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医院病房,一大家子人都在,连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程皓博也出现了,对这个唯一的孙子,他相当紧张。天天踢球的时候被同学撞倒,草地里可能有玻璃碎片或者尖锐的石头,他的膝盖被拉开一道口子,还红肿了一大块,看着有点吓人。不过好在没有伤及筋骨,医生给他详细检查了一番,打了消炎针,说按时上药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天天原本乖乖地躺在病床上,医生走了以后他坐起来观察自己的腿,一脸郁闷地问:“妈妈,我是不是有好久都不能踢球啦?”
程云丽拍了一下儿子的头,神情严肃,“都摔成这样了还想踢球?给我安分点儿,足球归我保管三个月。”
“不要啊妈妈,三个月太久了!”小朋友那张干净漂亮的小脸瞬间皱到了一块儿,把求助的眼神投向旁边站着的两位长辈,“外公外婆,我以后肯定注意的,医生叔叔也说了很快会好的呀。”
程皓博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尚萍喂他喝了一口水,满脸心疼,“我的小祖宗,你想吓死外婆是不是?以后踢球可真要注意一点,再不能受伤了。”
兮敏在一旁看得无奈又好笑,像程家这样的家庭,长孙的地位果然非同一般,尤其还是一个机灵聪颖的男孩。不过天天毕竟不是姓程的。她看看身边的程钧逸,他是家中独子,又是老幺,父母的关爱紧张程度可想而知,将来他的孩子在程家会是个什么地位?
想到这里,她莫名觉得有趣,还有些不好意思,抿嘴偷偷笑了一下。
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程云清送父母先回家,三人刚走,一个男人就风风火火地冲进了病房,很不友善地问:“怎么会弄成这样?好好的怎么摔得要进医院?”
“爸爸!”天天欣喜地喊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我没事呀,只是有一点点痛而已,真的只有一点点。”
那男人收敛脸上的怒色,慈爱地摸了摸天天的头,柔声嘱咐他以后踢球要小心。
兮敏是第一次见到天天的爸爸,心里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看一眼程钧逸,他正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手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好在这时候程云丽洗完毛巾从洗手间里走出来,边替儿子擦脸边说:“踢球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医生说没有大碍。”
“云丽,我当初同意让儿子跟着你是因为你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好好照顾他,原来你就是这样照顾他的?你觉不觉得你这个妈妈当得有点失职?”
这样的话,连兮敏一个没当过母亲的外人听着都觉得刺耳,更加不要说程云丽是个十足的好妈妈了。她替儿子细细擦完脸,把毛巾在一边的衣架上挂好,说:“那你这个爸爸又当得有多称职?儿子受了伤进医院,我第一时间就打电话通知你,你要不要看看手表,现在是多久以后了?”
那男人一时语塞,顿了一下才开口:“我工作很忙,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正在陪领导视察,我已经立刻赶过来了。”
“我知道你忙,听说你升职了?忙也很正常。可就算是国家领导人,百忙之中也能抽出一点时间陪孩子吧。最近这一年你来看过儿子几次?好歹我是天天陪在他身边,请问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那男人脸上露出一种既愤怒又尴尬的复杂表情,刚要接话,躺在病床上的天天却小声说:“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我是小朋友,还生病了……”
稚嫩的童音里带着哭腔,兮敏听得心里好不舒服,赶紧上前轻轻搂一搂程云丽的肩,“算了大姐,让孩子好好休息吧,他也累了。”旋即俯身替天天盖好被子,笑着说:“你乖乖地睡觉,明天我带游戏机过来给你玩,好不好?”
天天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大概心里多少也明白她的用意,吸了吸鼻子,脸上又恢复了童真的笑容,“舅妈最好了。”
从医院出来,兮敏问程钧逸:“晚上想吃什么?我现在去超市买菜。”
“不用了,我还有事。”他拿出车钥匙,转头看了她一眼,“你自己一个人回家行不行?”
“嗯,那我先走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不行吗?反正基本上每天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有时候还得一个人睡觉,她连抱怨都懒得,说完就往公车站走。从医院大门到公车站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还要经过一个地下通道,她走到对面车站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的车从医院那条路上开出来,右拐之后飞快地消失了。
兮敏回到家,一个人自然没必要大费周章地准备晚餐,煮了一碗面,边看电视边吃,勉强吃掉了一半。电视节目没一个有意思的,她打开电脑上网,司琪和田甜竟然都不在,连个可以陪她瞎聊打发时间的人都找不到。
她无聊得只好登陆G大的网站,看看校庆的新闻。文学院的分站上有人上传了近几届的校友聚会照片,她一张张点开看,果然有今天他们那一大堆人的,个个笑得灿烂。看到最后是一些校园风景图,其中一张拍的是操场对面的那条林荫小道,树荫下的几张木制长凳上都坐了人,最东边的赫然是她和叶辰远。照片上,她嘴角含笑,微微仰头看着天空,而他正神色柔和地凝视着她。
兮敏的心瞬间好像跳漏了几拍,她太熟悉那个笑容温暖、线条柔和的侧脸了,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用那样一个侧面牢牢抓住了她的视线。从那以后,她每看见一次,心底的防线就松垮一分,沦陷一分,直至无法自拔。
他们在一起的那一段时光,她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祈祷,希望有一天他能把那种温柔的目光转移到她的身上,如今她终于得偿所愿了,可惜,已经物是人非。
兮敏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在眼泪落下来之前迅速关掉了电脑,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个脸,回到客厅的时候看见茶几上的一串钥匙,迟疑了一会儿后换了衣服拿起钥匙出门。
她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这里保留着她结婚前的模样,她只是把一些必需品带去了新家,其余的都原封不动。衣柜里有一个很大的纸盒,她费了一些力气把它拖出来,里面整齐有序地摆放了很多东西。左边放着一本《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和一份习题资料,她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很多地方都写了笔记,却分明不是她写的,她上这类课从来都是睡觉或者看小说。
那些干净利落的字迹,是叶辰远留下的。
大二的时候学校开了这门枯燥的课程,兮敏第一堂课就听得哈欠连天,后来再也没有认真对待过,只等着考前临时抱佛脚。学期过了一半,学校破天荒地组织了一次期中考试,她这一科理所当然挂了。叶辰远知道以后,教训了她一通,竟然还主动提出监督她上课,只要他有空必定陪她一起去。她不喜欢写字,他无奈之下只好帮她抄笔记,有时候还会写一些变相的鼓励,例如:“乐兮敏,如果你下次再考不及格,就一个月不许来找我。”她又生气又好笑,很不客气地在下面回敬一句:“叶辰远是自恋狂!超级大坏蛋!”
兮敏深吸一口气,把书和资料放在一边,继续翻其他的东西。她看到一串红色的玛瑙石,那是叶辰远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曾经被她日日夜夜戴在手上,连洗澡都舍不得取下来。玉石这种东西,戴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光泽,那串玛瑙原本红得耀眼,现在却黯淡无光。
她想,如果这种东西真的有生命,那它大概从他说要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死了,并且再也不可能活过来。
她伸手去触碰那一串玛瑙石,然而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收回了手,她坐在地板上,望着纸盒里的东西,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滑进嘴里,异常咸涩的滋味,一直渗透到心底。
她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觉得浑身都快麻木了才站起来,把拿出来的东西都好好地放回盒子里,然后推进柜子的最深处。
她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只有眼不见心不烦,才可能彻底忘记。
兮敏打开家门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显然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还没回来。她刚才出去的时候没有带手机也没有带手表,不知道现在几点,不过看外面的夜色,应该不早了。她站在门口弯腰脱鞋,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赶紧摸到墙上的开关,室内霎时一片通明,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她被吓得浑身一颤,“吓死我了,你怎么不开灯啊?”
程钧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脸色很不好看。她注意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着好几个烟头,有一个还冒着点点火星,客厅里的落地窗大开,冷风一股脑刮进室内,她顿时打了一个哆嗦。
她换好鞋,先过去关了窗,然后才走到茶几边拿起烟灰缸准备去倒掉。程钧逸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在附近随便逛逛而已。”
“这么冷的天你就穿一件衣服出去随便逛逛,真有兴致。”
他冷淡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生厌的嘲讽,她听了立刻皱起眉头,说:“你喝得一身酒气回来,岂不是更有雅兴?”
他手下突然一用力,兮敏疼得低呼一声,“好痛,放开我!”她抬眼瞪他,这么近距离地看,她发现他的脸有些发红,大概是喝了不少酒,然而眼神幽冷,薄唇紧抿。他只盯着她,不说话也不放手,她从来没见过他此刻这副样子,一时间也有些被吓到,不敢轻举妄动。
僵持了一会儿,程钧逸总算放松了力道,缓缓松开了她,站起来的时候高大的身躯竟然晃了一下。兮敏这才察觉出异常,手腕上还残留着他身体传来的温度,她抓住他的手,果然很烫,“你是不是发烧了?”
他没理会,一下子甩开她的手,径自进了房里拿衣服去洗澡,见她挡在浴室门口,皱着眉问:“我洗澡你也要看?你是偷窥狂吗?”
“谁稀罕看你?我是怕你洗着洗着晕倒好不好?”她顿时红了脸,帮他往浴缸里放满水,伸手试了一下水温,“可以了,快洗吧。”
兮敏翻出家里的医药箱找到退烧药,仔细看了看说明书,然后倒了一杯温水。回到卧室,程钧逸正好洗完出来,她把药和水放在床头柜上,“睡觉前把药吃了。”
他倒是没有反抗,顺从地吃了药。兮敏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不跟他计较刚才的不愉快,让他坐在床边,拿过他手里的毛巾帮他擦头发,边擦边说:“发烧了还抽那么多烟喝那么多酒,你疯了是不是?”
霎时觉得空间旋转,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他压倒在床上,因为发着烧又刚刚洗过澡,他原本就发烫的身体更加滚烫,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灼热的,“我不喜欢抽烟喝酒。”
“那你还……”后面的话被他突然覆下来的唇齿吞没。他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一会儿深入热烈,一会儿轻柔缠绵,甚至轻轻咬她的唇,手也没闲着,伸进她的衣服里,在她敏感的肌肤上一寸寸地点火。她被吻得意乱情迷,却没完全失神,推了推紧紧贴着的男人,小声说:“我还没洗澡……”
他不依不饶,在她身体上游走的手和唇却渐渐变得温柔,她愈发沉沦,心想算了吧,就这一次,随他去。然而他的动作从轻柔到缓慢,最后竟然停了下来,整个人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她等了一会儿依然没动静,拍了拍他,却发现他睡着了。
兮敏哭笑不得,但也因此一扫心里的阴霾。尽管他这么重的躯体压在她身上令她有点透不过气来,可是她凝神听着耳边轻而均匀的呼吸,莫名觉得很安心。她伸手抱住他宽阔的背,感受到他的体温正一点一点传到自己的身上,不由想,或许这份实实在在拥有的温暖才是她应该把握的,其余不过是过眼云烟,即便想抓,又怎么可能真的抓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