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前半冬下了几场大雪,加之天气又格外寒冷,地皮冻得很厚。冬天一场雪,春天三分苗,这种天气即使春天不下一点儿雨,浅山地头也能长出好苗稼的。独山洼的浅山坡地多年不种,加之紫外线的强烈照射,极有肥力。别的大队干部想不到,可马长存早就想到了。他整整一个冬天蛰居在炕上养精蓄锐,就是要冷灰里炸一个响豆儿,给全大队的社员一个惊喜。
马长存在山顶上留下一个人假装放羊娃放风嘹哨,只要看见县城方向的马路上有吉普车像臭蚂蚱一样地驶来,假装放羊娃的社员便点燃一堆麦草。那时候,小汽车不像现在一样满街跑,全县就只有一辆老式吉普车,马路上整天价跑的全是杠骚车,一辆吉普车无疑是鹤立鸡群。假放羊娃虽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但做这样的差事也是酥油里拔毛。烟雾就是信号,也是马长存的最高指示,用不着大队干部指手画脚,社员们就赶快扔了手里的家什躲在背山里,开始唠闲话、做针线。
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饱了干得欢。有了粮食,社员们干活的劲头就足了。开饭的时候,社员们叮叮当当敲着碗围坐在一口大锅周围像等待着一锅就要煮熟的手抓羊肉。肚子吃饱了,男人们打着长长的饱嗝儿格外精神,不免有了想看一眼女人的兴致。他们一边悠闲地卷着喇叭筒儿吧嗒吧嗒地咂着,一边用花儿的曲调悠悠扬扬地唱:
人民公社是天堂,
天堂里美不过是食堂。
清油白面满口香,
香到了社员的心上。
马长存眯眼望着很投入地唱着花儿的野野的男人们,满足和得意涌上心头。他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男人们绽开的笑脸了,看着社员们向自己投来的信任和佩服的目光,他的心里像刮冰糖碗子一样舒服。
回家的时候,社员们每人在饭钵里打一份足够三个人饱饱吃一顿的稠糊糊饭,趁黑拿回家去,让那些在川水地里挖草皮演假戏的老汉娃娃吃一顿饱饭。马长存曾把这种集体劳动、集体围着一口大锅吃饭的生活方式想象成朴素的共产主义社会。进入八十年代后,他才觉得自己过去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和可笑。
清明前后,正是抢耕抢种的季节。春雨贵如油,清明节老天赐了头场雨,是及时雨。雨过天晴,独山洼浅山坡地里一片蒙蒙的雨雾,就像刚刚揭开盖儿的蒸笼,柔柔的。土地松软了,一脚一个坑,酥酥的像酥油里插刀子。犁铧翻过去,荞麦、洋芋都下了地。这样,独山洼坡地里的三百亩荒地,就成了台地大队的私田,那时叫“黑田”。
一切按照他的设计进行之后,他又有了打刘书记主意的心思和时间。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扮出一副既可怜又憨厚的样子。他以农民的聪明很快发现,只要自己软缠硬磨,苦苦地求耐心地等,刘书记的心肠还是能打开缺口的。只要刘书记狠劲儿在烟缸里捻灭烟头,自己再装得可怜一点,给刘书记耳朵里吹清风眼睛里点眼药水,他就会多多少少批给一点粮食的。批多批少虽然是刘书记的事,但批一点和一点也不批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凡农民都是跟着季节过日子,但马长存不一样,他是凭头脑和心计过日子。有些农村干部,犯了错误还不知道犯了啥错误,但他还没有犯错误,就已经预见了准备要犯的错误,并且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马长存不但没有伤筋动骨脱皮掉肉,而且逢凶化吉,脚步老是踏在鼓点儿上,靠的就是这一点。他见风使舵随机应变,一看此路不通,就赶紧来个向后转。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到什么山里唱什么歌,是他几十年饱经风霜,从酸甜苦辣咸中总结出来的一条调和五味的处世哲学。于是,他学会了编谎,只要在他的人生中经历过两回的事情,编起谎来更真,听的人就越信以为真。有些人同样的一件事犯两回三回的错误,按庄稼人的话说就是没有耳心。他是个极有耳心的人,一件事绝对不会犯第二回错误。为了达到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编谎就像吃过饭后抹一把嘴一样便当。当他达到了目的之后,都会产生一种被人发现不了的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自豪。
马长存从刘书记那里弄到粮食的批条之后,刚才那种可怜巴巴的神情被嘴豁里一丝浅浅的笑容抹去了,他暗暗自语:“哼,甭看县太爷聪明,其实让一个平头百姓日弄是平常事。”
台地的夏天来了,阳光暖暖地普照着河川,热气儿柔柔地升腾着,勾勒着山野村舍,活像一幅水墨画。土地鼓起了胖嘟嘟的乳房,终于生出了一个个胖墩墩的洋芋芽。山青了树绿了水碧了。马长存从春耕粮中倒腾了十几麻袋上好的小麦,暗暗地跟垴山里的几个大队书记接了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驮着小麦贼贼地进了山,一去就是一个月。统购统销的政策让省一级的干部都不敢随便动一粒粮食,可他马长存就有这个胆子,他以每斤小麦换回斤半甚至二斤的青稞。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也许一斤小麦和一斤半或二斤青稞所具有热能是相同的,但装在肚子里的分量和踏实感是绝对不相同的。
马长存不但能做到以少换多,而且还能完满地处理好善后工作,不留一点尾巴。他知道供销社主任跟村里的寡妇三姑姑是老相好。供销社有新布料,头一个穿在身上的是三姑姑;有新面油,第一个擦在脸上的还是三姑姑。三姑姑模样儿长得不错,身材也好,可就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嘴不好。三姑姑的嘴是两头儿走气的风匣,又喜欢串村跑户,到哪儿哪儿就是一大堆的闲话。马长存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说不定三姑姑在跟供销社主任亲热时就会说漏了嘴,坏了大事,他便早早打点预防针,唬一唬,把她的嘴封住。
马长存在他喜欢的夜深人静的时候进了三姑姑的家门,把脸拉得像驴脸一样长说:“三姑姑,粮食分了没有?”
“分了分了,今儿个刚分的,还没有磨哩。”
“你听着,我可是为社员们好。粮食分了,咋个吃法是你的事,可你在外人前头胡言乱语,小心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你要老老实实,跟供销社主任的事,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有这回事,你俩想咋搞我不管,只要不生下娃娃。要不老实说出去半句话,你知道唦,现在县上正好下了几个要整治的名额,我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对于一个历史不清白又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抓不住啥把柄,但随便穿一双小鞋,唬一唬,还是起作用的。
“哟,我说马书记,”三姑姑嘴甜得像抹了满口的蜜蜂屎,一口一声马书记,赶忙从炕沿前的钱柜里摸出一包不知存放了多长时间的纸烟,一边熟练地抽出一支递给马长存,一边说,“看你说的,我一个女人家虽说名声不太好,可有个吃饭的肚子也有个想事的心,咋能吃里爬外哩!马书记你放心,我给外人漏出去半句话,你撕烂我的嘴,割了我的舌头。”
三姑姑那年三十九岁。对这个名声不正的女人,马长存总是用下眼皮儿看待着,可也同情她,毕竟是喝同一眼泉水长大的。
台地上六十岁左右的老住户都不会忘记,当年村南靠近湟水沿岸的一块阳洼里,长着一片青杨林,林子旁边的岔路口有一家小店,所有的人都习惯叫“铺子家”,更不会忘记小店门前那个身穿马莲花色衣裳,下身穿天蓝色裤子,走路扭着很痒人的屁股,而且口齿挺厉害的小女人。
小店坐北朝南,土木建成,一扇柳木打成的黑漆门朝路口一年四季敞开着,屋里除了厨房还盘了两个大火坑,这就是人们叫习惯了的“铺子家”。来往于河州、兰州做皮货生意的脚户们,天黑路远,遇了雨雪天不能赶路,恰好台地又处在老鸦峡和小峡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花几个小钱用热水烫一下脚,头枕了褡裢暖暖地在火炕上酣然入梦,那种幸福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小店里也能提供简单的伙食,三九天炒一盘洋芋丝丝,烫一壶烧酒,再来一碗炖带皮,汤碗里飘着油花儿,吃得脚户们满头冒汗;夏天凉拌黄瓜、冰糖盖碗茶,败火解乏气儿。这些都出自三姑姑的手。
小店的主人名叫李二胡子。李二胡子黑白两道都走,加上脾气又大,前后娶了两房女人都没有留住,三十五岁那年用五大白元买下了出家要饭的一个姑娘当媳妇。姑娘那年十六岁,单薄得似乎连河口那边吹来的风都经受不住,却长得眉清目秀。那些食客们见李二胡子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女人,在吃饭喝茶的空儿里涎水拉拉地说:“李掌柜你真有艳福,晚夕里可要搂轻点,要不整折了骨头,就不能生娃娃哩。”
这个看似单薄却眉清目秀的小女人便是现在的三姑姑。小店是个大染缸,出出进进的啥人都有,就是汉白玉也能熏成个砚台。三姑姑跟着李二胡子混了几年,多少学会了一些东西,加上自己生性并不笨,不足三年就成了里里外外都能拿得下来的女人了。李二胡子凭着人缘跑外圈,三姑姑开始擦脂抹粉,丰盈的尻子扭来扭去像女人手里摇晃的竹条筛子,客人们你出我进,银子如清油往缸里淌。但是三姑姑一想起自己一朵鲜花插在了一堆牛屎上,就恨那个比自己大了近二十岁的整天价弓着腰的男人。可她又怕李二胡子,自打十六岁被李二胡子收进小店,她就跟许多那个时候的女人有了相同的命运,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由人骑来由人打。她也深知李二胡子一肚子的坏下水,一个女人家哪里斗得过男人,只好由李二胡子摆布。一九四九年,听说解放大军已经攻下了兰州城,兵分二路向青海挺进,李二胡子自知开小店这些年发过人命财,便吓得得了一场吃不下饭的病,这下算是解放军还没有来三姑姑就先解放了。她自有主意,便来了个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她就在李二胡子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招惹男人们,李二胡子吃不下一口饭,亲眼看着三姑姑跟男人们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还有意打一把亲一下让李二胡子看见。李二胡子咽不下这口气,一个多月后便死了。
气死李二胡子,三姑姑孤单一个守着个清冷无主的铺子,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加上名声又不正,开小店也不是个长远打算。这时恰逢台地解放了,三姑姑也分得了二亩土地,老老实实地过上了自食自力的庄稼人日子。三姑姑一直没有改嫁,不知是她十六岁的心被李二胡子搓碎了,还是对婚姻和家庭已经失去了信心。她是小店主出身,眼皮子杂嘴皮子滑,虽然刚解放那会儿政府也作为重点对象,学习改造折腾了一年半载,有所收敛,但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恶习像顽固的牛皮癣一样刚治好又开始萌发了。
然而,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样,看上去平平常常却难以捉摸。就说三姑姑吧,松皮拉叽的嘴夹不住一句话,在马长存的事情上却偏偏守口如瓶,以至在马长存政治上最不好混,眼看着要从大队书记的台阶儿上掉下来时,三姑姑也没有乘人之危透露半点他那些明一套暗一套不可告人的勾当,相反,三姑姑的一张快嘴在关键时候打头炮,说了他的许多好话。
骄傲自负的马长存自以为啥都知道啥都就是那么一回事情,可他想不透不理解的事情并不是没有,眼下就算一件。他把这些都归结为一个理儿:人心所向,骨肉相亲。连三姑姑都在背后暗暗保护自己,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还有啥事办不成呢。
夏天的来临就像男人和女人钻在一个被窝里做那种事情一样顺理成章。当夏天红红火火地到来之后,湟水便像一个再嫁的女人一样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那些个榆树皮皮磨面面、苦苦菜芯芯当馅馅的艰苦日子终于过去了,台地大队的社员们没有一个被饿死的。马长存无意从县档案馆的一堆材料中看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桃家湾大队饿死了十二口人。他不相信,私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上报的材料有水分,真正的数字是二十一口人。可他大队的社员一个个面带喜色,特别是女人们一个个粉着花朵般的脸蛋儿像刚嫁出去的新媳妇儿。六零年是鼠年,六一年是牛年,马长存私下作过统计,别的大队找不出一个鼠牛属相的娃娃,可他们大队男男女女有八个。这绝对不是因为台地大队的男人和女人钻在被窝里特别会办那种事情,更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这里头不可告人的勾当只有马长存知道。马长存又一次成功了,过程跟他开始设计的一样四平八稳。从此,他成了一名县委委员,大队书记这一茬干部中没有一个能跟他相比,甚至有些科级干部也比不了。他马长存也够得上一个大腕的两面派了,可别人从未这样评价过他。也许这就是他做人的高明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