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就是俞军所驻扎的川清四省政治中心,以望天峡为天然屏障,本以是固若金汤,然而清平又地处邯江边上,物产丰饶,又是川清四省的天然粮仓,历来都是军事重镇,自古就有若想攻进岳州,必先破清平的说法。
高仲祺用了半天的时间从清平回到岳州,在岳州司令部办完事后,立即往大帅府去,却不料得知秦鹤笙此时正在墨山乘风阁散心,他又一路去了秦家在墨山的老宅,这秦家老宅自然是旧式格局,重重院落都是回廊相通,二层小楼,然而拱门又是堆花红砖大柱支起来的,周围布置了一个警卫旅的兵力,高仲祺连走了三个院落,才进了里院。
一进院子就见大帅府的三姨娘独自一人穿着件紫色丝缎绣花水滴领旗袍,衣襟扣子上扣着闪亮的金三事儿,站在那里用签子逗笼子里的画眉鸟,听到高仲祺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淡淡地望了一眼。
高仲祺略一垂眼,就要往里面走,在与三姨娘擦肩而过的时候,三姨娘却轻声道:“你可小心着点,别栽在老头子手里。”高仲祺脚步微微一顿,唇角无声地向上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也没说话,就径直往里面去了。
秦鹤笙正在楼顶的一处平台上休憩,开着无线电,无线电的大喇叭里传来一个女人咿咿呀呀的唱声,高仲祺走上来道:“大帅。”
秦鹤笙回过头来看了高仲祺一眼,笑道:“仲祺啊,过来坐。”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很有一点慈眉善目的味道,然而这个时候一副慈父模样的人是他,三个月前下令将抓住的革命党全部枪毙的也是他。
就有下人来换茶,新端了两盏君山银针上来,高仲祺转身从下人手里接过那两盏茶,先放了一盏放在了秦鹤笙的面前,又把自己那一盏放下,这才缓缓道:“大帅,金士诚露头了,我还当他是跑到江北去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竟就躲在咱们的眼皮底下。”
秦鹤笙正从烟盒子里拿雪茄烟,听到这话却是眉头一皱,满脸横肉如刀子般聚在了一起,凝成一股子煞气,冷冷道:“这个混帐东西竟还没死,我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高仲祺,道:“这混帐心计相当了得,能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找出他的?”
高仲祺笑道:“只怪他自己嫌命长,竟然吸上大烟,几年前那个满腹心计的金士诚如今只是一个烟鬼罢了,自然是马脚百出,现在若想杀了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这金士诚曾是秦大帅身边相当重要的一名机要秘书,很得大帅器重,然而却与大帅的二姨太私通,竟是在大帅眼皮子底下相好多年,奸情败露后情知秦鹤笙不会放过自己,便舍弃了二姨太,卷了大帅私底下一些极重要的文件逃跑,秦鹤笙恨透了此人,然而却不敢过分相逼,唯恐金士诚狗急跳墙,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文件都曝光出来,多年来始终是秦鹤笙的心腹大患。
秦鹤笙道:“那还磨蹭什么,卖主之人,我定要他不得好死。”高仲祺便道:“我安排人暗中查了他的住处,没有找到那些资料,而且他平日里不务正业,没有一点进项,居然还抽得起大烟,如此看来,他暗中里必是有同党供着他。”
秦鹤笙一怔,把眼睛眯了起来,望着茶杯里的茶叶沉沉浮浮,半晌道:“你说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些文件,不会是革命党吧?”
高仲祺便笑道:“若是革命党,恐怕他们早就来找大帅开条件了,我看不是这伙子人,只怕是金士诚的什么亲戚朋友,金士诚毕竟做过义父的机要秘书,知道的太多,手里又有义父一些……不好的把柄,若是贸然杀了他,也未必能把他手上的资料弄回来,这如果是落到别人手里,难保不出现第二个金士诚,必要找出他暗地里来往的同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举灭了,场面上也漂亮利索些,免得落下口实。”
那山风迎面吹过来,将这秋日的热气都散了,在这高台之上,登高望远,便可将整个墨山揽入眼底,秦鹤笙慢慢地端起那杯君山银针喝了一口,半晌微微笑道:“仲祺,这些年我没看错你,你想事情竟想得比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
高仲祺便笑道:“我十五岁就跟着大帅,算了也有十来年光景了,若再不长进,对不起大帅对我的栽培。”秦鹤笙摆摆手,笑道:“我老了,这天下还是你们年轻人的。”他顿了顿,道:“承煜在清平如何?我让他先在军中历练历练,他还适应吧?”
高仲祺眼眸里虽然波澜不惊,一派忠心耿耿的从容,然而刹那间心思百转,最后微笑道:“大公子初次接触军政,难免有些抵触情绪,但如今不过是才开始,等日子长了,想必不习惯的也该习惯了。”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无功无过,秦鹤笙便朗声笑道:“你也不需这样替他说话,承煜性子太温和,天生不是咱们行伍里的人,就先让他在清平待着吧,我把他交给你了,你终究比他多经些历练,要多照顾照顾他。”
高仲祺便微笑道:“我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公子。”
天色渐晚,高仲祺出了墨山老宅,就见许重智和几名侍从官等在外面,那墨山上多是黄槲树和杜英树,正值秋季,就听的落叶萧萧而下,更有无限凄凉之感,高仲祺走到汽车旁,许重智已经打开了车门,高仲祺道:“回清平。”
许重智答了一声,“是。”关上车门到前座坐下,正要告诉司机开车,高仲祺连日劳顿,坐在车上就把眼睛闭上了,听的车子发动的声音,却忽然开口问道:“这里距离八埠口有多远?”
许重智连忙道:“距离八埠口倒是不远,但和回清平的路是相反的,要绕一个大圈子,这样走恐怕要半夜才能到清平,秋深夜冷,参谋长这几天连轴转地忙,还是早点回清平休息休息吧。”
他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先去八埠口。”许重智虽不解其意,但也不好再劝了,令司机开车去八埠口,那下山的道路一侧是成片的林木秋叶,猛然看去,恍若枯黄色的城墙一般,突然刮起一阵风,就有枯黄的叶子迎着风势飞舞起来了。
这一日根伯从楼下打了开水回到病室,就看到秦承煜坐在病床上发呆,根伯看着承煜长这么大,对于承煜的心思,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便笑道:“我去买些糖果蜜饯来。”秦承煜被根伯的一句话惊回神来,见根伯一面笑一面望着自己,便有点尴尬地道:“那些东西我从来不吃的,何必去买。”
根伯笑道:“就算少爷不吃,等会儿贺兰小姐来了,也好拿出来招待招待。”原来秦承煜受伤住院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从贺兰身上起来的,所以贺兰十分的过意不去,隔了一天半天就要来探望一下。
他们主仆二人正说着,就听到病室外面传来脚步声,正是贺兰那极熟悉的小黑皮鞋敲地的声音,承煜已经转头去看房门了,温润的眼瞳里是隐隐的期待,根伯笑道:“我去泡茶。”他提着水壶一打开门,正好迎上了贺兰。
贺兰笑盈盈地道:“根伯好。”
根伯也慈祥地笑道:“贺兰小姐来得正好,我们少爷正等着你呢。”贺兰怔一怔,看着根伯笑呵呵地走出去了,便回过头向着秦承煜奇怪地说道:“这位老人家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秦承煜坐在病床上,却摇头道:“我可不知道。”然而他却还是忍不住要笑一笑,贺兰走上前来坐下,道:“你今天好些了吧?”
秦承煜道:“我早就好多了,根伯非说再看看,耽误了这些日子,学校里的主任也一定要想,刚聘了个老师,没成想一转眼就变成病人住院了,还要平白地支付我薪水,只怕现在正想着要怎样把我辞退呢。”
贺兰嘻嘻一笑道:“若是他把你辞退了,我就给你介绍别家学校,说不定拿的薪水还高些,反正包在我身上好了。”秦承煜又笑一笑,贺兰道:“你为什么要笑?”秦承煜道:“我听你说话总是情不自禁想笑。”贺兰不好意思起来,瞧着他道:“大概你觉得我说的话都很没有道理吧。”秦承煜心中一动,怕她误解了,忙解释道:“我决没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贺兰看他这样急,扑哧一笑,“我说着玩的,你倒和一个人一样,总是喜欢把我的玩笑话当真。”她见水果盘子里摆放着几颗梨,便先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手,静静地坐在那里给他削梨。
他看着那果皮从她洁白的手指间一圈圈地落下来,那正是秋日的一个下午,窗外是一颗高大的红枫,她逆着金色的光线,这样花容月貌地坐在他的身旁,为他削一只梨,他总觉得像是梦一样,然而他只盼着,这梦越长久越好。
她因为很聚精会神地削梨,竟是完整地把一颗梨的梨皮都削下来,中间没有断掉,削好了又拎着蒂子,向他显摆着洁白的梨果,有点小得意,道:“看我厉害吧?”他笑着点头,却道:“我不吃梨。”
她怔了一怔,道:“我都削好了,你又不吃了?”
秦承煜道:“要么就全给我吃,你不要吃了。”贺兰笑道:“你这不仅仅是不劳而获,竟还是要全盘拿走呢,我一路赶过来,口都渴死了。”恰巧那病室的门就开了,是根伯端了才泡好的茶进来,秦承煜便从贺兰的手里拿过那一颗梨,笑道:“你若是口渴,那边有茶水给你喝。”
贺兰只好到桌边去喝茶,根伯又退了出去,贺兰道:“秦大哥,我姨妈让我好好谢谢你呢,等你伤好了,她邀请你到家里吃饭。”她那一声“秦大哥”本就是极自然的一声,却让秦承煜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在这样平常的时光里,从秦先生到秦大哥,可见他竟是可以在她的心里有一些地位的了,他只觉得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欢畅,竟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贺兰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便看了他一眼,那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他方才回过神来,忙笑道:“好,那我一定去。”贺兰坐在桌边,一手托着腮,那桌上放着他的一些书,她随便地翻了几页,便道:“总是看这些书多没意思。”
秦承煜笑道:“我手里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书。”
贺兰道:“我家里倒有很多外国小说呢,都是我姨妈给我买来的,明天我给你拿几本过来。”秦承煜便微微一笑,道:“那简直再好不过了。”他面容清俊,温润如玉,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透出的,都是极温暖的味道。
贺兰因为闲着无聊,又不好意思来了就走,便随意地翻了翻秦承煜平常看的资料,看到那书页旁边又有他作的笔记,由衷地赞叹道:“你写的钢笔字真好看,比我们先生写的还要好呢。”
秦承煜从病床上起来,走到桌边,看她无聊地拿着自己的钢笔在本子上胡乱地写了些字,便笑一笑,将钢笔拿过来,在本子上掀开新的一页,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贺”,他的手指修长,所以连握笔的手势都是很赏心悦目的,写完又朝着贺兰笑道:“你写几个字出来我看看。”
贺兰笑道:“我写了你可不要笑话我。”
她握着毛笔,随手写了一个字“高”字,秦承煜看了看,笑道:“你写起字来倒喜欢耍些花头,明明可以一撇到底的,干什么非要停笔的时候还要向上钩一下?”
贺兰略偏着头,用手中握的钢笔轻轻地点了点凝雪般的脸腮,专注地看着那几个字,莞尔一笑道:“我习惯这样了。”
秦承煜便道:“画蛇添足,反为不美。”他又写了几个字,贺兰照着写,写到最后却总是控制不住地要往上钩一下,简直是积习难改,秦承煜看着她写到最后,情不自禁地伸过来扣住了她的手背,用了些力气,迫使她的笔锋一顿,贺兰的手却忽地一划,那钢笔在白纸上留下好长一条痕迹。
她把钢笔放下,站起身来朝着秦承煜笑道:“秦大哥,我不写了,我这样笨手笨脚的,你别笑话我。”
秦承煜的心怦怦直跳,慌道:“贺兰,我……”
贺兰抢在他之前笑道:“我也该走了,明天带几本小说给你。”
秦承煜看她这样化解尴尬,便点点头,又道:“我送你出去,正好也出去透透新鲜空气。”
贺兰笑道:“那也行。”二人一起出了病室,一路上就有几个女看护走过来,向秦承煜笑着,点头道:“秦先生。”然而都是装作若无其事却又很犀利地瞥一眼贺兰,看得贺兰很不舒服。
待走出了医院,站在人来人往的台阶上,那台阶旁边有一颗很高大的梧桐树,正值深秋,落了一地的黄叶,就有一名老工人弓着腰扫叶子,很快扫干净了一大片,贺兰忍着笑看着自己的鞋尖,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看来你在这个医院住了几天,倒是极受欢迎的。”
秦承煜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慌道:“你别误会。”贺兰终于扑哧一笑,朝着医院里面指了指,道:“我可没误会,不过里面误会的人可多了去了。”秦承煜忙道:“她们误会倒也没什么,我……”然而贺兰却已经下了台阶,朝承煜摆摆手,转身走了。
那扫干净落叶的老工人早就蹒跚着走了,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不觉地,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叶,原来他竟在这个地方,站了那样久的时间,根伯一路找寻过来,果然就看到秦承煜站在医院大门外的台阶上,便赶紧上前道:“少爷,少爷,二少爷来了。”根伯这样叫了数声,秦承煜恍惚地“嗯”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根伯的话,怔道:“你刚才说兆煜来了,他怎么到清平来了?”
根伯笑道:“二少爷说是来找人的,具体我也没问清楚,他也不说,这会儿正在病房里等着你呢。”秦承煜便转身往病房走,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笑道:“贺兰说她要带几本小说给我,这表示她明天还会来,是吧?”
根伯忙道:“贺兰小姐明天一定会来的。”
秦承煜回过头,默默地凝望着她离开的那条小道,清俊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片温柔的笑意,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里似乎还握着她的手,温软的滑腻还清晰地残存着,他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被那样的感觉熨贴着,瞬间融化了一般。
清平很著名的一处园子,便是“阁老园”,是前明一位告老还乡的阁老住过的,园子里的布置,大都是古香古色的风格,飞阁楼台,鳞次栉比,繁花锦簇的花园里种植着高大的松柏杨柳,小池塘里是挤挨挨的锦鲤,长着嘴浮在水面上吐着一个接一个的泡泡。
汤敬业带着人走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贺兰的笑声,“这只最好看了,不过这只叫的最好听。”他走过去,就见空地里摆放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鸟笼子,里面装了许多五彩斑斓的金丝雀和红嘴绿鹦哥,贺兰伸出手指透过网格子去逗那些鸟儿,脸上有着既兴奋又小心的神色,高仲祺原本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她逗鸟儿,这时忽地道:“小心它啄你。”
贺兰吓得赶紧把手一缩,回头看高仲祺那脸上的笑容却更浓厚了,当即道:“你这人真讨厌,故意吓唬我。”他笑一笑,扬了下手,便有侍从官送来了竹签,高仲祺用竹签盛了几粒谷粟,贺兰抢着他手里的竹签,连声道:“让我来喂,让我来喂。”
高仲祺便把竹签递给了贺兰,贺兰笑盈盈地将竹签伸到笼子里,那些鸟儿扑腾着翅膀来啄食,贺兰喂得全神贯注,又道:“再拿一些谷粟来。”就有一个侍从官去办了,汤敬业走过来,站在高仲祺的身边,低声道:“参谋长,邯江帮的万师爷到了,正等在会客厅里。”
高仲祺应了一声,又望了逗鸟的贺兰一眼,笑道:“我去办些事情,你要小心点,被它啄一下可够你受的。”贺兰正玩得开心,连目光都舍不得转移一下,道:“嗯,我知道了,你真啰嗦。”高仲祺笑一笑,才转过身来往外走,汤敬业跟着高仲祺一起过了草木葱翠的船厅,高仲祺走了没几步,淡淡地开口道:“秦承煜这阵子还做什么了?”
汤敬业笑道:“这位大公子除了不知好歹招惹贺兰小姐之外,还真没干什么让咱们不放心的事儿,不过我倒没想到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还能来一个英雄救美。”
高仲祺又道:“姓蔡的你去处理,别弄不干净。”汤敬业咧嘴一笑,“成了,没问题,我办事大哥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