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夏季,人民解放战争迅猛发展,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南京、上海、西安等国内有影响的大城市相继解放。
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5万人马分左中右三路挺进陇原。
中共陇右地下党领导的游击队,在渭河流域各县发动攻势,袭击敌伪,除暴安良,壮大自己,配合大军西进,迎接陇右解放。
曾源和鲁强国从莲花山上下来回到城里,遵照杨光远和汪志良的谈话精神,积极收集人民解放军的辉煌战果和陇右游击队智勇歼敌,为民除害的动人故事,满腔热情地向民众做宣传。他们的宣传对象自然是有选择的:家庭成员,同学好友,亲朋故旧等,进而向社会辐射,在青年学生中团结了愈来愈多的志同道合者,逐渐形成城乡互联的“情报网”和“宣传链”,成为群集于地下党外围的一支活跃的朝气蓬勃的青年军。
曾源曾多次同他的父亲和二舅等长辈议论时局,探讨世态。
父亲的见解是:“胜者王侯,败者寇,蒋委员长的气数尽了。”
二舅的看法是:“英雄造时势,共党有能人!”
老少爷们虽然各有见解,但有一条共识:“得人心者得天下!”
争取南安县和平解放的各项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之中。
8月11日,地下党负责人召集党员和活动积极分子开会,部署各项紧急任务;宣布县委各科负责人(其中有杨光远和汪志良);接见各界代表,敦促和平解放南安县有关协议的落实;安排迎接解放军进城和筹划支前事宜。指定专人以“南安县临时维持治安委员会”名义起草《安民告示》;与此同时,组织家住城关的地下党员和进步学生下去宣传党的政策,安定民众情绪。曾源、鲁强国被吸收加入了这支“宣传队”的行列。
年轻人热情高,思想活跃,精力旺盛,说干就干,但容易走向无政府主义。领受任务后的那天下午4时,曾源约上鲁强国“提前出发”。曾源说咱们小组的任务在苟家门,张家塄,乔家坪那一片,现在时间还早得很哩,咱俩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那里,了解了解情况,做好明天宣传的准备。那一带咱们班的同学有好几个,反正现在是伏天,到了晚上别管谁家的麦场睡上一夜,赶明日折转回到麦场指定地点,误不了明天早上8时全组的‘统一行动’。”说到这里曾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吊鲁强国的胃口听说解放军就在这一两天到达南安,人家解放军都是夜老虎’,我们就在路边上等,说不定今晚就能见上,那咱俩就成了南安城里最先迎接解放军的人了。”鲁强国完全赞同,连说中,中,中,你这个急猴子,这回急出了个好主意,先睹为快,说不定就能在今晚实现。”
曾源和鲁强国如期到达目的地,由近及远向村民们散发了县“临委会”印发的《安民告示》,察看了村民分布情况,最后走到苟家门一个姓苟的同学家里吃了晚饭,正好这个同学家的麦场就在大路边,两人便陪姓苟的同学一道去看守麦场。开初三个人一面纳凉,一面神聊海侃,说了一阵子国内时局,城乡新闻和班里同学中的趣事,又吃了一个大沙瓤西瓜,酷热锐减。忙乎了一天的年轻人早已困顿不堪,“目标”一直没有出现,瞌睡虫儿却上了劲,睡意朦胧中,三人相继伴着夜空中眨眼的繁星和断续传来的犬吠声进人梦乡。
伏天最是昼长夜短,凌晨4时左右,天刚麻麻亮,晨风吹来,略带凉意。曾源西瓜吃多了,被尿憋醒,他一咕噜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场边上撒尿。虽有鸡鸣狗叫之声不住地传来,但他还没醒过来,顾不上“鸡鸣早看天”,急欲撒完尿回去再睡有钱难买的“黎明觉”。
“什么人?”
“干什么的?”
“口令?”
尖厉而急促的军中哨兵用语和哗啦哗啦拉枪栓的声音,打破了黎明时的宁静。曾源立时被“吓”醒了,未尽的残尿也被吓跑了。麦场上熟睡的鲁强国和姓苟的同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军情”惊醒了,坐起身茫然无措。
两个军人跨进麦场向曾源等三人处走来,细条身材,年约十八九岁的军人肩挎司登式冲锋枪,矮胖一点的军人,二十岁略微出头,手提驳壳枪。两个军人走近一看发现是三个学生模样的小青年,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高个子军人和霭地说老乡,别怕,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他操一口地道的陕北腔。矮胖一点的军人收起枪近前像哄小孩似的耐心解释小鬼,解放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我们是来消灭蒋马匪帮,解放西北人民的。”他好像是冀中平原那边的口音。
曾源听到拿手枪的军人把他们三个同学叫小鬼,一时困惑莫解,心想:“我们是小鬼,难道你们是‘阎王’?”当时尚不知在解放区,在人民解放军里,叫小鬼,是首长和老同志对小青年们的亲昵称呼,与“阴曹地府”的“阎王”、“小鬼”完全是两码事。此时晨光熹微,亮度渐强,两个军人帽子上的“八一”红星,和胸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徽章巳清晰可辨,曾源等三人又惊又喜。
“你们真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鲁强国问。
“你看看我们两人哪一点不像人民解放军?”小个子军人微笑着以问代答。
曾源早就知道解放军就是当年的工农红军,早就不相信社会上关于这支队伍穿红衣,戴红帽,青面獠牙之类的丑化宣传。但在他的想象里:既然这支队伍无坚不摧,无往不胜,这支队伍的官兵必是虎背熊腰,铁塔似的汉子,没想到眼前的这俩解放军,其貌不扬,穿着也很普通,待人又那么和气。近在咫尺,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原先想象中的神秘感转化为现实的亲近感。
正在这个时候,一支全副武装的轻骑兵从场边经过,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这使曾源想起旧小说中常用来描写夜行军的两句话马摘驾铃,人嘴衔校。”此情亦然,他感到这是一支训练有素、能征惯战的队伍。忽然萌发了想参加这支队伍的欲念,遂胆怯地问:“长官,我们几个都是县中学高一班的学生,想参加你们的队伍,你们要不敷”
“嚯,没看出你们还是知识分子哩?不过,我告诉你,我们解放军里不叫长官,叫同志。”高个子军人不知是羡慕别人有文化还是别的什么,说话有点讥讽的味道,说到我们解放军时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几分自豪。
小个子军人瞪了高个子军人一眼,用安慰和鼓励的口吻对曾源他们说:“解放军欢迎青年学生参军,你们在部队里一定会大有作为。不过眼下我们正在执行任务,也无权接收你们。你们马上回城去,大部队很快就要过来,你们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再见了,小同志。”他分别询问了曾源等三人的姓名并将其记在他的小笔记本上。接着他向高个子军人一挥手:“走,跑步入列!”
“等等,请问两位高名上姓。”曾源和鲁强国追上去高声喝问。
“我叫徐进。”嵩个子军人停住脚,扭过头来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叫高强。”小个子军人一面小跑,一面扬起手臂回答。
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在中共陇右工委和开明士绅们的共同努力下,南安县获得和平解放。
8月13日,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新政权当前的主要任务是支前和维护社会治安。
连曰来,南门外的西(安)兰(州)公路上,数不清的步兵、骑兵,马拉的、汽车牵引的小炮、榴弹炮以及装甲车,大道奇、十轮卡、小吉普等各种机动车辆浩浩荡荡,威风凛凛,昼夜兼程,向西挺进。
城关街道上,不时有解放军列队走过。街道两旁,聚拢来众多的工农学商、男女老少,欢呼雀跃,“箪食壶浆,以迎玉师”!
街头巷尾,常有解放军官兵驻足向群众作宣传,或耐心解答群众提出的问题。更多的是以其亲身经历畅谈西北野战军的辉煌战绩和光明前景一解放整个大西北为期不远。
言者眉飞色舞,豪情满怀,听者咋舌惊叹,十分敬佩。军民之间,洋溢着亲近感和信任感。
城西的大操场里,多次举办大型军民联欢文体活动。某军文工团演出《白毛女》、《穷人恨》和新编历史评剧《红娘子》等,寓意之深刻,演艺水平之高,感染力之强,实为南安县历史上之罕见。
军教导团篮球队与县城首屈一指的南安中学篮球队举行了一次友谊比赛,结果以大比分胜出,着实让南安人大开眼界,大饱眼福。
这些日子里,曾源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几乎全部用在接触解放军:城里城外凡是有解放军活动的场所,差不多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对解放军的钦佩、热爱和信任,与日俱增,暗自下定决心:男儿当自强,誓当解放军。
这天上午9时多,曾源从鼓楼什字一路走来,匆匆来到春家巷鲁强国家,打算约上鲁强国出去共商参军大事。出乎意料的是邻居告知他:今天一大早,鲁强国全家赴山东老家探亲去了。
曾源闻讯若有所失,却又不难理解:八年离乱,有家艰奔,抗战胜利后本想返乡省亲,谁知内战又起,山东那边战火犹猛,交通梗阻,未能成行。今年全国大解放,夙愿得偿,本在意料之中。邻居还说,因为行色匆匆,未及向亲朋好友辞别。曾源悻悻而归。
曾源闷闷不乐,勾着头往回走,出了春家巷,来到东街什字路口,只见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行人中有市民也有军人,街道两旁卖小吃、卖瓜果的小摊一个挨着一个,曾源眼里、脚下应接不暇,顾不上再想鲁强国家的事了。
“喂,小鬼,咱们又见面了!”
曾源抬头一看,迎面走来两位军人,正是五天前那个黎明时分,曾在同学家麦场邂逅的两位不速之客高强和徐进。一回生,二回熟,不觉多了几分亲近感。
“小鬼,你有啥不痛快的事,干嘛垂头丧气的?”高强关切地问。
“唉!这没事。”曾源本想说明自己的心思,又觉着无从说起,不好开口。
“那天早上咱们在麦场见过面的另外两名同学到哪里去了?怎么没见他俩上街?”
“家在乡下的那一位姓苟的同学没有进城,另一位叫鲁强国的,今天早上他同全家人一道回山东老家探亲去了。”曾源简要介绍了鲁强国的家世、遭遇和今天早上匆匆离去的情景,同情中兼有遗憾。
“原来如此,这种事,在新解放区多着哩,说到底这是件好事嘛,我们应当同情和谅解他们。”高强从一个积极的角度评价此事。
“就是的,他们的思乡之情太深了,也太久了!”曾源似乎体味到从旧社会到新社会跨越的分量和沉重代价,沮丧之心遂有大减。
高强笑着说小伙子,别难过,莫悲伤,依我看,你的朋友和他的家人探完亲还会回来,他们的家业在这里嘛。”
曾源额首赞同,心情似乎也畅快多了。
徐进凑近曾源低声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兵团干训队明天就要正式招收知识分子参军了,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了。”
“真的吗?”曾源闻之喜出望外。
“没错!小曾同志,你得抓紧去报名,还可以多联络几位同学一道去。”徐进曾给兵团政治部的一位处长当警卫员,昨天下午他从这位处长手里拿的“招生广告”中得知此事,可算官方消息。
“祝你成功,咱们后会有期!”高强和徐进向曾源挥手告别。
第二天,曾源便报名参加了兵团干训队,过上了填表开会,吃饭站队的军营生活。
干训队的训练内容主要是:学习新民主主义理论和党的现行政策;学唱《团结就是力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革命歌曲;参加减租减息支援前线宣传等社会实践活动。业余文化体育活动丰富多彩,伙食也搞得挺好。同是南安中学校园,同是那些熟悉的教室,从学习的内容到形式都是全新的,充实而又生动活泼。曾源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充满革命大家庭温暧的群体。
按原计划,打下省城后,干训队将迁往省城,兵团奉命进疆,干训队随军前往,行前因各种原因精减掉了一些人。曾源等十余人因身体单薄经不起远距离长途行军而被劝留下来。
大批同学随军进疆,其中包括因“工作需要”调人部队的杨光远等熟人;好友中,汪继丰借调县委工作,很难见上面,鲁强国回老家至今未归,老大哥章希贤自四月学潮后不知去向。如此等等,一度使曾源感到难言的遗憾,莫名的孤独,甚至沮丧,忧心忡忡。
然而新社会巳经大踏步地走来了,岂容你从容伤感、顾影自怜?
南安县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解放二字的丰富蕴涵和强大力量日渐显现出来:社会在变,人在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颠倒了的是非重新被颠倒过来,多年的梦想变为现实。诸多变革,有的在人们的意料之中,有的连做梦也没梦着。这情景,仅与曾源直接或间接有关的就有好几起:
文庙街的泼皮、无赖、“三节棍”贾茂林,因其作恶多端、民愤大,被新政权逮捕法办送青海劳改。这仅仅是以反霸斗争为开端的民主改革洪流中的一片浪花。
吴影影从卖作妾的悲惨婚姻中解脱出来。她的“丈夫”是个恶霸地主,在当地勾结官绅,包揽诉讼,贩卖鸦片,诱奸民女,曾明目张胆指使他的爪牙将一名逃跑壮丁抓获活活打死,解放后被逮捕法办。人民政府批准吴影影提出与其解除婚约的请求,重新回到娘家。
一~为“四月学潮”正名。经县人民政府批准,因学潮被“开除”的包括章希贤在内的7名学生重新返校继续完成学业;请回包括曲健在内的前被“解职”的三位老师复职任教。据说此事得到当时的驻军最高首长一兵团司令员兼政委王将军亲自过问。他在亲切接见7位同学时说师生们反对腐败的行动是义举,鼓励同学们为报国自强不息。可惜其时曲健老师因在省上一家医院做阑尾手术,未能当面聆听王司令员的教诲,深为遗憾。
章希贤被校方“开除”回到家中后,愁闷郁结,精神不振,寡母请来关心外甥学业的舅父来家开导儿子。舅舅责怪他违犯校规,落此下场,全不念家中供他上学何岂艰难,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哀声叹息。章希贤痛心疾首,说明事情的原委,得到了舅父的同情与谅解。长辈们一致的意见是:好不容易读书读到这个份上,“宁叫挣死牛,不能翻了车”,咋说也要把这书念出来。于是一狠心把家中仅有的一头耕牛卖掉,在县城里最有名的馆子里摆了一桌,宴请“有关人士”说情,获准其在本县中学插班复读。数月后南安县和该县相继解放。章希贤闻讯后赶赴南安,联络“同案犯”们走访,请愿’承蒙王将军关爱,复学请求如愿以偿。
激情满怀,才华横溢的原师范附小音乐教师董敏,虽与“四月学潮”无涉,但出于一片桑梓深情,于解放不久,重返故乡献身教育事业。抗战胜利,他从青年军中退役后,靠勤工俭学和奖学金在南京一所大学完成本科学业,继又考取出国留学深造资格。解放后,他自动放弃出国机会,回到家乡,愿为新中国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被任命为师范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