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和国家的悲剧往往是一种群体的行为所致,个人想要改变什么是无能为力的,尤其是“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政治运动。在这样的运动中,马长存不要说能够左右点什么,甚至连自己的命运也难以把握。三年国民经济困难时期过去了,还没有来得及回味好日子是什么味道,又开始了一场全国性的武斗。
马长存也不例外,他虽然头脑不算特别发热,但农民的肤浅和领导的欲望,使他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那场让每一个中国人都发狂发热的政治运动。
当马长存又一次踏进一中大院的时候,正是一九六七年的夏天,校院里正洋溢着热火朝天的革命气氛。“走资派”和“私通外国的特务、内奸”刘亮,不知是受不了小将们愚昧无知的酷刑,还是马长存“人家说你犯啥错误你就满口答应,反革命、杀人都行”的苦心开导的作用,刘亮终于承认了所有强加于他的罪行,被戴着袖标提着武装带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卫兵小将们彻底斗垮斗臭了。小将们说东他不敢往西,规矩得像下路人牵在手里的瘦猴儿。现任县委书记听说把他也要揪斗,吓得住进了医院。跟一中只有一墙之隔的县委已经失去了首脑机关的作用,县委的大红印失去了昔日的威严,革委会的戳戳装在口袋里想盖就盖。
整个一中校园批斗会、宣誓会一场连着一场。那幢破旧的教学楼的走廊里人们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围墙上、楼道里到处张贴着横幅标语和充分发挥了人们想象力的大字报,用劣质面粉制成的糨糊每天以几百公斤的数量减少,制造糨糊的工人脸上的表情充满神圣,保卫毛主席,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志坚不可摧。而张贴在墙上的大字报,经风一吹,好像过街的疯女人身上破烂的衣裳,哗啦哗啦地张扬着个性。显然,那些大字报又在翻腾郭清明的历史,有理有据地说他如何从“右派”一步一步走向“修正主义”、“反革命”深渊的心理规迹和思想变化的过程。
郭清明在一九六二年平反,摘掉了“右派”帽子,由于县上的各主要单位都安排满了人,就先做了几年办公室工作,一九六五年当上了副县长。然而,命运注定他还需要再一次进行思想改造。
果然,眼睛雪亮的革命群众又摸到郭清明的头上。
马长存在走廊里转悠了一会儿,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一个人主动答理他这个土包子出生的支部书记。走廊和每间房子门口都挤满了人,有的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有的在喊“毛主席万岁”,有的在吵吵嚷嚷地争论。
“应该把郭清明也揪出来,他妈的不揪他还揪谁?”
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走廊里走过来,举起一个写着“忠”字的碗,朝楼道的水泥地板上奋力一摔。
“砸烂狗头,吃饭吃饭!”
原来他是以这样的方式表示吃饭时间到了。如果一天打三个碗,那么一个月下来能打碎几个碗呢!马长存用最简单而原始的小农意识算了一下账,不免吐了一下舌头。
马长存早就听人们说过,县上的“革造联”和“保皇派”都在发扬老革命家“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精神,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英雄气概,要把这世界掀个仰面朝天。果真不错啊!如果几个月前他去一中操场是领教了这场革命的序幕的话,那么今天那个年轻人砸碗的举动无疑告诉他这场革命正在深入,而且势不可挡。
当然,他还听人们说过,“革造联”司令张海威跟“保皇派”司令胥龙武虽然都打着“文化大革命”的旗,但实际上是为了私人矛盾。张海威和胥龙武曾是高中的同学,为争夺大家公认的校花,毕业那年,双方打得头破血流,结果胥龙武得到了校花的喜欢。马长存想,他们政治上的立场是否不同,他不知道;但他们之间有夺美之恨,这一点是肯定的。
他入了胥龙武的“保皇派”,又去入张海威的“革造联”,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肉和汤都不能少,一旦风吹草动,他要扮演两头吃油饼饼的媒婆婆角色,这是他习惯的做法。如果二人斗起来,他绝对不会偏向谁,在隔岸观火的同时,他还会拾到一点便宜。
他环视了一眼,见年轻娃娃对他不注意,便大胆地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就见张海威兴冲冲地从楼梯口向他迎过来。
“等了半天,你咋才来?”张海威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说,“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谈一谈。”张海威边走边喊:“小王,小王,王小兵,端两碗熬饭来,给大师傅说多舀些肉。”
“肥的还是瘦的?”
张海威朝他看了一眼说:“肥点吧。别忘了,让三连在楼道口派两个哨。”
张海威领着他,曲曲弯弯地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进了一间小屋。“坐吧,坐吧,总算把你请来了。”张海威顺势拉过一把椅子,笑着说,“这地方绝对保险,没有人来吵我们。”
那个叫王小兵的年轻人端来两大碗熬饭,上面码着冒尖儿的肥肉片片和排骨,柔柔地冒着香气儿,直往鼻口里钻。
“吃吧,吃吧,边吃边说。”
他也没有说客套话,拿起筷子哼哧哼哧往嘴里扒。不吃白不吃,反正你张海威没有啥事情想求,是不会让我吃这么好的饭的。
“老马,你是刘亮树立起来的一杆旗,又是公社的贫协主席、县上的贫协委员,不过井水不犯河水,文化大革命整的是当权派,跟你没关系,别怕,就是整到你头上,我绝对撑你的腰。”
马长存来不及咽下去扒在口里的一嘴熬饭,静静地看着张海威。老辈人都说见面三分情,你他妈的张海威一碗熬饭还没吃下去,就来威胁我呀。
张海威看他一脸的不高兴,吱溜一声喝了口汤,改变了说话的口气。
“可你得自觉投入这场运动。你知道刘亮当书记这么多年来的许多情况,咋不揭发?他是什么人?是混进党内的资产阶级代理人,是我们县最大的修正主义分子,对这种人不实行专政还专政谁?等时机成熟,让他们掌了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还不是我们工人阶级和你们贫下中农?还有郭清明这个大右派也要打倒,不打倒,就树不起来革命的正气,像你这样的贫下中农就不敢自觉投入革命。”
熬饭真香!县上的炊事员手艺就是好,哪像乡下的女人洋芋、萝卜一锅煮,除了撑就是死萝卜味。他一口气就把冒尖的一碗熬饭送下肚去。肚里缺油水的人吃饭绝对是一种享受。他望着手里的空碗,还想吃一碗,便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回味着菜的香味和肉的味儿。
张海威赶忙接住碗,当当当用筷子敲了几下碗口,那个叫王小兵的年轻人推开门进来拿走了碗。
“咋样?”张海威的两眼在光线很暗的小屋里睁得像两只猫眼,望了好半天,在头发上抓了一把,说,“我说了半天,你咋想的么?瞎好也该有个态度吧!”
“你甭管我是咋想的。”马长存把第二碗熬饭吃完了,咔一下把筷子往碗口上一放,一推碗,用舌头舔了舔牙缝里的肉丝,“我没文化,又不会说话。你干脆些,让我干啥?”
“眼下,也不干啥。”张海威高兴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尻子,“就希望你能站到我们这边来。”
“咋个站法?”
“很简单。只要在《革造联联合声明》上签个名字就行哩!”
“就签个名字?”马长存边问边接住张海威递过来的一支“海河”,放在鼻口上长长地闻了一口。
其实,还在几分钟之前马长存吱溜吱溜吃熬饭的时候,虽然连鼻洼里的汗都顾不上抹一把,但他的头脑一点也没有停止运动。有个吃饭的肚子就得长个想事的心。他觉得张海威刚才说的这番话,也太幼稚了,一会儿要打倒刘亮,一会儿要打倒郭清明,连明确的目的都没有。虽然刘亮、郭清明这些干部多少有一些历史问题,尤其是刘亮在“反右”、“大跃进”、“社教”中的做法好多人都说过火了一些,但不论念讲话稿还是口头讲话,都是一套一套的,你张海威和人家就不是一个驴背上驮着的捎褡,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明显地短着一大截。再说人家参加革命二十多年了,是扛过枪、过过江的干部,你有这个资本吗?哼,我不相信就你们在工厂里拿了几天钳子的工人娃能推翻政权。一个国家的政权不是庄稼地头上的草人把把,说倒就倒的,只要军队不乱,只要宫里不乱,你有日天的本事也干球蛋。还是捏你们手中的钳子去吧!
其实,他刚听到张海威让他揭发刘亮和郭清明的时候,心里便咯噔一下,心想看来这两碗熬饭吃的不是时候;但一听只是表个态签个名,心里顿时轻松了,刚才准备要去撒一泡尿,这会儿也不涨了。球,两碗熬饭吃得划得来,只要顿顿有熬饭吃,我保证顿顿签名。想到这里,他有点得意,一种农民天生的憨厚和狡猾顷刻间从他的脸上掠过。
“就签个名?”他有点不相信地又一次问道。
“就签个名。”
“行。”他迟疑了一下,很不好意思地说,“可,我只会画十以内的数数,不会写字。”他不是那种只有吃饭的肚子没有想事的心的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张海威两碗熬饭的诱惑和攻势下,他还是留下了一手。
“行哩行哩,只要你表了态,名字我们给你签上。我知道你是干散人。”
两碗熬饭的政治买卖被以签名的方式达成协议后,他又一次长悠悠地打了一个饱嗝,往四处瞅了一眼,尻子腾一下从椅子上起来关严了门,把嘴挨到张海威的耳门上,他的举动和神情无疑像一个农村里爱捣甜话的女人。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嗨,这……说了不就是捣甜话嘛!”
“这叫啥甜话嘛,你说。”
“张司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是听人说的,不知真不真。”
张海威急不可待地说:“你把心放到校场里,这里没有外人,你说。”
他把嘴又一次贴在张海威的耳门上:“‘保皇派’的胥龙武叫嚷着要见你的血哩,连我们大队一级的干部都听说了,难道你就没有听见?”
“啥?你说啥?”张海威瞪直了眼,恶狠狠地吐掉嘴里的烟头,“日他先人,怪得不成,老子倒要看看他娃娃的皮子胀了,还是老子的血红!”还在上中学的时候,眼看弄到手的一朵校花让胥龙武给摘走了,早就憋下了一肚子的火,张海威正等着找不上个借口哩!
而马长存心里明白,张海威从目前的气势来看还算可以,但他的势力比不上胥龙武。他的基本力量是修造厂的工人,那些外地人跟他是明一套暗一套,面合心不合,另外就是几个结拜兄弟和一帮学生娃娃。张海威要斗垮胥龙武,还得请他这个有点势力和声望的坐地虎帮忙。
他有意把这两潭本来就不清的水搅浊,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使两派的势力都被削弱,最终自行灭亡。在他看来,这种所谓的革命无疑是暴雨后的一场洪水,等潮一退,掌权的还是刘亮、郭清明这帮人。让张海威、胥龙武这帮二杆子掌权,他压根儿就不相信。
他给张海威点了一把火,又去以同样的方式给胥龙武浇了一桶油,便打着长长的熬饭味儿的饱嗝回到了村子。但农民出身的马长存哪里想得到政治斗争的狂热和残酷性,他原想把两碗熬饭的饭钱用自己的名字一顶也就完事了,可事情不那么简单,张海威对他所抱的信任和对两碗熬饭的希望远远超过了他最初的想法。
他前脚刚踏进台地大队的村口,“革造发XX号”的红头文件就像深秋的落叶一样纷纷扬扬向台地大队飘来,而且文头下边都有一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他这才意识到那两碗熬饭和自己名字的分量了。但他并不是遇事六神无主的那种人,他做思想斗争的结果是:装病。他找出药罐罐,生着了火盆里的火,咕嘟咕嘟地炖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草药。好人装病比真正得病艰难而痛苦得多,他打发娃娃从民办老师王选手里借来《水浒》和《三国演义》,还有一本破旧的《封神演义》,整天钻在被窝筒筒里打发着时光。但他心里并不踏实,为了防止突然情况的发生和“革造联”人的光临,他把当院里拴了三年的一条藏狗拴在门口,好让它忠诚地把守着门。“汪!汪!汪!”短促的、清脆的、热情的声音,无疑是家里人。“汪——汪——汪——”悠长的、有气无力的声音,是狗饿了。“汪!汪!汪!”一声比一声有力,而且充满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这肯定是生人。对狗咬声有了研究的马长存,听到这种声音便赶紧钻在被窝筒筒里唉哟唉哟地呻唤。这样装病的结果,使他的名字在日复一日地打发着时光的同时一次比一次增加着价值和分量,“革造联”发的红头文件给他的头衔和许诺,从最初的“西区副司令”升级到“西区司令和革造联副司令”,也就是说,他的官衔仅次于张海威了。但他仍然装病不去任职。
转眼间到了初秋。初秋的来临与儿女大了要谈情说爱一样自然,谁也无法阻挡。从陇原吹来的风异常顺畅地穿过老鸦峡口,几乎一夜间使台地上的青麦变黄了。秋风吹过,从东面送来异常浓郁的瓜果将要成熟时的阵阵馨香。麦穗摇动着沉重的头颅,等待着将要收获的时日。天高云淡,空气清洁,田野空旷。刚下过一场雨,微微透黄的麦田像湟水河面一样,在中午灿烂的阳光下蒸发出缕缕云雾似的水汽,柔柔地升腾着、回旋着。
马长存再也装不住了,一年庄稼二年苦,这是最关键的季节,就像足球运动员脚下的皮球玩得再好,进不了门框什么都不算。他们这里全是川水地,跟浅半山不同,庄稼上了黄梢,重要的是浇最后一茬水,这茬水浇好了,就能催出饱满的颗粒,浇不好,几天时间庄稼的颗粒就秕了二成。他把五个生产队长组织起来,对每一块地进行观察。他认为,天灾人祸是无法避免的,但正常年份庄稼的歉收和丰收,一个庄稼人应该心中有数。
就在他带领几个生产队长在田埂上指手画脚的时候,张海威打发“革造联”办公室的那个叫小王的年轻人来请他出山了。
“哎呀,我的马书记,找你比找县委书记还难!你不是病着吗,咋大热天还劳动呢?”王小兵腾一下跳过一道水沟,抹一把满脸的汗水向他走来。
“庄稼黄了,随便转转。”
“马书记,文件都收到了呗?”
“收到了,收到了。这几天我正想着等病松了来一趟哩,可这病就是不松。你大老远来啥事?”他一边说一边跟几位队长顺着田埂往前走。
“马书记,这是司令部给你的命令。文件发了十几份你都不来,张司令着急了,打发我亲自来送。这回,一定得去!张司令说了,‘革造联’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要把修正主义搞臭,搞到永世翻不了身,就看你的态度。”王小兵长着一张憨墩墩的娃娃脸,但人还算机灵,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黄金叶”烟,给了马长存一支,赶紧划着了火柴说,“马书记,张司令还说了,人民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这次革命能不能成功,就看你的配合咋样。出多少群众,你就给个数字吧,我回去也好交代。”说着,王小兵回过头又给五位队长每人分别发了一支“黄金叶”。
马长存翻开一看,上面写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命令
(县革造发十八号)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为了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司令部定于七月十二日上午九时在一中操场开批斗宣誓会。你单位全体革命群众务必参加。切切!勿误勿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