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一阵比一阵猛烈地袭击着她。
她把车停在一个大排档前,叫了一瓶啤酒,一盘炒田螺。她想起从前,每晚演出回来,都是黄健等在门口接她,然后到大排档喝啤酒、吃夜宵,吹着海风聊天,看天高云淡和夜空中的星星,多么惬意。现在想来,那情景已恍若隔世。
那时她最爱吃的是炒田螺,黄健就一只只用牙签挑出肉,去掉肠衣,给她吃。而如今,只落得一个人,对着酒瓶喝酒,自己挑给自己吃。过去她虽然赚钱辛苦,日子不如现在,但有人崇拜、有人仰慕、有人捧,有各种朋友。现在,那些朋友都离得远了,就算见面也变得客套起来,除了奉承便无别话。而金融花园的太太圈她又不喜欢加入,那些人整天的功课就是美容、按摩、搓麻、购物,互相攀比,她夹在其中感到无聊透顶。于是生活中只剩她自己。
胡思乱想中,她已喝下三四瓶啤酒。
理智告诉她,不能再喝了,就买了单,强迫自己离开了大排档,上了车。
车开了,她感到人和车都在飘,路、树和房屋都在飘,在倾斜。她的车在街上横冲直蹿地狂奔,前后的车都慌忙向一边躲,四周喇叭声狂响。她看着那些躲避不迭的车的狼狈样,不禁“哈哈”大笑,痛快极了。她一辈子都是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今晚真是痛快,痛快啊!
车一会儿就飙出了市区,上了郊外的昌海公路。如今公路两边早已不是从前的满眼青翠、一望无边的甘蔗林了,而是一座座流金溢彩的酒楼、广场和俱乐部之类的娱乐场所,连头接尾,在黑黑的夜空中就像一条条流动闪烁着熠熠珠光的河。
一个个停车场上,都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
阿莲忽然看到,有一座气势恢弘的罗马式建筑耸立在左边的道上,在几公里外就能看见它装饰在二层到四层楼的整个墙面上的霓虹灯,闪射出的万道七彩光芒,气势逼人,这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人造天堂,是永远都填不满的销金窟。
阿莲减缓了车速,这时,一辆华贵气派的灰黑色奔驰500映入眼帘。她一看车号,是“琼O-559988”,正是黄健的那辆。
难怪找遍海口也不见踪迹,原来跑到这来了,又方便又安全,他真会找地方啊。她把车开进停车场,打定主意坐等她老公出来,看看他到底和谁在一起。
她坐在车上足足等了三四个小时,也不见她老公出来,天忽然下起雨来。
海口的雨说来就来,而且是暴雨,一时天昏地暗、风骤雨急,车场保安赶忙跑进去避雨了。
丈夫还没出来。
愤怒渐渐塞满了她的胸腔,她想冲进去砸了那些包间,但是不能,如果这样明天关于她的笑话,就会传遍整个海口。
她下了车,打开车后座,取出工具箱,拿出了螺丝刀、钳子、扳手等工具,径直走向了她丈夫的那辆奔驰,蹲在车后,卸下了车牌和奔驰标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上了车,她又开车到处乱转,就是不想回家。那个家又大又冷,永远只有自己对着自己的影子。
回了家,她就会忍不住拿起电话,去打那永远对她关着的手机,去call那永不复机的call机,她就会想去抓住那个她永远也抓不住的男人,她就会越来越焦急狂躁。那是人间最残忍的酷刑,自己说不出别人看不到,只有她自己在拉心中那把钝锯,一次一次,被锯得痛苦难耐、鲜血淋漓。
她又开车回了上半夜喝酒的那个大排档,喝着喝着,客人已陆续走得精光,只剩她一人,还在那里喝。
小店老板有点同情地看着她,走过来问:“小姐,还要点菜吗?”
“不要别的,就要炒田螺。刚才,你说什么,小姐?哈,你看,我像小姐吗?”
说完她放浪地飞了老板一眼,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哪受得了这个,吓得赶紧躲一边去了。
一会儿又上来一盘炒田螺,她又要了两瓶啤酒,静默着一杯杯地喝。盘中的田螺,她并没有吃,只低头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滴落下来。她一口气干了两杯啤酒,扔下一百元,开车就跑。
在市区又转了一圈后,她发现自己已到了光明路18号。这里曾经是她最初的庇护所,是最初的家,是有爱有好运的好地方。她来到了她保留的那个房间,抱着车牌,坐在屋中的地上哭了一阵。
人去楼空,现在这屋子里堆满了灰尘与蛛网,空空荡荡、满目凄凉,想当日是何等的温馨,留下了他们夫妇的多少恩爱?
悲伤又一次席卷了她,使她不能自己,忍不住起身去敲叶子的门。
“我可怎么办呢?这样下去,我会疯的。”
阿莲一遍遍对我说。
待阿莲稍稍平静下来,我陪她到外面走走。
女人的有些谈话是不适宜男人听的。
天已发亮,清晨五点多,已有早起的人陆续上街了。
并肩地走在泛着天光的青石板路上,我尽力说着一些劝慰的话。
“黄大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工作需要的应酬你就不要去想了。”
“你们俩感情那么好,我们都羡慕。”
“他很疼你,对你照顾得那么好,难道你感觉不到?”
阿莲的眼睛有些失神地望着前方,沉默着向前走。
我不知道我的话对她有没有一些作用。
过了许久,她依偎着靠向我,像个孩子。
她这从未有的亲密举动吓了我一跳,忽然我感受到了她的孤弱无依,心中生出一股怜悯,伸手揽了她的腰,我们就这样依偎着慢慢向前走。
待她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我把她送回家。
分手时,她有些羞涩地对我说:“叶子,对不起,今天闹了你们一夜,害得你们都没睡好。回去替我向李伟道歉!”
“没事,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麻烦你的还少吗?有事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
“对不起,叶子,昨晚的事不要告诉黄健好吗?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好吗?”
“你好好休息吧,放心,我知道。”
回到家已是早上七点半了,李伟已做好早餐,喂完孩子了。孩子已满六个月,上了幼儿园的托班。
他问我:“怎么样,阿莲好一点了吗?有钱也麻烦。”
“好多了,她可能太多心了。”
“唉,各有各的难处,没事的时候,你多陪陪她。”
李伟的语气中似乎藏有一丝忧虑和叹息。
过了两天,穿戴整齐的阿莲开车来载我陪她去整容。
我听到吓了一跳,说:“阿莲,你没病吧?这么漂亮还整容?”
阿莲说:“你看你多年轻,我眼角皱纹都一大把了,你看看。”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手指着左右眼角给我看。
认真审视她的眼角,确实是有几道细纹,这有什么奇怪?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美丽,三十多岁的女人,保养成她这么白嫩就很不简单了。
“挺好的,你别折腾了。”
“陪我去去吧,你就别说了,叶子,你不到我这年纪你体会不到的。”
她用上了赖功,只好陪她去了。
整容院的门诊部,整整一屋二三十个来整容的全是漂亮姑娘,没一个丑的。以前我以为只有丑陋不堪的女子才会来整容,看来全错了。
她们把三个坐诊大夫围得水泄不通,有的要割双眼皮,有的隆鼻,有的隆胸,有的拉皮,有的放大唇形,有的削骨,有的垫下颌,有的点染****,要求把****染上处女的淡红色****,有的要求做****缩小术,有的要做******……总而言之,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对这些女人的种种要求,大夫一概答应:行,能整,会整好,你放心。
这些女人个个年轻、漂亮、时髦,她们有的是白领,有的是老板,有的是歌星舞星,有的是太太,有的是歌厅小姐,一句话,都是有钱的女人。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对自己本已很漂亮的容貌缺少自信,总能从自己的容貌上挑出各式各样的毛病缺点,力求变得更加完美,她们仿佛都处在一种由不安和恐惧布下的阴影中。
来吧,这里可以使丑女变美女,美女变明星。
来吧,在这里女人会新鲜得像朝露,像早晨菜园里刚刚摘下洗净的蔬菜。
来吧,这里能让你美梦成真。
轮到阿莲了,她坐到大夫面前。
大夫搬过她的脸,左看右比,然后说:“嗯,除了拉皮,下颌应再加长一点,长一点就行了,就像明星一样了。”
我心想,她本来就是歌星,还用着说吗!
阿莲预交了手术费,约到一星期后做手术。
十天后,阿莲的手术被证明彻底失败了。她眼角的皱纹是去掉了,变得光洁明亮,但下颌却发炎、化脓、肿大,最后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大块,惨不忍睹。
从这天开始,愤怒、绝望、眼泪就淹没了她。
她拒绝见任何人,用一块面纱蒙住了自己的脸。
阿莲的不幸使我自责,我后悔当时没有劝住她。
黄健为她请来小阿姨专门照顾她,替她请律师打官司。后来判决下来赔偿三十二万元,那个整容院在赔偿8万元后,就搬走了,只剩一座空空的二层小楼。
阿莲对着那座空楼又踢又捶,哭倒在木门前。
李伟现在工作很顺利,他的营业部由于经营业绩好,仅用半年时间就在海口证券金融界替嘉盛证券投资公司创出了名气,打出了一块响当当的牌子。大家都相信委托嘉盛做交易做投资管理一定能赚钱,能赚大钱。于是大量投资者涌向嘉盛,不管是国有资本或是私人资产。
阳光晚上找Mydi喝咖啡,聊了一阵闲话后,他忽然问:“若芬,营业部那个经理叫李伟吧,干得不错呀,你有眼光。”
若芬的脸有些发热,微低了头,她拿不准阳光此时话中的含义。
其实她早想找机会向阳光说清此事,可是当阳光坐到她面前时,她怎么也开不了口,但她确信阳光一定是知晓了。她知道,没有什么事能瞒过阳光的眼睛。尽管他一个月最多只有三五天待在海口,平时,他们只有靠电话和传真进行联系。
尽管她和李伟在公司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公事公办的样子,尽管他们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她还是感觉到他已经知道了她和李伟的事,否则每个部门的工作都很好,为什么偏偏提他呢?
此时,她有些后悔,她还远没到能任由自己玩火的时候。但她舍不下那些激情澎湃、如痴如醉、痛快淋漓的夜晚。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一定还是这样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