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缺月念故人,回首几人能重聚”
-
“其实,一直想问,二公子为何此时将新莹叫过来?他的出身,与主公是不可能的。”邓属依然是憨憨的声音,缓缓地说着。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主公在珠玑身上花了太多心思,再这样下去,难免误了大事。你侄女虽古灵精怪了些,但心细胆大,会对主公有所助益。再说自入府以来,我们萧府也不曾把他当做下人,主公天生仁谨,若是找个下人服侍,一来没有新莹的细心,二来也会让主公心里不畅,所以,他是最合适人选了,还望你多加体谅。”萧秀的声音,还是那股子主人翁的味道。
“公子言重了,新莹从小在萧府长大,深受府里的恩养,这件事本就是他该做的,属下绝无微词,公子无需多想。”邓属此次回话倒是有些急着辩解。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虽意识醒了,但眼皮却不想睁开,听着榻旁萧秀和邓属小声说着话,心里却想了很多。正想着,这时听见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小声地嚷道:“让开,让开,两个大老爷们在一病人榻前说悄悄话,你们还真是······”
我努力地睁开眼,只见榻前一位发髻衣着与常人不同,带着异域女子的妆容,眉宇间虽有几分汉人的模样,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精致的五官不同寻常,娇小的身段,玲珑的姿态,伶俐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外邦人,只是这声音,与汉人无异。
“哟,小先生醒啦,感觉好些没?”他看着我,一边将双鱼铜洗放到一旁的几案上,一边问道。
“新莹,不得无礼!”邓属对他喊道。
“这位是?”我向邓属和萧秀问道。
“他是马新莹,从小长在萧府,尚兄身子不好,珠玑又不能时时在这边,而府上那些下人笨拙,尚兄用不惯,所以让他来试试。若是尚兄还觉得不习惯,到时再与我说,且先试试。”萧秀对我答道。
“萧兄费心了,”我对萧秀谢道,接着一边侧身欲起身行礼,一边对马新莹说道:“那以后就有劳姑娘了。”
“诶、诶、诶,你起身干啥,快到你花枕上躺好!”马新莹见我准备起身,赶紧冲我喊道,语气中带着耳提面令的味道。来萧府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脑海里涌出了很多画面。我看着马新莹,稍思片刻,不禁付之一笑,便遵照马新莹的意思,躺了下来。
马新莹一边拿着从鱼洗里拧干的手巾走过来,一边对我说道:“我跟你说,这裴家花枕可是最好的枕头了,按脉活血,明目益睛,这可是杜家花枕没有的功效。”
“新莹,不可信口杜撰。”萧秀严肃地对马新莹说道。
“我哪有!”马新莹立刻回道,语气里都是顶撞的气息。
萧秀赶忙接着说:“这花枕全天下都一个样,这些功效不过是说出来,吸引人的罢了,并无真凭实据。平日在自家铺子说说也就罢了,怎么来这里还口不择言!请尚兄见谅,新莹也是无心之举,并非有意欺瞒蛊惑,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萧兄言重了,新莹姑娘也没有什么欺瞒蛊惑的。裴家花枕可是天下闻名,这些功效我也略知一二,姑娘不过是转述一下罢了,萧兄又何必如此,莫非这枕是你萧家的?”我故意转移话题,问道。
萧秀赶紧行礼,对我解释说:“尚兄容我解释,这裴家花枕本不是府上产业的,只是当年裴度在萧府辅佐上位以后,因官员不得经商,便将其子经营的‘裴家花枕’这金字招牌,当做谢礼送给了府上经营。而这些胡编乱造的疗效在之前就已经广为流传,难以制止,并非萧府蓄意为之。”
看着他这样,我知道萧秀是在担心我因为这些“功效”而对萧府有所猜忌。只是若我真的疑心这么重,早就在洛阳,与萧老爷的对话时就有所猜疑了,何必等到现在。而走到现在,我若还对萧府猜疑什么,那才是我良心泯灭了。再说这商家从来不都喜欢这些噱头么,所谓“无尖不商、足尺放三”,其实不都是一个道理么,萧家本就是以商立本,我又怎会猜忌呢。于是便笑了起来,笑萧秀真是太过谨慎了。
“尚兄若是觉得不妥,我这便下令,将作坊关了。”萧秀见我看着他笑,便接着说道。
我见状,忙接过话说:“我听说远古时候,有一种鸟,两个头,没有脚,老鸟们在高高的树杈上下蛋,等蛋破壳,小鸟在落地的过程中学会飞,从此开始一生。这两个头分别控制着一个翅膀,它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同时煽动翅膀,这样才能翱翔天际。方才萧兄的意思,我明白,也希望萧兄明白我的意思。裴家花枕这么多人喜欢,若是冒然关闭,岂不是要伤了新莹姑娘的一片真心,还望萧兄慎重。”
“就是!小先生说的在理,难怪下人们都说你好,我都有点喜欢你了!”马新莹一边给我换着头上的手巾,一边说道。接着将取下的手巾,拿去鱼洗那,同时瞪了萧秀一眼,俏皮地说道:“哼,不像二公子,总是板着脸,就会让人扫兴,再这样下去,估摸着,花儿都不愿对着二公子开了。”
“新莹,不得无礼!”邓属强忍着笑,对马新莹喝道。
再看一旁的萧秀,却没有半点不开心,倒是自己笑了起来,说道:“也就是你,换了旁人,早就差你小叔将你绑了,送百合园,找个人给你嫁了!”
“公子真会说笑,俺若去了百合园,恐怕百合园要变成黑泥园咯。俺若不嫁,哪家小子不要命了,敢以身犯险?”马新莹也笑了起来,怼着萧秀。
听他们的对话,邓属实在是憋不住,便说道:“先生、公子,属下还有些琐事未了,先行退下了。”说着便快步往门外走。
“你回来,你自己侄女,也不好好管教管教!”萧秀对邓属喊道。
邓属听完,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回道:“你们萧家那么多年都没办法,就别为难属下了,实在爱莫能助······”一溜烟便跑没影了。而床上躺着的我,早就笑的泪水都出来了。
倒是马新莹,自顾自地忙着,像是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一样。拧干了手巾,回头见我在床上躺着笑,便故作生气状说道:“不许笑,再笑换凉水给你敷。”
被他这样一喝止,我突然就不笑了,不是不想笑,而是被他可爱的样子给镇住了,并不想惹他真的生气了。他一边温柔地给我换着手巾,一边对我得意地笑着说道:“嗯,这才乖嘛!”
看着一旁沉默不言,无奈的萧秀,便岔开话题对萧秀问道:“萧兄,我这是昏迷了多久?这段时间可有发生什么?”
“今日十二,尚兄不过昏迷了一天,没发生什么,还请安心休养才是。”萧秀答道,但不知他是因为我身体而有所隐瞒,还是真的没发生什么。
按日子算,昨天公主的几个御史就应该会在皇帝面前有所谮谤,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于是便问萧秀道:“难道饶阳公主那边真的没动静?”
“饶阳公主的那几个御史倒是已经在朝堂上有些言语,但皇帝好像没有要即刻就处理这件事的意思,只说此案疑点重重。容后再议。其它的就没什么了,对了,还有,郑注那亲信,方才去见了鱼弘志。”萧秀对我答道。
“无妨,那人能见到鱼弘志,多半是因为珠玑现在的身份,估计是鱼弘志想通过他在珠玑那里打听一些‘丽景门’的事情吧,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对珠玑怎么样。”我对萧秀说着,接着跟萧秀吩咐道:“既然皇帝不想动柳仲郢,那就让鱼弘志和李德裕来做吧。可先差人去告知那二位,纥某是被饶阳公主威胁,才那样做的。然后差人将当年的‘吴湘案’翻出来,在李德裕耳边唱唱戏文,依着咱们这位李大宰相的脾性,定然还记得那些往事。做完这些事,估摸着,应该能起些波澜吧。”
“‘吴湘案’?可是那个可怜的阿颜被吴湘淫贼玷污的案子?”马新莹一边拧着手巾,一边问道。
“案子是这个案子,但并非吴湘所为,不过是他李绅为了在李德裕面前邀功所强加的罪行罢了。当年吴湘虽有贪墨之举,但数额不大,并不致死。而那阿颜也是经过正经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给吴湘的,只是扬州都虞侯刘群垂涎阿颜美色,才唆使人举发吴湘贪墨和强抢民女。刚好吴湘的叔父吴武陵曾经得罪过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这让主审此案的李绅看到了讨好李德裕的希望,便急不可耐的重判了吴湘。”萧秀对马新莹解释说。
“嗯,但当时这个案子上报到刑部之时,就有谏官和不知情由的官员曾提出过异议,这其中就包括柳仲郢。”我补充道,其实我也是在翻阅李德裕卷宗的时候看过,所知均来自那千机阁里的短短数语。
“那后来呢?”马新莹接着问道:“难道有异议,朝廷都不去查个究竟么?”
萧秀接过话:“当时朝廷确实派了御史去扬州复查,只是派出去的是性情极其软弱的崔元藻。当年他查出了真相,但却无力阻止李绅强行对吴湘实施死刑。回京后,他见现状已然如此,更是忌惮李德裕的权势,便没有说出真相。这才让吴湘贪渎和强抢民女的罪名坐实,并且闹得沸沸扬扬,世人皆知。”
“‘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哎,想不到最终到老了,还为了‘一笑’,而抛掉了曾经想要的家国,真是可惜、”马新莹感叹道。
“党争就像是服用五石散,刚开始能如沐春风,到最后会越陷越深而无法自控。它亦会将一个百善之人变成万恶之徒,大概后人再看李绅的时候,会因那三首《悯农》而更加叹息世事弄人吧。”我也不由得感慨起来,只是萧秀在一旁,冷笑了一声,或许他是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吧,也或许他是不齿李绅的为人。
此时,邓属又过来,提醒我们道:“珠玑回来了,正在往这边赶来。”
“那个郑注的‘亲信’呢?可回了?”萧秀问道。
“目前尚未归。”邓属答道。
“好,等他回来,你即刻过来通禀一声。”萧秀吩咐道。
“诺!”邓属说着,便退出门外,而萧秀又恢复了一脸严肃的表情。
一会儿功夫,珠玑便进到屋内,我见状说道:“姑娘回来啦。”
接着欲起身说话。刚想撑起身子,就被一旁的马新莹喝止道:“你干啥?躺下!躺下!”
珠玑也在一旁一边行礼一边附和:“先生身子虚弱,还请躺下歇息。”
我无奈,便只好笑着点点头,看了萧秀一眼,他依然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而马新莹这时候打量起珠玑来,说道:“你就是珠玑姐姐吧,听说小先生点名要你侍候。嗯,他还是有些眼光的,这端庄的模样儿,是个贤淑的美人儿。既然你来了,那就把小先生交给你吧,我就先去帮帮三娘了。”说着便将手中的手巾塞到珠玑的手里,接着看着我对珠玑嘱咐道:“他呀,可不听话了,你可得管着点儿!”说完便欢快地往门外而去。
“刚刚那位是?”珠玑一边跪到榻前,用手巾给我敷到头上,一边问道,冻红的脸蛋儿比往日的素白,要更加温润。
我看向萧秀,指望他来答,而他却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并没有回过神来。无奈,我便自己接过话答道:“哦,他是邓领卫的侄女,性情活泼了些。”
“我看他装束特别,该不是中原人吧?”珠玑接着问,同时站起身。
我笑道:“呵呵,这我确实不知,只有问萧公子了。”接着我们一起看向萧秀,只见他还在抱着手,想着什么,我便喊道:“萧兄?萧兄!”
“啊,哦,呵呵,二位在说什么?我方才走神了,不好意思。”萧秀回过神来,笑着道歉。
“没什么,就是问一下新莹姑娘是不是中原人?”我回他道。
萧秀接过话不急不慢地说:“当年邓领卫的结义大哥,替我们萧府走镖到大食国,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姑娘,便带了回来,结婚生子。他们就是马新莹的父母,至于马新莹,他从小便长在萧府,算不得外邦人。虽装束因他母亲坚持,一直都未改,但习性和教化都是与我等无异。”
“哦,是这样啊。对了,姑娘去总院,上官柳儿可有察觉什么?”我问着正在拧手巾的珠玑道。
珠玑回道:“想是萧公子拦住了回去禀告的人,所以待见面的时候,他似乎并不知情,只是让奴家禀报了先生的状况,之后便被领着去了‘玉薮泽’。那边新到一批姑娘,楼中的左右信使教不过来,便让过去帮忙,所以才到此刻方归。不过方才见到新莹姑娘,这便放心了。”
邓属这时候进来,在萧秀耳边低语了几句便离开了,接着趁珠玑给我换手巾的时机,我看到萧秀对我点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郑注的那个‘亲信’回来了,可以开始了。于是趁珠玑换好手巾起身去鱼洗几案的机会,对萧秀微微点头。
接着萧秀严肃地对珠玑说道:“珠玑姑娘,其实······我们一直都知道,你就是当年郑工部的孤女。当年郑工部不畏强权,一心要为民除害的壮举,我等在胸中感佩,恨无缘追随左右。幸而在凤翔的家仆偶遇一位当年追随在郑工部左右的亲随,便辗转将他送来长安了,不知姑娘可否愿意见上一面?”
再看珠玑,除了惊诧,就剩下令人心疼的泪流满面。他失声地点点头,用手中的手巾遮住嘴鼻,转过身,跑到窗前。萧秀见状,也不知所措起来,便对着珠玑的背,说道:“好,那我这即去安排,请姑娘稍作准备。”
我想此刻他应该最想念的是已经离世的父母吧,便对他说道:“姑娘,我有些燥热,可否开开窗,透透气?”
珠玑想了片刻,点点头,打开窗。他望着月亮,寒风吹过鬓发,依稀看到他侧脸上的泪痕,是那样惹人怜惜。或许世间总是有那么一种美,是凄婉而无法言语的,只用静静爱慕,静静心疼便好,只言片语都是多余。我也看向月亮,只是我想的,除了故人,还有眼中人和未了事。若是人间只有完美,那大概就太无趣了,所以我们的人生除了月光里的音容笑貌,还有脚下的影子,和影子里看不见的惆怅。这世间有太多不公平、不如意,但至少这月亮是一样的,至少还能借此遥寄故人:
寒风旧雪映凉月,举首临窗思故人。
凉月年年透凉意,故人会否循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