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钧逸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异常,是在连续低烧了好几天之后。其实他的身体素质向来很好,很少生病,也几乎不感冒,之前一次发烧也是因为大冬天里穿太少而引起的。这次低烧几乎持续了近一个星期,不但全身发热,胸口还很闷。他让关琳去买了退烧药回来,趁周末好好睡了一觉,这才感觉好些了。过后他忙于公司各项繁杂的工作里,没多久就忘了这回事。
组织所有员工体检时,关琳建议他也去检查一下,他同意了,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得知一个晴天霹雳般的结果。他在公司里待了两天两夜,体检报告就放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他看着那张薄薄的纸,满脑子都是不久前他陪兮敏去医院做产检,她笑意盈盈指着B超图教他看的样子。已经有一个属于他们的新生命在她肚子里慢慢成长,他却要开始和死亡争分夺秒,这样的对比未免也太强烈了。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意如此、造化弄人,可是现在,他真的觉得,自己的力量太渺小,无法跟强大的命运抗争。
兮敏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里,很多时候,她会在不经意间露出很孩子气的表情。她不会知道,那样稚气而可爱的神态,他看在眼里,只感觉到一阵阵的无力。她也不会知道,每晚她靠在他的臂弯里沉沉入睡以后,他看着她沉静的睡脸,几乎失眠一整晚。
后来关琳来家里找他,告诉他再度检查的结果出来了,还是和之前的一样,“程总,真的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您……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其实这个秘书素来大方得体、处变不惊,如今竟流露出这样焦急困顿的表情,他自然看得出事情的严重性。兮敏敲门进来,端了茶和小点心放在桌上,“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慢慢谈。”
他看出她脸上有淡淡倦意,握一下她的手,说:“困了就去睡吧,晚点吃饭我叫你。”
她点点头,边打着哈欠边走出去了。
“程总,也许您应该告诉程太太,她有权利知道实情,而且您的情况瞒不了多久了,她迟早会发现。请不要再有所顾虑,程总,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需要尽早手术,拖得越久,手术的风险就越大……”
他不是不知道关琳说的字字在理,因为身体越来越频繁的不适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手术的风险他也清楚,他是个生意人,深知每一笔生意都存在风险,他以前从来没有多么畏惧而踌躇不前过,然而这一次,他怎么都无法下定决心。
那个半夜,他坐在书房里抽烟,窗外漆黑一片,天空像个巨大的黑洞,一点一点把他吸进去,似乎下一秒,就是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
她醒了,以为他是因为公事而烦恼,柔声宽慰他。他抱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时候,突然有种冲动,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可是她很快在他怀里沉睡,那张单纯安静得没有丝毫忧愁的脸,令他顿时丧失了所有勇气。他伸手轻抚着她微微突出的小腹,什么都不愿意想,只稍微用力,抱紧了她。
他去医院,想让医生开一点可以暂时控制病情的药,却意外碰见了温妮。她看起来比之前丰润许多,脸上带着分外温柔的笑容,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正在筹备婚礼。
他由衷地替她高兴,却也有些意外,“你一直很注意保持身材,没想到也会愿意这么快生孩子。”
“快吗?我早已不年轻了。”温妮笑着说,“不怕你笑话,其实这个孩子完全在意料之外,我并没有做好准备,不过到底是一条人命,还是依赖着我生存、跟我血脉相关的新生命,我不忍心放弃。”
其实他很能理解温妮的心情。兮敏怀孕也出乎他的意料,可是他还记得那天在医院,医生笑着跟他说“恭喜”的时候,他心里除了喜悦就是激动。后来他们一起陪伴着那个尚未出生的小生命一天一天成长,他更是越来越珍惜,只要想到就觉得心底温暖一片。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也从未想过自己当父亲的一天会是怎样的感觉,然而这个计划外的新生命,到底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令他情不自禁想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
“不管怎么样,Wenny,恭喜你。”
“谢谢。听说兮敏也怀孕了?看来我也得跟你说一声‘恭喜’了。”
身处医院这样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环境里,他没来由地想起“死”这个字,心里猛地一惊,只觉得“恭喜”二字听来是多么讽刺。
温妮又说:“准爸爸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啊?”
他一笑,“没有,想到一些事情,有点烦而已。”
“如果你是想到孩子出生以后的事情,那的确挺烦的。毕竟生孩子不是生完就算,还得一辈子担心,真是个脑力活加体力活。”温妮爽朗地笑了,“不过还有什么比亲自孕育一个生命,亲眼见证它的成长更令人开心呢?女人的感受大概比男人更深刻一点,孩子在母体里的时候,有什么动静妈妈都是第一个感受到的人。所以好好照顾老婆吧,女人怀孕,辛苦程度绝对不是你们男人可以想象的。”
从医院出来后,他送温妮回家,分别前,温妮对他说:“有什么烦恼,不妨和兮敏沟通一下,虽然我和她接触不多,但是感觉得到,她心地善良而且通情达理,是个好女人。其实你们真的很配。也许以前我还奢望能和你再续前缘,不过我早就知道了,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继续的可能。所以,我真心地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祝福你们,还有你们即将出生的宝宝。”
程钧逸仔细考虑了一整晚,最终还是决定坦白告诉兮敏。可惜已经太晚。她看到电视上他与温妮一同出现在医院的画面,哭着质问、控诉,眼泪一滴一滴从脸上滑落。他又想起以前,他们每次争吵时她湿润的双眼,这才惊觉,原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离不开眼泪。这么久了,他带给她的似乎只有委屈、难过、伤心,连一丁点幸福和甜蜜都没有。他曾经对她说过,每次看到她哭,他都觉得自己特别失败。事实上的确是这样,就比如此时此刻,她在他面前哭得那样伤心,他清楚地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挫败油然而生,重重压在他的心口,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心脏一阵阵地痛,他终于意识到是那该死的病痛在作怪,他不想让她察觉,只能紧紧抱住她以作掩饰。
强忍着不适迅速带她去了医院,却依然无法避免那个最坏的结果。他半跪在床边,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用力握紧她的手,手心如严冬般的冰凉寒冷,令他心口的疼痛更加难以抵挡。
她提出离婚的那个夜晚,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不是不想说,而是没力气说。她背对着他,不知道他早已痛得满头是汗,在亲耳听到她那样平静地说出“我们离婚吧”之后,几乎痛得晕厥,最后是怎么睡着的都不清楚。
第二天早上,她当着他的面,取下手上的戒指,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家,头也不回。他站在阳台上,远远望着楼下那个渐行渐远的小小身影,又一次觉得胸闷,心想,大概现在吃的药已经无法控制病情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用繁忙的工作麻醉自己,终于支撑不住,差点在会议上晕倒。他回了家,却意外地见到了她。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拖着箱子正准备离开,见到他,脸上全是惊讶的表情,似乎还有一丝厌烦。
他知道自己已经留不住她了,那天在医院,听到医生说“胎儿保不住了”时,他看到她没有焦距的眼睛里滚出一行泪,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不可能留住她了。
可是他不想让她走,所以他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她,对她说:“如果……我说我后悔了,我不想你走,会不会太晚?”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早就已经太晚了,只是心底还抱有一丝希冀。然而这最后的希望终究是破灭了,她飞快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躺到沙发上,感觉心口传来一股难耐的痛,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强烈深刻。
就这样吧,他想,这样也好,至少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也不会知道,不知道,也就不会伤心。这样的结果,也许才是最好的。
后来他在关琳的陪同下到了北京,开始接受治疗。
吃了多少药、打了多少针他已经记不清了,手术后引起的一系列反应有多难受他也忘了,只是觉得每一天都那么难熬,睡着的时候总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却发现依然是黑夜,好像怎么都等不到黎明。
他记起以前,她也经常在半夜醒来,迷迷糊糊地起床去喝水,以为自己动作很轻,殊不知在她掀开被子的时候,他就被弄醒了。他也跟她说过,她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却依然不饶人:“那以后我们一人盖一床被子,要不然干脆别睡在一张床上,这样总不会吵醒你了吧,大少爷。”
“不行,夫妻怎么能分床睡?”他心里好笑。
后来还是一切照旧,睡同一张床,盖同一床被子。其实他没有说,她睡觉的时候不是那么安分,总喜欢贴着床沿睡,睡着睡着就往床边移,如果不是他总记得把她捞回来,她肯定每晚都得掉到床底下去。
人就是这样,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那半年里,程钧逸留在北京治病,对家人只说出国住一段时间,公司里的事情有专人定期向他汇报,有急事时便用电脑开视频会议。关琳是个十分称职的秘书,大小事情都安排妥当,能不打扰他就绝对不打扰,让他空出很多时间安心休养。
就是因为空闲的时候太多,他总想起她。每天吃饭时会想起她糟糕的厨艺,明明算不上美味他却很怀念;看到护士手上带着编织的红绳,便想起她好像也很喜欢这种精致的小东西;关琳给他买来许多杂志书刊,有一次他随便翻了一本,里面有一个专题,介绍香港的几位著名导演,他没来由想起她很喜欢看电影,却总是稀里糊涂的,完全不记得哪部电影是哪个导演所拍;在花园散步晒太阳的时候,看到有小孩子坐在一堆画花草树木,想起她闲来无事总喜欢写写画画,十几岁的时候是这样,二十几岁还是这样,就连B超图上也被她增添了几笔……想起那张曾经让两人都为之兴奋不已的B超图,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天她痛到极致、泣不成声的样子,蓦地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痛,只能克制自己,不再去想。
没想到关琳竟然背地里派人去调查兮敏的行踪,他看到那一叠照片时,刚开始有些欣慰,因为照片上的她看起来神采飞扬,还是很瘦,但是脸色红润,应该过得很好。
后面的照片,有许多都是她跟叶辰远在一起的。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去上海,原来有人陪着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她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学长。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想起自己这两天再度对药物产生过敏,吃下去的药和食物全都吐了出来,那种搜肠刮肚的吐法令他全身都不舒服。
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火气,分不清是气自己还是气其他人,用力把照片摔在桌上,大声地质问关琳:“谁允许你去查她的?谁允许你去拍这些照片的?别忘了发给你工资的人是谁,以后再自作主张就别怪我这个老板无情。”
关琳白了脸,低声道歉,收拾好了照片出去,却遗漏了一张。他捡起落在床底下的那张照片,是她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窗边的座位上,望着桌上的东西发呆。镜头离得很近,他看得清清楚楚,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份抹茶红豆冰,她十三四岁的时候,最喜欢的。
他开始积极地配合治疗,再难吃的药也一口吞下去,也不再抗拒吃葱姜蒜;只要天气好就出去散步、晒太阳,不再长时间沉默,不让自己睡太久;听医生的话,努力保持心境开朗,多看令人身心愉悦的东西,甚至不再像以前一样只穿深色系的衣服。
就这样持续了两年,他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定期去医院做检查,每次的结果都很正常。
这两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告诉自己,要好起来,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他才有资本去找她,才有资本请她原谅他。他还留着她所有的东西,只是因为,分开的这么长时间里,他无时无刻不希望,有一天她会回到这个地方,回到他的身边。也许以前他们都迷了路,但是他希望他能带她回到正轨,然后一起走下去。
等待虽然漫长,可是他相信,这份坚持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