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关己无需问,物未用实尽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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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说着话,马新莹端着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是吃食,不过只有一人份。他进来后,还是气鼓鼓地不说话,将托盘搁置在我跟前的案几上,然后盯着我。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吃食,接着环顾一周,众人都看向我。
马新莹也注意到了,便对众人说:“看啥看,你们的,自个儿去后面吃,难道还要人端来不成?”
“那,尚兄,我等就先用膳去了。”萧秀说罢起身与邓属、班心一起出门,吃饭去了。
我看他们都绕过屏风后,才动手开始吃。刚尝一口,就咸得我一嘴苦味,难以下咽。在我准备吐出的时候,马新莹俯下身,盯着我问道:“小先生,是觉得我做的不好吃,还是嫌弃我做的?”
我强忍着咽下吃到嘴里的菜,看着他,喉咙里苦涩,但却不敢再惹他,只得违心地笑着回道:“不是,好吃···好吃···姑娘心灵手巧,做得吃食当然好吃!”
“那小先生可得多吃点,这是我专为你精心作的,定要吃完哈!”马新莹露出得意的笑容,死死盯着我,说道。
此刻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赶忙喝了口杯中的茶水,然后笑着哄马新莹道:“姑娘辛苦半日了,要不姑娘先去午休歇息?我自个儿吃,就不劳姑娘陪着了。”
“不辛苦,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此伺候你吃完。”马新莹满脸假笑地对我回道。
我皱眉看着他,心中苦不堪言,随后看着跟前的吃食,欲哭无泪。正在心中盘算着,如何让马新莹放过我时,马新莹又对我说道:“愣着干啥?赶紧吃呀!小先生,你可不能辜负我一番心意。别瞎想了,今日你若不吃完,往后我再也不理你。若是吃完了,那我便不再与你计较昨日之事。”
我抬头看他,只见马新莹依旧满脸假笑,死死盯着我。看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于是我埋下头,一口一口生硬地咽下吃食,连嚼都没嚼。吃完最后一口,我赶忙放下碗,起身跑到班心的案几上,拿起茶壶,对着嘴,往里直灌,连杯子都没空用。
“真乖!嘻嘻嘻···”马新莹开心而得意地笑着对我说道。
我拿开茶壶,看到马新莹正端着托盘往外走,侧脸还能看到他笑得真切。见到他这样,我不知怎的就释然了,就算吃得再咸也觉得值。于是我望着屏风中马新莹的背影,露出了微笑,将手中的茶壶放下。
接下来的日子,我要么与萧秀下棋,要么与众人喝茶闲聊,互相也时不时像这样逗趣。期间郭靖节来看过我两次,二人相谈甚欢,只是李椅再也没来过万金斋。听郭靖节说,李椅在接手家中的事,并非不想来,只是抽不开身。其实我理解,无论李椅是因何没来,我都不怪他。对于他,我终究是心中亏欠的。萧坤带走石琼后,再也没有消息。不过我并不担心他们,我知道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只要不是置身险境,我便没有可担忧之处。更何况,我相信那个带萧坤来长安的人,他不会让萧坤和石琼陷入险境。
就这样闲散的日子,过了十日,邓属才带来一个重要的消息。
“先生,盐官的人到长安了,明日会去西市。需要让马元贽身边的人,明日将马元贽带过去吗?”邓属请示我道。
我想了想,对他回道:“太快了,显得刻意。等三日后吧,明日我用完药,再歇息一日后,我想亲自去看看马元贽对光王的态度。如若未达预想,或需我当面去游说一番。邓领卫,你先将来人安顿好。可让他明日开始去东市叫卖,给那把扇子出一个天价,让一般人望而却步。告诉他,与马元贽相见后,他须表现得贪婪些。这样一来,即便马元贽事后查起来,也不会怀疑他受人指使,可保他安全。”
“诺!”邓属应道。
三日后,就在天香楼的雅阁里,我与萧秀边品茶边看着窗外。就在天香楼侧对面,正好是我和萧秀可看到的地方,一群人围着一个人。那人盘坐在地上,将扇子打开,放在胸前,用手托着。他闭目养神,并不理睬众人对他的指指点点,只是坐着。时不时有人上前寻问,他也只是报了个价,其它的一概不答。
“他这般高冷模样,人为何还不散去?”我看着那人,疑惑道。
萧秀回我道:“一开始的时候,是泽叔找的人,围着他,以引起旁人注意。昨日下午开始,不用找人相助,只要他一出现,许多人便主动围过来,问东问西。他只回询价,其它一概不回。他如此这般,报的价格又高不可攀,这反倒让众人愈发好奇,甚至连扇子上的诗,也开始在长安流传起来。世人皆有猎奇之心,方才致使奇货可居。”
“是啊,倘若人们看清真相,明白‘物用则值,不用则废’的道理,大概就没人会如此了。”我看着窗外,感慨道。
一旁的邓属好奇地问我道:“何为‘物用则值,不用则废’?”
“就是说,所有的东西,只有自身可用的时候,才能体现其价值。如果自身用不到,哪怕再好的东西,束之高阁,也将是一文不值的。这就像先贤的智慧,如果只是封存于书中,而不是学以致用,那么即便天天自夸祖先多么有智慧,自己的血脉多么优秀,也不会让人信服,甚至会贻笑大方。因为如果没有实际用到,再优秀的东西,也会沦为只能观赏的玩物;再通透的先贤智慧,也会演变成浅薄之人自夸的丑陋嘴脸,而那智慧上的尘埃,将被世人无情耻笑。”我回着邓属,扭头看他。只见他一脸似懂非懂,于是又跟他解释道:“再比方说,你手中的剑,如果被我握着,无论剑有多好,也会变得毫无用处。所以,我若是明白这个真相,就不会去好奇你手中的剑。无论这剑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有一天,你若抱剑去卖,无论卖地方式多么新奇,我都毫无兴趣,不会上前围观。”
“哦···先生,是不是嫌那些围观的人碍事?我这即让掌柜的,将那些围观的人驱散。”邓属跟着说,说罢便准备真去这样做。
我忙阻止道:“呵呵···邓领卫会错意了。我只是说这个道理,并没有想驱散人群的意思。当下这样,对我们来说最有利,不必驱散。再说,想让世人明白这个道理,理性求真,而非盲从猎奇,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世人不智,可使其知,不可迫其从。”
“这···又是何意?”邓属低声又问我道。
我见他这般,便耐心解释道:“世人大多是愚昧的,可以将自己知道的道理说给他们听,但不能强迫他们一定要追随服从这些道理。所以,我们不需要驱散那些围观的人,等有一日,他们明白了道理,自己便会散去。”
“无需再等,他们不散也得散了。”萧秀看着窗外,对我说道。
我也扭头看过去,一小队神策军将围观的人赶走,马元贽亲自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卖扇人跟前。
马元贽坐在马上问那人道:“先生卖扇?”
“卖!”那人依旧闭着眼答道。
马元贽又问:“作价几何?”
“万缗。”那人继续答道。
马元贽跳下马,看了看那人,接着说:“可否借扇一观?”
“扇已开,君自便。”那人依旧没睁开眼,冷漠地回道。
马元贽见状,只得招呼身边人过去俯身相看。上前看的神策军,俯身到那人跟前,随后读着扇子上的诗:“飞檐殿宇连天海,夜吼华鲸客不宁。贵驾何须为继苦,盐官古刹有遗僧。”
马元贽听完,想了片刻,之后再问那人道:“先生可否详释诗中之意?”
“见钱释义!阁下出得起钱吗?”那人终于睁开眼,看着马元贽反问道。
马元贽大笑:“哈哈哈···钱,我自出得起,只是你这诗中之意是否值得我出这些钱?”
“可听过一首童谣,‘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始尽,黑衣天子现,代理家国事。’在下有幸得仙人托梦,依照仙人指示,取得此扇。据仙人之言,扇中之意可明童谣。阁下若信,便值得;若不信,还是自行离去吧,自会有人出钱来买。”那人说罢,又闭上了眼。
马元贽双手抱在胸前,看着那人良久,突然说道:“仙人可有告知先生,将惹杀身之祸?”
“仙人言此行无忧,若在下出事,仙人将以同道治之。届时,觊觎此扇之人,不仅不知扇中之意,事不能成,还将自取灭亡。”那人面不改色地回道。
马元贽听罢,跨身上马,我以为他不会买了,谁料他坐在马上,对那人说道:“既如此,先生随我去取钱吧!”
说罢,只见马元贽指使身旁的神策军将那人拎起。他骑马在前,小队神策军跟在他马后,而那人被神策军裹挟其中。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皱着眉头问萧秀:“卖扇的兄弟如此行事,马元贽会不会卸磨杀驴?”
“不会!”萧秀很坚定地回我道,接着跟我解释:“我跟他说过了,在拿到钱后,让他只将编好的故事说一半,关键的东西一律不说。对马元贽那边,就说是仙人的意思,让他将关键之处保留。待出府后,写一封信,交予信义之人,然后让买扇人自行去取。我让他到时候将余下的东西,打乱分成三份,写成三封书信,找人分别交予吟风楼赵秦、崇玄馆刘玄靖和此处的泽叔。书信密封好,面上写‘马中尉亲启’。等马元贽的人拿到三封信后,这边再安排人,将卖扇那人藏起来。”
“如此可以试探一下赵秦,还能看看刘玄靖是否还在为杞王密谋,同时分散马元贽的精力,以便更容易将卖扇的兄弟藏起来。萧兄思虑周密,我确不如。马元贽拿到信之后的事,想必萧兄也安排妥当了吧?”我安心地问道。
萧秀肯定地点点头,回道:“嗯,都安排妥了,尚兄不必忧心。”
随后我与萧秀没有过多逗留,回到万金斋等消息。一日后,邓属从外面带回了最新的进展。
“先生、二公子,马元贽身边的潜卫已按照二公子的意思,将那扇中的意思指向光王,同时将仇公武救光王的事当做传闻,说给马元贽听。当下,仇公武正在将军府被马元贽问询。前些日子,我们的人一直暗示马元贽要找个可以控制的人继位。似乎马元贽听进去了,正急于找到光王。”邓属行完礼后,边坐下,边对我们说道。
我忙问他:“那卖扇的兄弟现在如何?可甩掉了马元贽的人?”
“先生放心,他已经安全了。马元贽的人没鱼弘志那些死士精明,很容易就甩掉了。”邓属回我道。
接着萧秀又问他道:“那三封信呢?检查了吗?”
“马元贽身边的潜卫检查过了,三封信的蜡封都在,但赵秦那份书信有两次蜡封的痕迹。”邓属答道。
萧秀听完,吩咐道:“早就怀疑这个赵秦并非是个简单的人,如今看来,是该建个卷宗注意一下了。稍后你差人告知泽叔一声,让他查一查赵秦。若有特别之处,让泽叔整理好,送过来。同时,别忘了,给千机堂也送去一份。”
“诺!”邓属应道。
萧秀接着问道:“对了,刘玄靖那份确认没有任何痕迹?”
“确认过了,检查了三四遍,毫无痕迹。除非刘玄靖有非常之法,否则那封信必定是没被打开的。”邓属肯定地回道。
萧秀遂说道:“嗯···也好!杞王自被禁足后,露出心灰意冷之态,似有放弃夺位之意。听闻前日,王才人还亲自去了趟十六宅,意欲唤起杞王斗志。可杞王却不为所动,小小年纪,满口唉声叹气,引得王才人气愤离开。”
“光王还未入京,夺位之争还没开始,他就已心如枯槁。年纪轻轻就变成了这样,实在有些可惜。”邓属一脸悲悯地接过话道。
我看着邓属,笑着说:“呵呵···邓领卫不必为他感到可惜,这样对他是好事,至少能让他保住性命。其实,世间事环环相扣,夺位之争很早就开始了。若非他年纪尚小,无法驾驭阍寺,加之心术不正,无良师教导,也没必要非得找人取代不可。如今使他变成这样,并非我的本意。我的所作所为,皆是不得已而为之。能怪谁呢?怪我居心不良,还是怪当今陛下糊涂,或是怪世道日衰?”
“谁也怪不了,要怪只能怪自身。人在不如意时,最爱找各种借口为自身开脱,可往往问题的根源还是在自身。倘若杞王自身开明,就不会如今日这般消沉。倘若杞王自身贤德,就可以聚集一群英才相助于他,不至于造成独木难支的局面。倘若杞王真有谋略,就能将鱼弘志、李德裕等人牢牢掌控,也不会让朝局纷乱,各股势力分庭抗礼。责人失者败,改己过者胜,便是这世间最公平的道理!他的机会只有一次,他没抓住,也就失去了。这天下,连改错的时间都不会留给他。因为他想要的是天下之主,那个位置容不得有半分错。”萧秀接过我的话,对我劝慰着。
我点点头,也觉得他说的在理。随后我们又摆上棋盘,对弈起来。
一晃又过去十几日,在三月的第一天,邓属带回一个消息,再一次打开我的回忆。
“先生,方才收到消息,诗岚姑娘已经抵达岭南。霍骞也已征得双亲同意,择日将与诗岚姑娘完婚。”邓属行完礼后,没等坐下,便跟我说道。
“邓领卫快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春日虽好,可寒意未减,还是很冷的。”我赶忙招呼邓属坐下,接着想到珠玑,便跟他继续说道:“他们二人终成眷属,我打心底祝福他们。想必,那是诗岚姑娘心中,最好的归宿了,他定如他所想那般幸福。”
“先生,需给他们捎一份贺礼过去吗?”邓属坐下后,接过班心递上的茶水,问我道。
我看着邓属,想了想,回道:“若是不麻烦的话,帮我送给他们一只棋盘,不必带上棋子。世事如棋局,不着得才是高手。但愿他们二人,此后依旧是不着世事之人。”
“先生的话,也一并捎过去吗?”邓属问道。
我微笑着摇摇头,答道:“不必了!诗岚姑娘锦心绣肠,看一眼,便知我意。”
“诺!”邓属应道。
这一夜,我躺在榻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是一间婚房,珠玑就躺在榻上。他穿着红艳的婚服,素雅的面庞一如往常那样,没有修饰。我也穿着婚服,脑袋昏昏沉沉,视线忽明忽暗,踉踉跄跄走到榻前。我坐在塌边,俯下身去,仔细看着珠玑的脸。珠玑突然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容让我琢磨不透。我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深邃地让我陷入其中,仿佛掉进万丈深渊。我忙摇摇头,试图清醒些。可珠玑依旧那样笑着,不发一言,不吱一声。我闭上眼,打算去吻他。在我趴下身去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什么从我的背后刺入,然后胸口一阵剧痛······
可能那疼痛太过猛烈,太过真实,让我瞬间惊醒过来。我闭着眼,用手摸着胸口,还剧烈绞痛。待睁开眼,我才确信,方才只是一场梦而已。我望了望四周,一片漆黑,一片寂静。我又闭上眼,试图再进入梦中,可那只是徒劳。不知不觉间,我又心痛起来,这一刻我好想抱头痛哭,但我一滴泪也流不出,遂在心中自叹道:
唯念红尘萧瑟事,半思天下半思卿。
而今孤影拥凉月,览尽河山放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