,那纹路如蔓延出来的青藤,柔嫩的颈项,纤细柔腻,隐约可以感受到轻微的脉动,寂静的屋子里,骤然响起“喀”的一声,之后,一切归于死寂。

晚上起了一阵大风,吹得花园里的花木哗啦作响,百叶窗格子关的不牢靠,“哗”地一下吹开了,那冷风呼呼地灌起来,躺在床上的秦太太难过地“哼”了一声,贺兰走过去费了好大劲关了窗,然而被挡在窗外的风带着呜呜的声响刮过,好似一阵哭声,

天已经很晚了,各处都灭了灯,只有贺兰一个人,守着昏睡的秦太太,为了不吵扰着秦太太休息,这屋子里,又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墙壁上映着家具的黑影子,周围又是静的可怕。

贺兰一阵心惊肉跳,她本来是盖着毯子躺在沙发上,这会儿却搬了一张椅子,坐到了秦太太的身边,依旧用毯子裹了身体,便是听着秦太太在睡梦之中的呼吸之声,也觉得稍微壮了些胆色。她正在这样的半睡半醒之间,忽听得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同时传来朱妈竭力压低的慌张声音,“小姐,小姐,快点出来,出事了。”

贺兰猛然清醒过来,赶紧走过去开门,门一打开,走廊里的灯光便投射过来,就见秦荣和朱妈都是脸色惨白,朱妈嘴唇不住地哆嗦着,颤声道:“小姐,你看。”她将身体一闪,就露出了靠坐在走廊上的兆煜,兆煜一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攥着一把手枪,手上都是血,连带着衣襟上一大片血迹,面色灰败,贺兰惊道:“兆煜,你怎么会这样?”

兆煜勉强睁开眼睛,喘息着道:“嫂子,高仲祺的人正在追我。”贺兰顾不得多问,先对秦荣道:“你去外面看着。”秦荣“哎”了一声,赶紧奔了出去,贺兰和朱妈一起将兆煜抬到屋里去,兆煜伤得太重,西装外套都被血浸透了,贺兰便先将兆煜放在沙发上,镇定着去查他的伤口,兆煜吃力地道:“右胸被子弹打穿了……嫂子,岳州城里都是高仲祺的人,就连省委主席也……也帮着他……”

贺兰道:“你进来的时候,还有什么人看见?”

秦承煜难过地道:“我是翻了别人家的墙,从后院窄巷的偏门进来的,没什么人瞅见。”

贺兰见他捂着胸口的手指缝里还在不断地往外涌血,便道:“好了,你不要说了,节省点体力。”她抬头对六神无主的朱妈道:“快点去把药箱拿来。”

朱妈应了一声,踢踢踏踏地往外奔,贺兰立即道:“不要慌慌张张的,惊了那些休息的下人。”朱妈应了一声“是”,那房门反而先被推开了,秦荣慌张地跑进来,道:“少奶奶,好多兵,高参谋长带了好多兵来了,全都在前院的大客厅里。”

自从秦鹤笙住院,生死未知,秦府的卫队竟都被高仲祺撤掉了,这些人都是高仲祺的人,高仲祺带兵前来,他们自然不会阻拦,反而要一助声势,此时此刻,可谓是惊险万分了,贺兰皱一皱眉头,接着果断地道:“你先去外面拦着,说太太病着,我正在喂太太吃药,要他们等一等。”秦荣应了,忙奔出去,贺兰转而对朱妈道:“你来给兆煜上药,把药箱里的白药都给他用上。”

朱妈连连点头,贺兰又说了一句,“不要慌。”她那一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转身快步走到秦太太的梳妆台前,拿出秦太太的香粉盒子,对着镜子细细的敷了一层粉,将那脸上的颓惶之色遮盖了,又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穿的旗袍,待的确定身上没有一点血迹了,转身就要往外走,兆煜艰难地道:“你等一下。”

贺兰回过头来,兆煜将手伸到西装里面,又掏出一把精巧的勃朗宁来,递给贺兰,贺兰接过手枪,从衣架上拿过一件天青色披风,披在身上,将手枪贴身藏了,稳一稳心神,快步推门下了楼,直奔前院的客厅,接着院落的长廊两边,是无数的花木,风极大,将才盛开的花狼藉吹散,就连挂在廊顶的电灯,也跟着吱吱呀呀作响。

大客厅就在前面了,然而从大客厅门口,就有两列卫队排开,形成了一条长长的人巷,都是站得笔直,手中的长枪支地,面容严峻,贺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一路走过去,早有侍从官赶进去通报,等贺兰走到跟前,站在客厅外的两名侍从官略一躬身,就将客厅的门推开了,明晃晃的灯光从大厅里泻出来。

那屋子里坐的人便清楚地映入了贺兰的眼瞳里,除却全副武装的卫兵和侍从官,高仲祺坐在厅侧的交椅上,旁边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汤敬业站在高仲祺的身侧,听到门声便转过头来,向着贺兰礼貌地点一点头,眉宇间的疤痕狰狞刺目,他嘿然笑道:“贺兰小姐,咱们好久不见了。”

贺兰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厅前正中的主位交椅上坐下,秦荣脸色发白,端着托盘来给她奉茶,他的手一直在发抖,那茶盏放在桌面上,溅出几滴水来,贺兰面色平淡,冷冷地开口道:“高参谋长,你深夜带兵入宅,有什么见教,就请开门见山的说吧。”

高仲祺垂着眼睛,面色沉静,唇角弯成了一个淡漠的弧度。

汤敬业率先笑道:“贺兰小姐,好大的脾气。”

贺兰目光一转,一双眼睛雪亮如电,冷冽地直看到了汤敬业脸上去,“汤处长这句话什么意思?是逼我死呢?还是笑话我?我但凡是个有脾气的,这会儿早就一头撞死了,也好让世人看看,你们这伙子人逼我们秦家逼到了何种地步?!我公公还在医院里生死未知,我婆婆卧病在床,你们就敢深夜带兵入宅,如今反倒说我脾气大,怎么?我这样的态度你们不满意,难道还要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么?”

汤敬业一怔,反又笑道:“贺兰小姐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实在是刚刚发生了极大的事情,我们迫不得已,带兵到了这里,也是为了保护秦府上一干人等的安全。”

贺兰淡漠道:“那么就劳烦汤处长讲给我听听,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儿,让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汤敬业便把手一挥,就有一个侍从官拿来一个药瓶递到他手里,汤敬业持着药瓶走到贺兰面前,双手呈药瓶,道:“这是大帅常服的心脏特效药,大帅这次病发,命在旦夕,其祸由,全从这瓶药上来。”

贺兰抬起眸来看一看汤敬业,汤敬业笑道:“贺兰小姐,正所谓日防夜访,家贼难防,我们刚刚查出来一个惊天消息,秦兆煜与府上三姨娘有私情,撺唆三姨娘换了大帅常吃的药,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料引火烧身,被我们查出来,如今他谋害了三姨娘,连夜外逃,幸而高参谋长早有准备,锁了城门封了大街小巷,秦兆煜逃无可逃,被我们的人一路追赶着,极大可能已经躲进了大帅府内。”

他这一套话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可见事先准备之周密,整套计划相比已经安排的无懈可击,贺兰只觉的一股寒气涌到了自己的骨头缝里去,心乱如麻,手足冰冷,脱口道:“三姨娘……三姨娘被谋害了?”

汤敬业便叹了一口气,很是扼腕地道:“正是,三姨娘已被我们抬到了外国医院的停尸间里,贺兰小姐如果不信,可以亲自前去察看。”

贺兰的心尖都在发颤,一阵阵的战栗,如潮水一般袭来,她硬撑着不发抖,转过头去看着坐在原位的高仲祺,他坐在那里,却笔挺如一把剑,半边侧脸铁似的冷硬,微扬的唇角边上,依然是含着淡漠的冷意。

大门外是呼呼的风声,一阵阵刮过,鬼哭狼嚎一般。

汤敬业继续振振有词,“秦兆煜谋害亲生父亲不说,连共谋的三姨娘都狠下心来杀害了,可见此人现在已经是丧心病狂……”

贺兰攥住了椅子的把手,咬牙道:“好一个丧心病狂。”

汤敬业怔了一怔,望着贺兰的脸色,半晌笑道:“既然贺兰小姐发了话,那么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一摆手,那些卫兵就要动手去搜,贺兰蹙起眉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天青色的斗篷一垂落地,清声道:“且慢!”

汤敬业微笑着回过头来,看一眼贺兰,嘴唇动了动,吐出淡淡的几个字来,“怎么?贺兰小姐还有话说?”

贺兰神色不卑不亢,冷笑了一声,“我自然有话要说,难道就凭你们这样空口白牙地说了一通,我就信了,你说兆煜谋害父亲,又杀了三姨娘,证据呢?若是没有证据,你不要以为我们秦家剩下的只是些女眷,就可以任你这样放肆!

汤敬业道:“抓到了秦兆煜,自然就有了证据!”

贺兰的脸上已然变色,登时怒道:“别说兆煜不在家里,就算是此刻兆煜在家里,你们空口无凭,就想在我家里作乱,抓了兆煜走,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她的面容很是坚决,那些卫兵一时都僵在了那里,贺兰与汤敬业面对面对峙着,高仲祺淡漠地看着桌角的一处花纹,花纹蔓延着爬满了整个桌沿,好似张牙舞爪的小蟹。

汤敬业目光淡定,缓缓笑道:“今天如果我下令强行搜府,贺兰小姐待要如何?”他又将手缓慢地抬起头,那手势一落,卫兵就立刻四散去搜查,恐怕到时候再做什么拦阻都是来不及,如此情势紧迫,已经不容他想。

贺兰冷冷一笑,“好啊,那你就试试看,你要动我的家,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她那话音一落,就从披风里把那一把勃朗宁拿出来,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汤敬业,那屋子里的侍卫几乎在同时举起了长枪,咔嚓之声连成一片,全都拉开枪栓对准了贺兰。

汤敬业却对那些侍卫道:“把枪放下。”

侍卫们听从他的命令,又都一齐收了枪,汤敬业又转过头来,向着贺兰礼貌客气地一笑,那脸上没有半点惧色,甚至有些轻视的漠笑,“贺兰小姐,这枪可没什么好玩的,你不会用就别乱来,万一走火伤着自己,自然有人要心疼。”

贺兰利索地“咔嚓”一声打开了勃朗宁的保险,对准了汤敬业,淡淡一笑,“汤处长,你错了,我会用枪。”

汤敬业神色一凛,显然贺兰的行为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竟一时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贺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继续镇定地道:“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兆煜不在家里,你们如果再敢放肆,别怪我不客气,我这枪里的子弹,打死你绰绰有余,我如今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死,若是我连死都不怕了,你们还能拿什么来威胁我?”

这一席话说出来,倒让汤敬业心生惧意,他长了这样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拿枪顶着,他心中不由地一阵愤懑,半晌意味深长地玩笑道:“贺兰小姐,你是有倚仗的人,我们动你就等于是自寻死路,你心中明白,又何必与我们这些奉命办事的人斤斤计较,咱们有话好好说。”

贺兰当即严厉地斥了一声,“住嘴!”继而目光雪亮,冷冷地回道:“你们这般深夜带兵入宅,将秦府上下搅的不得安宁,现在倒搬出一句有话好好说,好不要脸!”

那屋子里的空气,一时间竟仿佛是冻住了一半,冷冰冰压下来,周围沉寂的可怕,只有放在墙角的落地钟,秒针不停地走动,发出“咔咔咔……”的声响,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高仲祺抬起眼眸,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一站起来,屋里的侍从官们都立即“啪”地立正站好,脸上呈现出很肃穆的表情来,他转过身,朝着贺兰与汤敬业的方向走过去,皮鞋在地板上发出踏踏的声响,缓慢而又沉重,他一面走一面慢慢地摘下了戴在手上的白手套,然后站在了贺兰的面前。

汤敬业低下头,退了下去。

贺兰转过头来看着高仲祺,有一点点凌乱的乌黑发丝粘在了她雪白的面孔上,刺目的灯光下,她那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眸更是明亮如新雪,耳垂上戴着一对翡翠秋叶坠子,不住地来回摇晃。

他说:“把枪放下。”

她说:“马上带你的人离开。”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突然一扬手,抓住了她握枪的手腕,手指在她手腕的筋骨上轻轻地一错,贺兰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麻痛从手臂延伸到手指缝里去,刹那间一只手臂半分力气都没有,那一把勃朗宁啪地落在地上,侍从官马上捡走了,贺兰心慌气促,已经被他抵到了桌沿的一侧。

贺兰脱口道:“你干什么?”

高仲祺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放开了按住她手腕子的手,慢慢地抬起来,给贺兰看了看,他的手指上粘着淡淡的血迹,显然是刚从贺兰的手心里擦的,贺兰悚然一惊,登时想起那把勃朗宁从兆煜的西装里拿出来,必定沾了血,她竟是百密一疏,她惊慌之间一抬眸子,正对上他乌黑的眼瞳,如夜一般深沉的颜色。

她的惊慌一闪即逝,冷冰冰地道:“我婆婆肺病犯了,刚呕出一口血来。”他淡淡道:“今天我若是强行下令搜府,你待要如何?”贺兰道:“我说过,要搜我的家,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的眉棱骨微微一颤,低声怒道:“你敢?!”

她明眸如镜,“你知道我敢!”

他的眉头死死地锁在了一起,沉默冰冷地望了她冷静无波的瞳眸片刻,忽然转过身去,朝着汤敬业和那一干侍从官道:“传令下去,秦兆煜目前是危险分子,再没有抓到他之前,为保护秦府一干女眷安全,即日起派警卫旅的人二十四小时看守巡逻,没我的命令,不得任何人随意进出。”

汤敬业笔直一个立正,“是。”

高仲祺回过头来,看着贺兰清冽的眼眸,冷漠地淡淡一笑:“你最好把秦兆煜藏好,千万别让我找到,否则他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他转身往外走,就有侍从官双手捧着披风和军帽过来,他接过军帽戴在头上,侍从把披风给他披上,大客厅的门已经被推开,风呼呼地灌进来,托起了他披风的下角,他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夜色,抬脚就走了出去,汤敬业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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