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曾源等分配到三十二团的14名“青干班”学员乘马车到达韩家集北面的阳凹山团部报到。
晚饭前,政治处召开了简短的欢迎会,宣布了分配名单,全部担任见习文化教员。曾源被分配到一营。
与阳凹山隔韩家集相望的南山叫阴凹山。从阴凹爬坡而上,过白虎寨子,下了山便是一营驻地莫尼沟。
这一段山路当时颇不安宁。一路之上’岗峦重叠,沟壑纵横,灌木丛生,常有土匪出没,环境险恶。团里给一营送信,送文件或有干部去一营办事,至少要派一个加强班,带上机枪护送,否则,遇到深沟、狭路、密林地段,常常碰到一些神秘群伙,言谈、穿着与当地百姓一般无二。看到你人多势重,便装作路人,擦肩而过,如见你势单力薄,刹那间,撩开身上的老羊皮祆,拔出腰间的尕斧头、匕首,甚至是手枪,扑将上来一齐下手,杀人夺枪,唿哨一声,隐没山林。数月前,马步芳集团的军队溃退时,在这一带,有大量枪支散落民间,其环境之险恶,可想而知。这次分到一营去的曾源等四名“青干班”学员,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青年学生,团首长特意派组织股肖干事带了一个加强班直送一营营部。
别看莫尼沟是一个小山村,可是“藏龙卧虎”之地:马步芳集团的诸多达官显贵,亲朋故旧多出自这里。临夏解放之际,各有各的选择:有的起义投诚,为各级人民政府效力;有的潜逃港、台,苟全性命;有的流落海外作游子;有的藏匿草地当了土匪。
这里的地主、豪绅们,曾占有79以上的耕地,户均五百亩以上,拥有房客三百余户,长工五十余人,丫环三百五十余人,女工上千人。对穷人的剥削压迫令人发指:前川村有一地主,曾用烙红的大筷子,将一丫环烫成了哑巴;另一地主的老婆将一长工的妻子身上泼了煤油活活烧死;还有一个地主夫妇将一长工的妻子绑在柱子上,剥光衣服,极其残忍地将一根木橛强行插入其阴部,活活地将其折磨死。被害者的“罪名”多为“不听话”、“欠租”、“偷东西”之类,实则多出自报复、泄愤,或争风吃醋,欲加之罪,不愁没个说法。
就在这个出了名的莫尼沟,不少佃户家夫妻共有一条裤子,男人外出,女人只好用被子捂在炕上。大多数佃户家炕上没有铺盖,只有一张破芦席。在饥饿、疾病和死亡的威胁下,不少人流落他乡或沦为地主的家奴,凄惨终生。
一方面是富者田连阡陌,穷奢极欲;一方面是穷者无立锥之地,终日劳累,不得温饱。这便是莫尼沟的真实写照。
一营营部驻扎在莫尼沟前川村马朝选公馆。肖干事带领曾源等一行4人来到营部报到,由教导员梁斌亲自接见。梁教导员是位陕北老红军,年约三十四五岁,表情平庸,说话倒很和气,讲了不少欢迎、鼓励话,招呼新战友们喝水、抽烟,休息了半个多小时,便分别由通讯员送到各自所在的连队。曾源分到一连,祁士珍分到机枪连,另外两名中,兰州兵分到二连,武威兵分到三连。
一连驻扎在营部西边约2公里的何家村。连部、一排和炮排驻马硕卿公馆;二排和炊事班驻马明臣公馆;三排驻连部斜对面的“三大人”公馆。
曾源来到一连报到时,已是下午4时多,连里干部带部队到谷子地里除草去了。那时因受干旱和战乱,粮食短缺,部队开展增产节约运动,减轻人民负担,各连队都担负一定的生产任务。时值田间管理的大忙季节,连日来部队基本上都是在地里干活,留在营房里的只有少数病号和夜班执勤人员。炊事班的同志已收拾做晚饭了。
说来凑巧,正在这时,指导员贺锡珠扛着一把锄头,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连部通讯员小于个短小精干的河南兵,年龄与曾源不相上下。营部通讯员迎上去向贺指导员做了交割,即返回营部。
前不久营党委开会时,曾向各连打过招呼:最近各连都要分来一名文化教员的事,贺锡珠胸中有数,只是觉得曾源身体单薄,对其能否适应连队艰苦而又紧张的生活有点担心。曾源偷眼打量面前的这位连首长,只见他五官周正,肢体匀称,二十四五岁年纪,长得挺帅,说话不多,举止适度,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他的“顶头上司”是一位朴实、稳练的军队干部,心中暗自高兴。指导员带曾源进了连部,命通讯员小于给“曾教员”收拾床铺一一当时住通铺,连部人员同睡一个大炕。小于麻利地腾出一个空间作曾源的铺位。
指导员对曾源说:“这会儿我还有点事要办,你先洗洗脸,喝杯水,休息休息,工作上的事,咱们另找时间再谈。”说完他开锁拉开抽屉取出他的笔记本,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过了大约个把钟头,忽然听到院子里人声嘈杂,脚步零乱——部队收工回来了。一时井边上咯吱咯吱的摇辘轳声,铜脸盆叮咣地碰击和此起彼伏的说笑声混杂在一起。曾源放眼门外,看到战士们一个个面色黑红,脸上表情明快,荷锄而归。劳动了一天,端盆洗脸水痛痛快快洗个脸,真是再惬意不过了。
“小于,快打盆水洗脸。”随着一声大嗓门,一个大个子军人走进连部。他,军衣披在肩上,军帽扣在后脑勺上,长脸、浓眉,体魄健壮,站在那里铁塔似的,仿佛他打一个喷嚏也能把瘦小的曾源震得双脚离地。曾源心里有点怯他。贺指导员向来人介绍说:“他就是新来的文化教员,叫曾源。”接着又向曾源介绍说:“这位就是咱们连的张连长。”张连长上前与曾源握手:“我们的秀才总算来了,欢迎呀,我叫张文杰,识字不多,文不起来,你可要多帮咱哩。”张连长好大的手劲,握过手之后曾源的手被捏得烧乎乎的。他心想:这位长相威严的连长,说话倒很随和,也不摆架子。他向张连长敬礼、问好。
张连长正洗着脸,满脸肥皂沫,忽然从门里进来一位不速之客,它浑身麻栗色,竖着两只尖耳朵,舌头吊得老长,曾源被它吓了一跳,脱口惊呼:“狼一—”他下意识地倒退了好几步。“快发不许动!”原来来者是连里的一只狼狗,连长一声吼,它便摇摇尾巴,规规矩矩蹲在地上不动了。连长急忙从脸盆里捧起两捧清水洗去脸上的肥皂沫,捞起毛巾擦干脸,接着说:“你别怕,它会认人,咱们连的人它都不咬,很听话。它本事可大哩!它也算是咱们连部的成员,只不过花名册上没有罢了。”看得出来连长与这只狼狗交情蛮深哩。
后来听通讯员讲,这只狗原来的主人就是咱们住的这座公馆的主人,老主人逃跑后,它成了“流浪者”,咱们部队到来后收留了它。也许是它跟咱们连长投缘,连长走哪它跟哪。也算是“起义投诚”的吧,受到优待,连长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快发”,意思是快出发去执行任务。它可真是这样:早上部队在操场里练投弹,甩出去的练习弹不管丢多远,它都能快速跑过去叼在嘴里跑回来放到投弹者的脚下;晚上它就卧在哨兵身边,有一点动静,它都能及时发觉,可机灵哩,全连同志都很喜欢它。小于还偷偷地从抽屉里拿出连长与快发的合影给曾源看,只见照片上连长肩挎驳壳枪端坐在凳子上,裂着嘴似笑非笑,快发蹲在他的脚下,吐着舌头,蛮神气的。
“小于,你去给快发开饭,告诉老广,多给它抓把麦皮,今天它是够辛苦的。”张连长给小于布置任务,转身对指导员说:“今天同志们干得不错,锄得快,锄得也干净,照这么干下去,五天的任务三天就干完了。”由于部队情绪高,干劲足,张连长的心情相当好。
开饭的号声响了,各班的战士们拿着各自的菜盆,碗筷,列队到二排院子里吃晚饭。
各班陆续到齐,院子里说话声,敲击铜盆、碗筷声,乱糟糟。忽然“嘀一一嘀一”两声长哨响过,值班排长一声口令:“集合!”部队迅速排队就绪,值班排长喊了一声:“立正一”转身向指导员敬礼、报告报告指导员,部队集合完毕,请您作指示。”指导员走到队前,向部队敬礼,张目向队列扫瞄一遍,开口讲话。“同志们,请稍息,别的事不讲了,我向同志们介绍一位新来的同志。”他向站立队列一侧的曾源挥挥手,向全连同志介绍说,“这位就是新来的见习文化教员曾源同志,我们连里多了一位文化教育骨干,增加了我们学文化的有利条件。希望同志们也尊重他,支持他的工作,把我们连的文化学习搞得更好。现在大家热烈鼓掌欢迎!”
队列里顿时响起哗哗哗的掌声,整齐而有节奏感。
曾源还是第一次经受这种富有军营特色的欢迎场面,上百双眼睛向他注目,使他禁不住心跳加快,脸上热辣辣的。
队列里有人小声议论呀,是个尕教员”、“咱连一老一小两个教员,不知道哪一个肚子里喝得墨水多!”连里已有一位文化教员,为便于区别,非正式场合,战士们称原有的教员为“老教员”,称曾源为“尕教员”。
“范教员,指挥队伍唱支歌吧。”指导员发出指令。
范教员年约四十岁下上,中等身材,微胖,举止略显迟钝,操唐山一带口音。他走过来,站立队前,将腋下夹着的饭碗放在地上,用手中的筷子作指挥棒,清了清嗓子,两手举到胸前,起音:“谁养活谁呀大家来想一想一预备——唱!”接着又唱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两支歌都是近来常唱不息的军营歌曲。
今天的晚饭仍是小米干饭,羊肉粉条炖萝卜,外加韭菜炒鸡蛋。各班的值日人员已从坎事班打完菜将菜盆放在各班的固定位置,同志们各自到大瓷盆给自己盛上米饭,便围着菜盆蹲在地上就餐。
范教员领曾源盛好饭来到连部人员就餐的固定地点:连长、指导员自有通讯员打饭送到连部。菜盆子旁边只蹲了两人,范教员向曾源一一作了介绍:“这位是盖文书。”被介绍者是个细高个儿,关东口音,鼻子大而高,“蹲”在脸上特显眼,两鬓已是早生华发,额间爬上了抬头纹,看上去他的年纪要比范教员大七八岁。他微微欠身子、点点头,表示欢迎之意。另一位小个子,陇东口音,不苟言笑。范教员介绍说这位是李书记。”李书记挪了挪双脚,请曾源蹲下吃饭。
曾源在家时,腌制的腊羊肉还吃过几回,其他有羊肉、羊汤的饭菜从未吃过。这一顿晚餐,小米饭焖得干湿软硬适当,挺好吃,只是菜里有一股羊膻气味,不大对他的胃口,无奈自己初来乍到,只好勉为其难了;又想到部队驻在回民地区,吃羊肉的日子长着哩,自己应当尽快适应环境才是。
全连同志正吃着饭,炊事班李班长提着一只镔铁桶添菜来了。他用手中的铁勺敲着桶边喊:“各班快来恰(添)菜,迟了就没有了。”大灶伙食,一顿饭下来,菜剩得少,加进下一顿饭了;若是剩多了,便采取这种兜售方式,让大伙儿共歼(餐)。听口音李班长是晋察冀老解放区的人,他说话又有点“大舌头”,把“添”说成“恰”,“餐”说成“歼”。有个战士用数落的口吻假意恭维他:“李班长的好手艺,今天烧的菜味道挺好吃,你给大家添掉,你吃甚?”李班长撇嘴嘟哝,还以颜色你别给我戴高帽子,当心下次会歼(餐)我给你留一手。”两人一来一往,逗得哄堂大笑。
李书记端着盆子添菜回来,一面继续吃饭,一面和范、盖两位老同志用赞赏的口气议论炊事班长和上士。
炊事班长叫李家山,25岁,194年参军的子弟兵,身体壮实得像头公牛,打起仗来,哪里危险他往哪里冲,遇有残敌顽抗,他端起机枪一顿猛扫,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地甩过去,直到打垮敌人,抢占阵地。不打仗了,搞军事训练,他可不行了,跳木马他当“骑马干部”,练单杠他连个挂腿动作也做不来,连里只好调他下伙房当伙头军。蒸馒头,揉一大堆面,擀面条,一大张接一大张都由他担任主力,他总是任劳任怨,从不推诿、偷懒、耍滑。要打仗了,他又被调到战斗排当班长,照样冲锋在前,勇不可挡。他的主要毛病是脾气倔,嘴碎而且吐字不清。他要是思想不通,别说是司务长拿他没治,连长、指导员他也敢顶,他们三个加上一排长都是194年一起参军的,连里对他只好顺毛儿捋,用其所长。
上士是个矮个子,年近3岁,陕北红军开创时期参军的老革命,他的吃苦耐劳和勤快是出了名的。别看他瘦小,外出采办给养,搞到的菜、肉之类几十斤重,二三十里远,他从不掏钱搭车雇牲口,硬是一个人背回连里,卸掉背上的东西,捞起马勺从水缸里舀起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再抽一袋旱烟,缓过劲来,又跑前跑后帮坎事班干活,一点儿也闲不住。
李家山和张来生是本连王司务长手下的两员大将,连后勤的两根台柱子,“李家山的嘴,张来生的腿”是连里同志的口碑,戏谑中含着敬佩。
快吃完饭的时候,只见一个大个子端着饭碗来到连部人员餐位,范教员连忙起身招呼二排长,您找谁?”
“我找曾教员呀?”二排长笑着回答,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找我?”曾源一怔,心想,“我刚刚到连里,找我干啥?”
“你不认识我了?”二排长笑眯眯地发问。
“呀!你,你,你是徐一”
“对,我是徐进,没想到吧’咱们也算是故人重逢了。”
在南安县东郊一同学家麦场上与两位解放军邂逅的情景在曾源头脑里匆匆闪过。
“你俩早就认识?”范教员有点纳闷一一他俩咋会认识?
“说早也不算早,我俩认识还不到一年。”二排长看了曾源一眼。
“你不是在一兵团嘛,咋又到了咱们师?”
徐进说原先我一直在一军一师,去年11月部队驻防临夏期间,我得病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出院后原部队调回青海,组织上就把我留到了十一师,宁定解围时咱连二排长牺牲了,就让我顶了他的缺。”
“那位叫高强的同志去了青海还是新疆?”曾源关切地又问那次与徐进一起来搜索的另一位同志。
“都没去,他后来调到军区警卫营,听说他在一个连里当了副指导员。咱们都在同一个省,我想将来会有见面的机会。”
他乡遇故知。曾源来到一个陌生的群体之中,意想不到遇到了一位熟人,自是乐在其中。
有个问题使曾源困惑莫解:晚上9时左右,油灯下,连长、指导员、范教员和小于四个人在一起玩扑克’李书记请盖文书给他代写家信。盖文书在办公桌正位执笔而坐,李书记斜坐在办公桌对面,两手托着下巴述说家信内容,他说一句,盖文书写一句。曾源见状,心里纳闷:书记一般比文书文化高,为啥这个连的书记反倒连个家信也不会写,要请文书代劳?后来,时间长了才逐渐搞明白:“书记”不是个军职而是“党内职务”。
支部建在连上,早在井岗山红军初创时期,毛主席就将它作为一条建军原则确定下来,直到195年上半年,连队里的“党员身份”尚未公开,但党外群众可以从行军、打仗、训练、遵守纪律、做群众工作等方面的具体表现中“看”得出来,“感觉”得出来。连里的党支部书记一般由政治指导员担任,因为指导员要和连长一道管全连的作战、训练、生产等大事,还要做大量的思想政治工作,太忙了,于是便专设一名支部副书记,排级待遇,负责通知开会、收缴党费之类的一般党务工作。这李书记便是此等角色。“专职支部书记”一职不久便取销了,党支部和党员由“后台”走到了“前台”,都公开化了,支部书记一职纯属党内职务,不占编制。
一连是2世纪3年代初,共产党人谢子长、刘志丹领导人民闹革命,创建陕甘根据地时组建的一支红军连队。从这个连出去的干部,如今已走上了军、师、团、营、连各级领导岗位者,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