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许如蕙正就着咸菜吃泡饭,牛志毅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近来许如蕙发现不知是什么原因,牛志毅经常到左德恒家串门,途经自家门口从不进来,今日登门,定有要事。她考虑到牛志毅与曾源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平时又常在一起玩篮球,交往较多,遂热情地起身让坐,还烧茶招待。牛志毅装出一副关怀、同情的样子,寒喧了几句,问道:“曾源同志出差在外’组织上让我来看看你’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一定帮你解决,我跑跑腿,完全是应该的。”许如蕙心想,他既然是代表组织来的,便将因晾晒衣服蒙受屈辱之事告知牛志毅。牛志毅当场承诺他一定向有关领导反映,他还抱着一种调解的态度说邻里之间和为贵嘛,事过之后不要多计较,当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许如蕙点了点头,勉强露出点笑容。牛志毅此刻看到许如蕙泪眼莹莹,娇媚动人,犹存新娘子的风韵,顿生邪念,他先以语言挑逗,继而有点动手动脚。许如蕙立马沉下脸,拍案而起你放尊重点,滚出去!你把我许如蕙当成什么人了?你再胡来,我这就去向你们领导报告。”
牛志毅见状,开始有点发怵,继而露出了狞笑,威胁说:“别以为凭你一面之词,领导能把我怎么样?我倒是劝你好好想想,你张扬出去,对你、对曾源,恐怕都没什么好处。”说完扬长而去。
听完妻子的哭诉,曾源火冒三丈:人道是“朋友妻不可欺”,这个狗仗人势的家伙真是卑鄙无耻!我明天一定要找他算仗,我跟他拼了!他自愧做丈夫的不能保护妻子枉自为人,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许如蕙反过来劝慰丈夫:“源哥,你别那样,你把这事闹大,打不住狐狸还惹一身臊,对咱俩都没好处,从今往后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就行了。”牛志毅先发制人的诡诈,在她和丈夫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各受心灵创伤的小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场。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来:继心灵创伤之后,南安、上海两地来信家中告急南安家中来信说:“父亲近来身体欠佳,老觉得心口疼。自实行粮食统购统销以来,家里给公家加工面粉,麸皮一次交清,才发给加工费。上面规定每月只许在粮站打一次粮,面粉、麸皮须一次交清,月初家里的毛驴不慎在一次跨门坎时,左后蹄被严重跌伤,数十日不能上套推磨,几乎断了家中的财路,家中经常缺吃少穿。清娃上了中学,学校规定每个学生一套白衬衣、蓝裤子,还要一套新制服,他经常向家中吵要,无法备办。家里四处向人告借,才勉强对付过去。你手头有钱的话,可以带(邮)几个来;如比较紧缺,可否问上级借些,咱们家里很是困难,不必细说……”
曾源知道父母从来体谅儿子,非不得已,不向儿子叫苦,看来父亲体弱多病,家境每况愈下,己成为不可避免的现实!
上海家中来信说如蕙父亲近来住院做胃切除手术。住院费和术后营养费开销很大;妈妈原在一家玻璃丝表带厂做临时工,近因该厂办厂手续不齐被停业,工人多被辞退,使家中断了不少补贴;弟弟在一家私立中学上高中,开学伊始,学费、书籍费高达3多元。你父亲月工资只有5多元,如此一个萝卜几头切,眼下家中生活甚为拮”
看来家中也是到了不得不向儿女告急求助的地步了!
曾源立即决定:将夫妻俩平日省吃俭用积存下来的12元(相当于夫妻俩一个月的全部收人)尽数寄往上海家中以解燃眉之急。许如蕙不同意,她说:“两下里都有困难,各寄5元,剩下2元我打算给你买件衬衣,你的两件衬衣的领子和袖口都烂了。”
曾源说咱们现在也得救急不救穷,一点点钱分到几下里派不上大用场。我们家这边一时三刻不要紧,再说穷日子也过惯了;上海那边的家中遇到的是紧急情况,咱们先从急处来南安家中这边暂不寄了;至于我的衬衣,先凑合着穿吧,以后再说,反正现在我也不去外调,在家好说。”
许如蕙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这样不妥,争来让去,两人最后议定:12元,分3元寄南安家中,其余9元全部寄往上海家中。
国事,家事,心中事,忧虑忡忡。精神、经济两重压力,使曾源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人子之道的重担和生活道路的艰辛,又一次唤起赡养父母、抚养弟妹的责任感和获得稳定生活的渴望!
11月上旬,大概是为了配合“社会主义大辩论”,校里组织教学员工集体去西固区参观“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先后参观了即将竣工的兰州炼油厂、兰州石油化工厂和兰州热电厂等闻名全国的大型企业;与此同时,组织大批劳力,投入城市建设的义务劳动。
对于参加体力劳动,曾源一向持积极态度:去年植树绿化皋兰山的劳动中,为了保苗成活,夏天从黄河里挑水上山,冬天背冰块上山,雪后为树坑里堆扫积雪,他从来不落人后。近一年多来一直忙于外调,很少有机会参加体力劳动,如今赶上了机会,他决不放过,一定要全力以赴,同时还可以借此转移精力,排遣胸中的郁闷。
今天的任务是去学校附近的农业社,帮助社员平田整地。到了工地,大伙情绪高涨,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翻地、抬筐、推独轮车,曾源都干过来了,心里特别畅快。学校食堂配合支农劳动,伙食大改善,早上吃羊肉泡馍,中午吃土豆烧牛肉。工地上就餐分外香,营养丰富,“能源”充足,大伙吃了有使不完的劲。劳动一天,尽管肩膀有点肿痛,并不觉得太疲劳。只是下午开水供应不足又不及时,人们特别渴,好在地里有未收尽的胡萝卜,拣几个来当水果吃,又脆又甜又解渴,还解馋’平日里坐在食堂餐桌上进餐是体味不到的。
收工后,吃完食堂供应的炸酱面,曾源回到家,烧热一壶水,擦了澡,换上衣服,抽烟、喝茶,歇息片刻,将夫妻俩换下来的衣服泡在盆里,打上肥皂揉擦、漂洗。已经洗掉一大半了,许如蕙放学回来看在眼里,心疼而又娇嗔地制止:“啥人叫依洗这许多衣服,干了一天活,回来也不好好地休息休息,侬放下,让我来洗!”她放下夹在腋下的作业本,递去毛巾让丈夫擦手。曾源说:“没事,我的劲还没使完哩,反正剩不多了,你让我一手把它洗完吧。”许如蕙不声不响地端过脸盆自己洗了起来。对这一类事,曾源知道拗不过她,她就那么个性格,总是用默默的行动呵护着丈夫。
过了几天,全校再次出动又去五里铺劳动三天,主要任务是挖沟,埋设下水管道,直接为市政建设做贡献,虽苦犹荣。
渠道在伸延,积土在增多,使人们感受到劳动的伟大。劳动中吃得多,吃得香,休息时往地上一躺,惬意极了,又使人体味到劳动中获得休息的可贵!
“反右斗争”和“社会主义大辩论”’一脉相承的“政治学习”和“劳动实践”,预示着牵动人们命运的社会大变革就要到来。
12月初的一个晚上,曾源在灯下翻阅数日来的报纸,刊有党的“八届三中全会”的主要内容。“全会”做出“精减机构”和“干部下放劳动锻炼”的决议:号召知识分子深人农村、工厂,进行思想改造。《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号召“批判右倾保守思想”,“在生产战线来一个大跃进”,各报多以显著位置发表《上山下乡的深刻革命意义》的署名文章,并有不少“见行动”的消息报道。
曾源一面读报,一面思考自己的未来。他暗自思忖:看来这便是运动后期的一项重大举措,自己应做好思想准备,联系到对外调生涯的厌倦,接父母在身边一起生活的夙愿和承诺以及近一个时期发生的种种不愉快,倘若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激流勇退,换个环境生活,兴许这一切会获得新的转机?艰苦怕什么,充其量像保尔当年参加抢修铁路那样,自己也决不去当逃兵。他下定决心,只要学校里的运动发展到这一步,自己一定自愿报名,义无反顾。
现实比希望来得更快。“上山下乡”的号角吹遍全国:全党动员,举国一致,轰轰烈烈。每天的报纸都以大量的篇幅,显著的位置,报道各地的动态。“到边疆去!”“到农业战线去!”的呼声,风起云涌。壮哉,伟大的创举!全校教学员工,激情满怀,翘首以待!
12月中旬,校内传出爆炸性的新闻,牵动大家的心:由本校校长何仁,中学政治委员韩杰联名向军区请缨由他俩亲率本校退出现役人员赴河西走廊筹建“农场”一事获得批准。何校长带领数名助手并从省农业厅聘请来两位土壤专家一同赴河西勘査选地,不日即将出发。韩政委留校办理前方、后方的有关事宜。
全校范围内掀起了报名去“农场”的热潮,人们慷慨激昂,争先恐后,一时间,成为全校人员的中心话题。人们把“去农场”看做是“革命”,是“政治荣誉”,场面之热烈,不亚于当年报名赴朝参战。当时做农场人员的条件甚是严格反右”和“大辩论”中有问题的人不在其列,使不少人求之不得。校里还规定了“自愿报名、三榜定案、组织批准”的“三原制”。“向困难进军”、“到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第一线去!”成为骄人的时尚,成为不可逆转的潮流。曾源决心已定。他将自己的想法和报名去农场的打算告知妻子,希望得到她的同意和支持。许如蕙深情地望着丈夫,当即表示赞同:“源,我听你的,这辈子我跟你跟定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去天涯海角,环境再艰苦,我也决不后悔。”
等待去农场能否获批准期间,曾源又奉命赴临夏执行一项有关“大辩论”的外调任务。
到临夏后,利用工作之余,拜会了几位军内外的故人,不巧尤文科长去南京学习未归;另外几位,有的患病,有的丧妻,有的忙于办理调回原籍的手续,有的被打成“右派”,不便接见,偶有会面者,也很难畅叙别情,倾诉衷肠,唯有摇头叹息!
曾源闷沉沉回到旅馆,心中怅然。明天就要离开这块难忘的土地,不知何日再相见?不禁心潮起伏,伏首灯下抒情怀。
八年前,我报名参军,别离故乡。
来到这片陌生的地方。
那时候,烟尘四起,满目凄凉。
夜半枪声,械斗的火光,回汉间筑起一道高墙。
匪徒们烧杀掠抢,气焰嚣张。
难民们扶老携幼,背井离乡!
三年的时间不算长,血与火换来了艳阳,春光;荡平匪患,除暴安良,民族团结,五业兴旺,你同共和国一起成长!
啊!临夏,清澈的大夏河流水,太子山顶的晴日、雾光,富饶的大地,纯朴的老乡!
啊!临夏,在这里战斗生产,我到过无数的田野,山岗,在这里栉风沐雨。
我选择了生活的理想!
啊!临夏,在这里温柔缱绻,喜获知己,情缘绵长,我迎来爱情的阳光!
别了,临夏,我的第二故乡!
写完上述感怀,仍觉意犹未尽,复用《虞美人》词牌填词一首:
去岁赴临秋叶红,喜逢意中人。
秋去冬来年复年,夏水东去无尽头,奈何时光匆,荣辱得失寻常事,淡泊名利且从容。
曾源返回单位,正值年终岁首之际。虽是三九寒天,但报名热潮犹未降温。日历翻到了1957年的最后一页,去留问题一直绷紧着他的心弦。每日里屁股坐不住,看书看不进,等呀、盼呀,一批连一批,眼看着农场场址已经选定,先遣人员已经派出,仍不见自己的申请获得批准,直到“三榜定案”,还是没有自己的名字,这就意味着自己仍将留队继续服役,具体的着落只能听候组织安排。企盼落空,心乱如麻。思来想去,胳膊抒不过大腿,自己又处在被延长预备期间,如一味地强求硬争,必定为党纪所不容,况且全校尚有约17。的留队者,未被批准去农场的远非自己一人,何必强求呢?
过了1958年元旦,曾源又被派遣去晋西北的静乐、岚县执行最后一次外调任务,使命在肩,全力以赴,容不得自己再分心,只把最后一线希望留待完成任务之后再争取。
半月之后,曾源从山西完成任务归来。数日后,校里召开了“欢送战友赴农场大会”。曾源是在留队者的行列,看到许多相处多年的战友纷纷如愿以偿离去,十分羡慕而又求之不得,心中怅然若失。“送别战友大会餐”结束之后,曾源在宿舍楼门前碰到干部处郝处长,向他重申去农场的请求,郝处长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大队人马明天就要动身,你明天能够爬上火车,算你个数。”郝处长满以为曾源刚出差回来,时间仓促,准备不及,他的话只不过是个推辞罢了。没想到曾源却认了个真’忙说:“郝处长,这话可是你说的,军中无戏言,明天我一定爬上火车!”郝处长急了,沉下脸说:“乱弹琴,能否去农场要经过韩政委批准。”曾源匆忙找到已获批准的党小组长梁益民,请他代自己向韩政委“走后门”。梁益民回来说:“韩政委的答复是,批准当农场人员,我的话顶用,决定能否退出现役我没这个权,叫你先解决退出现役的事再来找他。”事情巳经很明显,决定曾源留队是经过集体研究,按组织程序定下来的。韩政委分管“审干”工作,对曾源的德才情况很了解,他曾向组织推荐将来让曾源做纪检或军法工作是一块好料,此处又不便向本人“交底”,只好找另外的托辞。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曾源去意已决。当晚妻子帮他草草收拾了一下行装,第二天他便准时登上西去的火车。
当时曾源想得很天真:解甲归田,削职为民了,家人团聚有期,过上苏联集体农场那样的幸福生活在望,那部以《红莓花儿开》为主题歌的苏联彩色影片《幸福的生活》中的动人画面,浮现在眼前,一幅田园诗般的画卷在向他招手!
别了,兰州!别了,军营!别了,爱妻!曾源在人生道路上,又一次融人了一个新的群体,怀着激情,抱着幻想,又一次向命运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