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庄廓院里,有一两声鸡鸣响了起来,凭马长存一生的经验,觉得现在已到亮半夜三四点钟了。头顶上,星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颗,可怜巴巴的,好像被夜风突然扯走了似的,天空中,一弯孤独的生铁韭镰月牙更加清冷。那弯月把清冷的碎银子一样的光辉泼在台地上,泼在湟水河面上,泼在他只穿了一件单褂子的身上。他有点寒冷的感觉。一股风从河面上徐徐吹来,使他冷得战栗起来。他下意识地掖了一下衣襟,“啊——呸——”,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这突如其来的喷嚏,连他自己都惊了一跳。清鼻涕流出来,顺着鼻洼掉在嘴唇上,他也没有去擦拭一下,继续走路。台地很静,静得人心空荡荡的不免要想些什么。夜色中的村野,在杨柳的阴影的映衬下,显得异常空旷而幽静,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不远处的湟水却永远是那种不慌不忙四平八稳的节奏,缓慢而古老,“啪——嗒”一下,“啪——嗒”又一下,不紧不松不快不慢地拍打着岸边的崖畔。湟水宛如一块硕大的镜面,把台地上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就那么一回事。台地如同一块古老的磨盘石,转得缓慢、沉重,而湟水在它那淤满黄土泥沙的河道里,也流淌得那么沉重缓慢。
半片片生铁韭镰月已经斜挂在杨树的枝丫上,如同农村妇女手中的剪纸在纸糊的窗子上晃来晃去。马长存挽起袖口,低着头停一会儿挪几步,挪几步又停一会儿,吃力地在湟水岸边的古道上走着。西斜的月光把他拉扯成一个很长很长的影子,映在河面上,留下一片黑暗。此时,他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涌上心头。
俗话说,隔墙不隔风。马勺天天碰着锅沿儿,早晚得砸锅。马长存跟郭青兰不光彩的事情不免吹到了他那黄脸婆女人的耳缝里。他那黄脸婆儿女人一改往日懒惰的习惯,不是洗头,就是洗脸,还经常嚼了杏仁在手上搓,手腕里的垢痂不见了,变得白白胖胖的,倒也富态得像个电影里的地主婆儿。也不知让村里的哪个女人点了一计,女人每晚夕缠他,用尽了伺候男人的各种花样儿,软的硬的,好的歹的,水蛇似的硬往他怀里钻。有时洗了头脸,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雪花膏,抹了浓浓的一层。他闻不习惯那种化学味儿极浓的雪花膏,这突如其来的怪味儿呛得他晕晕乎乎,差点把吃下去的晚饭吐出来。他对自己的黄脸婆女人实在喜欢不起来。他在村里说啥就是啥,在家庭生活上也绝对具有权威,他不想干那种事儿的时候,自己的女人再撩也是不行的。
马长存原想女人非要和自己大闹不可的。这几年,他看着郭青兰孤苦伶仃的样子,也曾产生过离婚的念头。他正找不上这么个茬茬哩,一旦女人果真要闹,在社员们面前扯他的脸面,丢他的人,就干脆顺水推舟离婚算球了,与其窝窝囊囊推一辈子,还不如痛痛快快活一天。可是自己的黄脸婆女人似乎早就意识到了他的这种想法,乖得像老鼠被猫儿捉住了一样,就等着猫儿由着自己的心思玩弄,除晚夕里缠缠他,哭一把眼泪,抹一把鼻涕,再也没有大的举动,到了白天,照样在社员群里挣工分,脸上也看不出家里发生了啥不愉快的事情。回家后,照样给他做饭、洗衣、拉扯娃娃。按农村女人做人的标准和老一辈人的眼光量自己的黄脸婆女人,叫谁说都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想找点不是也找不上。
马长存心里很清楚女人想的是啥,只要他跟女人不打离婚,还是夫妻的名分,在村里照样能直起腰杆儿扭着屁股走路,那帮女人照样用羡慕的目光敬她、尊她这个大队支书的女人。尤其是三姑姑的一张甜嘴儿专挑好听的话给她说,有一次,下了一场雪,他的黄脸婆女人在庄廓门前扫雪,他从里面就听见三姑姑说:“哎哟,是书记家的呀,看你穿的三合一裤子多展板,全村就你穿着这新时布料,多有福分哩!”
“婶婶,看你夸的。”他的黄脸婆女人边扫雪边回话。
“不是我夸,是骡子是马明摆着的。我不哄你,全村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眼热你的,嫁给马书记是你祖上的福气哩!”
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不识一个字的农村女人,他的黄脸婆女人最大的享受和满足也无非是村里几百号女人对他的羡慕。女人经常想,只要马长存不提出离婚,只要在人前头把她当人对待,就是在家里把她揉成面团儿、搓成搓鱼儿,她也心甘情愿。
这天夜里,黄脸婆女人终于想好了话。
“娃娃他大,你醒醒,我有话给你说。我想好了,只要你不忘了我和几个娃儿,你……你就……”
马长存知道女人想说什么。他蜷在被窝里听着女人唠唠叨叨,一直装着没有听见、没有那回事儿的样子,给狗铺不得草,给女人给不成脸,甭搭话,看女人还要说些啥哩!
等了一会儿,见马长存没有吱声,女人小心地把身子靠过来,贴着马长存的背心慢慢地说:“人都说‘年轻夫妻老来伴’,你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你不想做那种事儿,我不怨你。只要你甭离婚,甭撂下我和几个娃娃,我就心满意足了。啊?你说啥我听啥,顺着你的心。你打我骂我,我都不还口。就看在十六年夫妻的情分上吧!”女人抽泣着,怪可怜的,“娃娃他大,你咋不说话,啊?说话唦。”
马长存有点心酸,他终究还是个生理健康的血肉之躯。他在被窝里装不住了,慢慢地坐起来,披上了汗褡儿,摸黑下了炕,从炕头上摸了火柴,点燃了灯盏。他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见女人流满泪水的脸。
“你咋子能这么想呢?我只是身体不好,忙,不想……”
“不,你甭哄我。我都听说了,全村社员谁不知道你的事。”女人从炕头上坐起来,“你,答应我,只要不打离婚,咋样都行!”
马长存心里七上八下。他要给女人答应什么,不答应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郭青兰虽然十多年来时刻纠缠着他的心,但他们从未发生过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儿;对于自己的女人来说,虽然他从未真正喜欢过她,但女人给他生了两双儿女,拉扯了十几年,功劳苦劳都有了。有时不顺心,也有过离婚的念头,但从未下过决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你把心放到校场里好了。这些日子我确实身体不好哩!真对不住你。你甭听村里那些歪嘴和尚胡说八道,都是没有的事。你不知道官面子上的事情,他们是想借男女生活问题来整垮我。”马长存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心平气和地编织着美丽的谎言。这对于他来说,再随便不过了,就像小时候在谁家的屋檐下掏了一窝麻雀或者在谁家的瓜地里趁黑偷了一个瓜一样便当。
“那就好,等你身体好了……啊?”女人很满足地给马长存倒了一杯茶,搂着小儿子睡着了。
女人啊,台地上的女人像崖畔上的马莲花,有雨无雨都发芽,土厚土薄也盛开,自自然然,平平凡凡。在山乡村社绿油油的洋芋地头,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不时从斜斜仄仄、起起伏伏的山回路转处冒出一个和善端庄、衣着朴素的女子,不经意间,疑是突然绽放在黄土山梁上的山丹花,让人惊喜。待定眼看时,突然又勾了头儿,只瞧见一丝羞涩的微笑,便已匆匆而去,只将迎风飘动的花头巾和一个清晰丰盈的背影鲜鲜活活地留给人们。然而,她们不幸的命运也从此开始,稍稍有了力气,就帮大人收割打碾,没有闲的时候。十七八岁,长成了大姑娘,女婿登门相了亲,一笔彩礼,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一头毛炉儿驮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就是她们一生的荣光,从此,就开始她们艰辛的生儿育女的生活。从那一天开始,她们就成了过日子的女人,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受了一辈子苦。她们最后看一眼儿女,便幸福地闭上了眼。台地上所有的人们也都认为这是女人的本分,是天经地义的。
然而,马长存没有看到自己的女人将四个娃娃拉扯大,她没有尝一回当婆婆的滋味,耍一回使唤儿媳妇的威风,就撂下他和四个半大娃娃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一九七零年,马长存的老大儿子才十五岁,女人就得了一场病。他想天生的骨头长成的肉,是过去懒的毛病又犯了,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个多月,女人说是乏,没有力气,饭量也明显减少了。公社卫生院一个中医大夫的诊断结果是肝腹水,县医院治,省医院治,来来去去住了两个多月院,不见好转。本来就黄的脸更加黄了,没有一点血色,就像熟透的毛杏儿。他这才找自己的老上级刘亮,提了一筐鸡蛋躲躲闪闪去求一位专治肝病的大夫。大夫是个上海阿拉。转了好多弯子,才弄清楚那种病根本治不好。阿拉大夫是自己老上级刘亮的老乡,他把刘亮拉到住院部的走廊里,语重心长地说:“接回去吧,病已经到了晚期,已转化成肝硬化。”说完,又朝站在走廊另一端的马长存瞪了一眼,从阿拉的神情中看得出,好像女人的病是他马长存虐待所致的。说啥哩,把女人病成这个样子,让上海阿拉捣给两拳头也是应该的。
马长存还不知道这是一种要命的病,愣着不走。那个阿拉大夫又说:“是绝症,就目前的水平,谁也治不好的。事到如今了,病人有什么要求,就好心伺候。你们农村男人就是不知道心疼女人。”
女人已经骨瘦如柴,白白的被子下面好像没有了肉身子一样,蜡黄的脸庞朝着病房里白森森的天花板,眼睁睁说不出一句话,安详得倒像一个有知识的女人。
马长存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把她从省人民医院接回家里。头几天,女人还能吃一点,他把家里的两只老母鸡杀了,清炖上让大儿子一口一口喂。过了几天,女人只喝汤不吃肉,说是咽不下去。他只好托粮站主任弄来几斤糯米,和红枣滚成汤,不料,女人只喝了一顿就不喝了,最后连开水都不咽一口了。咽气头一天,女人的情绪却异常好,脸色红润得像三月的杏花,波动的眼光如同深秋的湟水。马长存从未见自己的女人这么好看过,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这个想一心一意爱自己的男人,却不知道如何去爱的女人,在临死之前,把一个农村女人一生的美丽和温柔以及所有的精气儿全都释放出来了。她对马长存还是那么柔情绵绵。她吃力地斜靠在马长存的大腿上,轻声细语,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温顺过,就像一只温顺的绵母羊,在吃饱了肚子后斜靠在老羊倌的身旁,一边给羊羔喂奶,一边听着羊倌唱着悠扬的花儿。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那么多的话。
“他大,你……一辈子也没有给过我好脸色。”
“是,是我不好,我对不住你。等你的病好了,你说啥我答应啥,啊!”眼看着快要咽气的女人,马长存觉得天旋地转。不管咋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女人伺候了自己十多年,再没有感情,也生了两双儿女,就算是眉眼儿差到鼻涕满脸抹,锅台炕沿分不清的份儿上,也不容易。而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被村里的社员们认为在官面子上爬的男人,一个自我感觉经常良好的男人,给自己的黄脸婆女人给了多少温暖呢?
“你老是哄我。反正,我早就看出来,你心里……老想着另外一个女人哩!”女人没有一点怨气,好像一位老奶奶给孙子叙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一样,“我知道,郭青兰有文化,长得俊,比我好哩。可你……也不能老给我黑着脸呀!”女人幽幽咽咽地哭了,“你不是嫌我话少吗?那是出嫁那天我妈教我这样做的。说你在村里当干部,运动一个接一个,怕我把家里说的话儿说出去,别人抓下把柄儿,害了你的前程。时间久了,我就变得不喜欢说话了。”
“快甭说了,这么多年……我……亏待了你。我错了。”马长存的心碎了。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后悔得像吃了毒药,真想把心掏出来,血淋淋地亮在女人的面前。他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捻动着自己的纽扣,没有说话,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村里,他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他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要说有,这是头一回。
“娃娃他大,这么多年来,外面的事儿我没有拉过你的后腿吧,你说话呀?村里人都说你跟郭青兰……可谁在我面前提这件事,我就骂谁。我明明知道有这回事,可我硬是顶着,我是为了顾你的脸面。”女人脸上那种好看的杏花一样粉红的颜色慢慢消失了,仿佛一块晚霞被风轻轻吹去,没有一点声息,眼中的光慢慢地暗淡下来,面部没有一点活气,只剩下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
马长存连忙解开怀,把女人的脸紧紧地贴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四个娃娃站在炕沿前,圆溜溜睁着四双眼,呆愣愣地看着他失去理智的举动。他有生以来,没有给自己的女人一点温暖,要算有,也就这一回。
女人吃力地用骨瘦如柴的手抚摸着他的胸脯,呢喃地说:“你是个羊伙里的头羊,村里的事,你说啥社员们都听啥,你也习惯了。等娃娃们长大了,你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儿子的媳妇、丫头的婆家让他们自家找,瞎里好里甭管,只要娃娃们愿意,你就放话,啊?”
“是,是,我照你的办。”面对临近死亡的黄脸婆女人,马长存很内疚。
“嗯,这就好了。”女人鼓足力气,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随手扯过来枕头,靠在临窗的墙上,呶了好几次嘴,没有说出话来,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吃力地吐出话来:“把娃娃们都叫过来。”
女人目光散乱,泪影迷蒙,很想亲近一下站在炕沿跟前的几个还未成年的娃娃,但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抚摸一下四个娃娃的脸蛋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都……跪下,替妈……给你阿大……磕个头。”
四个娃娃很听母亲的话,先是老大儿子噔一下跪在了马长存面前,接着三个娃娃学着哥哥的样子也都跪下了。
女人的身子一阵比一阵冰凉,紧一口松一口地喘着气,十分费力地动着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个字:“柱……子,你……把……妈的……红纸包儿……拿……拿来。”女人声音低弱,嘴唇慢慢地翕动着,“打……打开。”
马长存从老大儿子柱子的手里接过红纸包儿,慢慢地打开来,揭了一层红纸,是牛皮纸,等把几层牛皮纸细细打开来,是一层塑料,再打开,是一沓子钱,总共五百块。马长存看着十元、五元、一角、二分的票面,惊呆了。
“这点钱,原想……给儿子……娶……媳妇用,可……眼下……娃娃们……需……需要个……拉扯的……人。”片刻,女人又断断续续地说,“人……说,后娘……心……毒,郭青……兰,她……是……个……好……女……人,你,明……媒……正……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