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海南的人都热衷于倒地皮,卖批文,其中有许多是只揣着几万元甚至几千元就跑到海口来的人。至于一夜之间暴富的传说故事,层出不穷。
“宝贝,我们就要有钱了,有很多的钱。”
“是吗?”
“望海大厦的工程我们接了一千六百万的单。”
望海大厦立项,投资,批地,都搞了新闻发布会,上了电视和报纸,海口市和海南省的若干大人物也参加了剪彩仪式。据说,要建成海口最高档最新式的五星级宾馆。
李伟离着富贵如此之近,触手可及……
然而,一场经济大萧条的阴云也笼罩在海南的上空。
似乎在一夜间,海口人去楼空,冷落凄清,一片死寂。
许多刚刚破土、建到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甚或快要封顶的大楼都扔在那里,灰头土脸,像一群被遗弃的孩子。
“今天晚上不加班,我请你们几个吃晚饭。下班后,你先回去换件衣服,然后到厂门口等我。”
“有什么喜事吗?陈先生。”
“没有也可以吃饭吧?对了,你顺便通知一下莹莹、燕燕和阿玲。”
这三个女孩分别是一楼二楼三楼的线长,一个个都年轻漂亮,十八九岁的样子,人见人爱。
六点会齐后,陈先生开车载我们4个女孩到了海秀路上一家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酒楼吃饭。
身着中式对襟坎肩的侍应生拿来菜单,请我们点菜。女孩子们都互相推搡着不好意思点,最后菜单推到我手中,我看到菜单上一页一页的菜名,就花了眼,不知挑什么才好,只得把菜单递给陈先生。
陈先生微笑着看我们。今天他还是穿一件白T恤,米色西裤。和春节那件不同的是,这件T恤前,印了一个大大的麦当娜头像,灯光下,使他看上去有种大男孩的味道。
“你们想吃什么?”
几个女孩吃吃地笑,有些羞涩。
“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们最爱吃什么,快快想,一人点一个。”
“冰淇淋。”
叫阿玲的那个女孩喊了一声。
陈先生笑着回头向立在一旁的侍应生:“有冰淇淋吗?”
“有香蕉船,樱桃小山,桃之恋,还有火焰冰山。”
我点香蕉船,莹莹点了火焰冰山,阿玲点了桃之恋,燕燕和陈先生也各点了一个香蕉船。
甜点端上来,女孩子们都“哇”的一声叫开了。
这些造型精巧新颖的甜点,让我们只想看不忍吃。
“吃吧,快吃吧,别只看,一会儿都化了。”
餐桌上气氛活跃了许多。
陈先生又吩咐侍应生:“把你们这儿有特色的菜各上一道,今天这些小姐都是我的功臣,要好好招待她们。”
侍应生笑了笑,说:“知道了。”就转身走了。
餐厅里坐满了人,热闹非凡。
上来的菜有清蒸石斑、赤贝刺身、白切鸡等等,摆满了一桌。
陈先生给我们一人点了一扎啤酒。
他说:“在英国,我们最爱喝的,是街边大排档自酿的鲜啤,真爽。可惜,在这里喝不到。”
“陈先生在英国留的学啊?”
尽管我们早已知道这事,可是燕燕还是恭维了一句。
“我十五岁到英国留学,在英国读了五年书,然后到加拿大工作四年,又到非洲工作过两年。”
“哇,陈先生,你还到过非洲!”
“是啊,我还在台湾工作过两年呢?这不,又到了海南。”
“你为什么到这么多地方工作啊!”
“我喜欢旅游,我每到一个地方工作,就用假期把这个地方游遍。非洲草原的落日真美啊,像熔金一样;加拿大的森林和雪,有一种特别的幽冷宁静和纯粹,走在林中,就像在童话中一样;台湾岛的阿里山、日月潭也很美,可是台湾太小,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把它跑遍了。我也游了长江三峡,很美,很神奇,那里的人很纯朴。”
“陈先生,你真有本事,这么年轻,就到过那么多地方。”莹莹羡慕地说。
“你们也很了不起啊,年纪这么小,就自食其力,出来打工,独立做一份事,我像你们这么小的时候,还在靠爹妈供着读书呢!”
他的这两句话,说得女孩子们心花怒放。
饭桌上的陈先生和办公室的陈先生判若两人,此时的他温和单纯,显示出一种生活在幸福和自由中的人才有的自然放松的韵味。
我感到,他是山那边,海那边,天那边,另一个世界中的人。
他离我是那么遥远。
我偶尔抬头看他的时候,看到陈先生的目光也正穿过餐桌射向我。
回到家中,才九点。
李伟半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听CD。
见我回来,他摘下耳机,下床来抱我。
“嗬,这么热情,有什么好消息?”我打趣他。
“你真聪明,一下就猜到了,不过等下再告诉你。你浑身这么热,吃点西瓜去去火吧。”
李伟松开抱我的手臂,转身从一个蓝色的盛满凉水的塑料桶中,抱出一个西瓜。
“我刚吃完饭,吃不下了。”
“怎么会饱?你吃过饭都这么久了。”
“刚吃过,今晚陈先生请客。”
“他干吗请你?”
“不是请我,是请我们四个。”
“哪四个?”
“放心,都是女的,你别吃醋。”
“吃醋,我才不呢!”
“哦,你不吃醋,那你根本不爱我,不在乎我嘛。”
“嘿,你这个小无赖,吃醋不行,不吃醋又不行,真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李伟用手揪了一下我的鼻子。
“哎哟!”
我夸张地叫了一声,跑开了。
“你才难养呢!污蔑我们广大的女同胞。”
李伟悄悄地蹿了过来,用手臂环住了我的腰,把头靠在我肩上,摇着我说:“宝贝,再难养我也愿养,我也想养,也要养。知道吗?我们就要有钱了,有很多的钱。”
“是吗?”
“望海大厦的工程我们接了一千六百万的单。”
“什么,这么大单!”
“是的,今天上午签的合同。”
“太好啦,亲爱的,恭喜你。”
我跳了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深情地看着他。
“怎么这样看我?”
“赚了钱,准备干吗?”
“这还用问,开工厂呗。”
“还有呢?”
“还有买房子,咱们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有一个咱们自己的家。说真的,晚上在外面奔波应酬回来,看到海口那么多高楼大厦,那么多一扇扇亮着灯光的窗口,我就奇怪,怎么就没有一个窗口的灯光是属于我们的呢?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特别无能,每次看到你跟那些小贩讨价还价,就为了那么一点儿钱,我的心就特酸。你不应是这样生活的人,你应该过一种好的生活,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每到这时,我就觉得对不起你,连一个安定的家都给不了你。真的,对不起,亲爱的,让你跟我受苦了。”
李伟的声音有些酸涩。
我看见他眼中的泪花。
“别这么说,这样说多不好,阿伟,我爱你,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要跟着你,有你在身边,我就觉得开心。”
“谢谢你,叶儿。”
李伟搂紧了我。
“别谢我,这样说多见外,除了开厂买房还想干什么?”
为了赶走这伤感的氛围,我有意转移话题。我知道李伟是个心思很重很深的男人。
“给你买辆漂亮的跑车,女孩子开那车多神气。”
“还有呢?”
“还有给你买最漂亮的衣服、鞋、裙子、裤子和袜子。”
李伟说着,自己就忍不住笑起来。
“还有呢?”
我撒娇地歪着头问。
“还有?你的要求这么多呀?我再想想。”李伟夸张地叫:“对,还有,让你吃最高档最可口的饭菜,天天游泳,打保龄球,还有……还有什么呀?对了,不准你跳舞。”
“为什么?”
“舞是色媒人,我可不喜欢我老婆被别人碰。”
“坏,你坏死了。”
这是一个激荡人心的夜晚。
李伟取了剩下的五万,存折上还有七千。
望海大厦,在当时还是一片用白线圈出的田地。沿着那条白线,插满了红黄绿三色小旗,一块块白底红字的牌子上写着:望海大厦——香港裕泰房地产。
当时在海口,到处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一片土地上,只要白石灰线一圈,插上一圈小旗,写上某某地产,就成了工地。
全海南的人都热衷于倒地皮,卖批文,其中有许多是只揣着几万元甚至几千元就跑到海口来的人。至于一夜之间暴富的传说故事,层出不穷。
望海大厦立项,投资,批地,都搞了新闻发布会,上了电视和报纸,海口市和海南省的若干大人物也参加了剪彩仪式。据说,要建成海口最高档最新式的五星级宾馆。
阿康和李伟为了能找到关系,吃下其中的一块,几乎每晚在外面应酬,喝酒、吃饭、唱歌,往往凌晨三四点才跌跌撞撞回来,呼呼呼,直往外冒酒气。进了房,不说话、不洗澡,倒头就睡。
李伟是东北长大的,天生能喝,平时八两一斤白酒,根本没事。现在灌成这样,不知喝了多少酒。第二天一早,冲个凉,吃完早点,梳理好头发,穿戴整齐,他又精神抖擞地和阿康一起出去了。
这单合同盯了近两个月,还没正式签下来,李伟有些着急。一天晚上,他向我谈及此事,我说:“你爸不是沈阳武警某某医院的院长吗?武警系统是垂直领导,头头们经常开会互相都熟悉,看你爸跟他们熟不熟,不熟也没关系,或者能找到和他们相熟的一些关系,不就有希望了吗?”
“男人的事,你别管,我靠我自己。”
李伟突然就沉了脸,决断地说。
阿三回来后,阿香就没敢再出去工作。
阿三每天出去找工作,却没一个满意的,最后他总结说:“男人不能挣有数的钱。打工,一辈子受穷,没出息。”
于是,阿三又出去找旧时的朋友联络。他朋友处大多有货,也想出手,但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阿三从心里就有些腻,谈来谈去还是那一个字:钱!
他有些累,有些烦,还有些沮丧,心想这世道和行情,和三个月前是大不一样了。
人只有到了真正穷困潦倒的时候,才会发觉,在这世上,原来混来混去,滚来滚去,最后也只剩了自己。
刚出道时,阿三手中至少还有两万。现在大家知道这次他全栽进去了,都不愿再和他打交道。
阿三想来想去,心里发闷,闷了就喝酒。钱越来越少,酒越喝越多,人已没了原先的那股精神气,脸上有些浮肿苍白,白眼珠比黑眼珠多,更像刚从狱中放出的犯人了。
没钱的时候,阿香偷偷向阿莲借了500,原想能支撑一阵子,谁想被阿三三喝两喝,不到半个月,只剩60元了。
阿香心里焦急,嘴上又不敢说。这天傍晚,阿香看阿三情绪还好,就试着说:“大哥,我想去工作。”
“什么工作?”
“阿莲姐介绍的,在国贸俱乐部当服务员。”
“什么?国贸俱乐部,你知不知道?那是个大染缸,进去的人没两天,哪个不染黑?”
“不会的,莲姐也在那上班,她不是也没学坏吗?”
“她是艺术家,和你不一样,你说,你去了你能干什么?”
“我当服务员。”
“服务员?你知道服务员一个月挣多少钱吗?你知道他们一天要上多少小时班吗?”
“一个月五百,还有提成奖金,一共能拿八九百,上十二个小时班。”
“那你还去?八九百元能管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我告诉你,到了那里,稍微漂亮一点的,没几天都改行做了三陪,因为她们会互相攀比,你别太天真了。”
在阿三回来前,阿香已经做了半个多月的服务员,情况她是了解一些的。她觉得阿三听信外界的谣传,把里面的人都想得那么坏是不对的。其实,服务员里面,有很多像她这样不慕虚荣,洁身自好,只靠辛苦挣钱的女孩子。
“不会的,我干我的工作,谁也不答理。再说啦,我也不漂亮。”
“谁说你不漂亮?你是我老婆,你比谁都漂亮。没钱,我去想办法,你甭管。”
说着,说着,阿三的声音就提高了。
阿香见他如此激动,就不敢再出声。
晚上,阿三出去,果然带了一千元钱回来。他似乎又显得高兴了些。
但这次钱用完后,他再也没借到过。
在一次大吵大闹之后,阿香终于去了世贸上班。
阿香连夜从家里逃出,直奔火车站。
她没有买票,混在人堆里,夹带着挤上了火车,一路逃票,听到查票声,就往火车座底下钻,饿了就啃干馒头、喝凉水。
经过四天四夜的颠簸,到了广州,再辗转打听,找到了去海口的轮船码头。却发现最便宜的船票也要四十多元。
她把袋中剩下的十二元钱掏出,数了又数,又翻遍了每个口袋,再也没能找出一分钱。她低着头,无精打采地向外走。
走出售票大厅,围着岸边那艘轮船转了好几圈,发现只有一块窄窄的木板,从岸上搭到船上,入口处还有铁栅栏从两边围起,一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检票员,上船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排着队,慢慢前移,秩序井然,根本不可能漏检。再看周围是一大片空地,上面散落着三三两两的等船人,轮船清清楚楚暴露在洒满阳光的碧蓝的海面上,根本无阴暗处可攀爬。又转了几圈,还是一点希望也没有。
天渐渐暗了下来。大厅里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原来熙熙攘攘嘈杂的大厅,渐渐平静下来,人也越来越稀少,坐在长椅上的她渐渐有些恐惧。
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仅剩的十二元钱,她怎么也不敢用了。她又饿又乏,终于趴在长椅上睡着了。睡着睡着,有东西在她的肩头击了一下,她吓得猛然惊醒,回望四周,觉得自己脸上满是泪痕。梦中她一直在哭,自己却不知道。
售票处的工作人员,见她在这待了一天一夜,也没买票走,估计她是盲流,没钱买票,就赶她走,说:“候轮厅不买票不坐轮船的人,不准在这过夜。”
阿香求情说:“对不起,让我待在这吧,现在都半夜一点了,我没地方去,我不会干坏事。”
工作人员冷着脸,说:“不行,都像你这样,我们这里不成收容站了,走吧,再不走,我可要扔东西了。”
阿香见那人的眼睛盯着她的包袱,这是她唯一的财产——包袱里有换洗的几件衣服。她赶紧把它抱紧在胸前,低头走出了大厅。
厅外是满天繁星,凉风习习,蛋青色的夜光映衬着海港周边的点点橘黄色灯火,静谧、温馨、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