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达城西不远处有一个小镇,这镇子不大,总共也就百十户人家,但因为靠着通向帕拉汶的大路,托了往来商旅的福,倒也算是繁荣。镇上多是自由人,都经营些打尖住店,托运货物的生意。还有不少小贵族,因为家道败落,产业尽失,又或是遭逢不幸,也住在这里。这在斯瓦迪亚境内是很常见的。
这天,临近中午时分,在镇子北边的路口处,两个老人站在那儿说着话。
“老爷,少爷他们怎么还没到啊?”
“说的是啊,昨天他就让人先一步来家里报信儿了,说早上就能到的,怎么都这时候了,连个人影都还没有呢?”
“老爷,要不我再上前面看看去?”
“不用,奈德,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就是。可能是路上有些别的事给耽搁了,不着急,小卡里特回来说,昨天傍晚他们就能到洛文斯克了,离咱这儿也就几十柯里尔①的路了。不着急,咱们再等等。”
说这话的人虽然这么说,可脚下却更加快速地踱着步,手不停地揉着自己的胸口。这人年纪约莫五十上下,个子不高也不矮,肚子圆滚滚的,像是个横着放的大橡木酒桶。他穿一身宽大的亚麻衫,但依然罩不住那圆溜的肚子。他还在焦急地踱着步,这时就听身后有人招呼:
“多纳托老哥,在这儿等儿子吗?”
“啊,是啊,维斯罗姆老弟。”
“这是还没到吗?”
“是啊,昨天让人回来通知说今早上就到的,可我等到现在,也不见半个人影。不知道路上生了什么枝节。”
“没事的,多纳托老哥,伊尼戈这孩子脑子活络,办事利索,手条儿又硬,手下还有几十号人,还能出什么事?再说,从尼美加直到帕拉汶,这一路上的盗匪可不早就被扫光了?”
“你说的没错,维斯罗姆老弟。听你这样说,我也稍稍放心了。”
老多纳托虽这样说,还朝对方笑了笑,可脸上的焦急是一点儿没减。正说着,奈德突然说道:
“瞧啊,老爷,这不是来了?”
老多纳托听了,急忙转过身去,向着路的远方张望。只见远远的,有一大队人马正在缓缓靠近。老头儿踮起脚来,打着眼帘,眯缝起眼,使劲瞅着。那队伍渐渐走的近了,骑在马上的人们朝这边挥着手,喊着什么。老头儿又仔细看了一眼,直到认出走在最前头的那匹只有一只耳朵的拉车马来,才两脚落地,松了口气,两手相握,行了个圣礼②,嘴里喃喃道:
“圣伊莎贝拉保佑!”
队伍此时走近,正是伊尼戈那帮人。这些骑在马上的人脸上满是倦容,但还是掩饰不住回家的喜悦。他们见了老多纳托,都纷纷打招呼。
“嗨,老爷子,赞美主德!”
“永世赞美!”
“老爷,又在这儿等啊。”
“老爷,卡里特没在这吗?”
大家平安归来,老多纳托很高兴,就一一与大伙儿打招呼。这时,在后面押队的伊尼戈打马上前,翻身下马,来到老多纳托跟前,弯腰致意,说道:
“尊敬的父亲,愿您永远安康。”
“也祝福你,我亲爱的儿子。”老多纳托回说道。他盯着伊尼戈看了一会儿,有些不满地说道:
“亲爱的儿子,你应该穿上绣着咱们家徽的那件棉衫。”
“尊敬的父亲,我忘啦。”伊尼戈说着,又弯了弯腰,好把头低得更低些,这样老头儿就不会看见自己在偷笑。
“亲爱的儿子,作为一个贵人,清楚地表露自己高贵的身世是你的义务。”
“啊,尊敬的父亲,如果有一天我有幸也能被上帝垂怜,让我也寻个机会,跟其他二十八还是五十八个人一起受封为骑士,我一定会把这光荣的家徽剃在我头上。可我现在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商人,不能跟您大人一样...”
“你个混小子,又来找茬儿是吧?”老多纳托打断他的话。
“没有,我只是陈述一些事实,我亲爱的老爹。”伊尼戈抬起头来,忍不住在那儿嘿嘿地笑。老多纳托听了,脸气得通红,就要说话。旁边的奈德看这爷俩儿又要开始抬杠,急忙上前说道:
“老爷,少爷刚回来,车马劳顿,您就先让他去歇歇吧。”老多纳托本欲发作,听他这么说了,就摆摆手,说道:
“滚回去洗洗吧,闻闻你那一身马骚味,离着十柯里尔就能闻得到。抓紧从我眼前消失!”说罢,就朝车队走去。伊尼戈望着他说道:
“老爹,不用我跟你说说货物明细吗?”
“这事儿我问麦尔斯就行,你抓紧滚蛋,别在这儿惹我生气!”老多纳托头也不回地说道。
伊尼戈听了,朝一旁的奈德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奈德说道:
“少爷,快别在这儿了,抓紧时间回家吧,家里还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老爷还拿出一坛蜜酒来呢。”
“哈,真的吗,奈德大叔,我这就回去!”伊尼戈兴冲冲地跳上马,就朝家里跑去。
整个一下午,老头儿都没回来,他在忙着卸货装货。原来每次从亚伦或是从帕拉汶回来,商队都要在此停一停。一是到家了,让各人回家团圆团圆,歇歇脚。再一个,这里也算是个各种货物不大不小的集散地,从亚伦运来的罗多克亚麻布,萨兰德棉布,从帕拉汶运来的梨酒,熏鱼,风干肉,在维达当地都很受欢迎。而维达本地的土产,比如蜂蜜,在这两个地方也颇受欢迎。商队里其他人都回了自己家,去享受这短暂的与家人团聚的时光,因为在这儿只歇一天,明天早上还要赶路去帕拉汶。维达虽然人烟繁盛,但毕竟是个小地方,消化不了这十几车的货物。而这样的城镇在斯瓦迪亚到处都有,跟帕拉汶可没法比。帕拉汶,这是王国的都城,是整个卡拉迪亚大陆仅次于圣城德赫瑞姆③的第二大城市,所以大部分货物还要运到帕拉汶去销售。
伊尼戈吃饱喝足,就跑去看自己的舒尔茨。舒尔茨是一匹白色的卢伦斯④公马,今年才两岁半,可已经发育的极其健壮。两年前老多纳托从一个马贩子手里花了十一个杜卡特⑤买的,从那时起,就开始调教它各种步伐。老头儿是想把它训成一匹合格的战马,因此训的很严格。为此年少的伊尼戈不知跟父亲吵了多少次,因为他太爱这匹小马了。从买回来的那一天起,刷马,上料,遛马,小伊尼戈都与它在一起。甚至有一段时间伊尼戈就住在马厩里。
舒尔茨见了伊尼戈,兴奋地不停地嘶鸣。伊尼戈解开栓它的绳子,舒尔茨就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不停地用头拱伊尼戈。伊尼戈飞身上马,吆喝了一声,就跟舒尔茨跑出去撒欢儿了。
到了吃晚餐时候,父子俩才重又一起坐在桌前。老多纳托问起儿子旅途中的事,伊尼戈就着烤鹅和蜜酒,一一说了。说道活捉的那两个盗匪时,老多纳托说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今下午问的时候,那两个孩子支支吾吾的。”
“怎么样,老爹,你看这个威尔如何?”
“恩,小伙子不错,看起来也是个利索人儿。不过他今晚住哪儿?”
“嗨,这不用我们担心。他肯定跑坎特家去了。来,老爹,喝酒。”
两人干了一杯。伊尼戈把酒倒满,老多纳托道:
“还有一个呢?”
“哦。我把他放了。”
“放了?”
“恩,还给了他十个第纳尔⑥的路费。”
“什么?还给了他十个第纳尔!?”老多纳托吃了一惊。
“是的,您耳朵好着呢。”伊尼戈打趣道。
“平白无故,你就扔了十个第纳尔!?你个败家子,我看,这家早晚得让你败光!”老头儿很生气。
“什么嘛,这人我带着是个累赘,还得给他吃喝。我问了,他又不是什么重要的通缉犯人,没几个赏钱,所以就给放了呗。”
“我不是说你放不放他,我是说你给他钱干嘛?”
“不给他钱,他能到哪儿?他说要回老家,这些钱也就够他路上吃饱饭的,如果他不乱花的话。”
“这种人,放他走就已经是够仁慈的了,不用再给钱了。”
“老爹,你这话说的。平常老是说我们是高贵的贵人,说什么要学习贵人的各种高尚的品德。结果一到事上,你就露了形。《圣传》里说,“帮助一个朝圣者要帮他到下一个贵人家,还要给他足够的面包和盐”。您说是不是,老爹?”伊尼戈揶揄道。
老头儿听了,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就拿起酒杯,喝了口蜜酒,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换了个话题道:
“这事且不提。我跟你说正事。你啊,带上点儿礼物,等你到帕拉汶的时候,去拜访拜访咱们的亲戚。”
“亲戚?不会是说加拉帕戈斯男爵吧?”
“没错,就是男爵。我给你准备了四捆天鹅绒,都是上等的维鲁加货;还有四卷儿丝绸,正经的赛里斯大陆⑦出产的。明儿你都带上,我再给你几个杜卡特,你好打点下关系。”
如果正了八经地论起来,加拉帕戈斯男爵还真是伊尼戈的亲戚,不过关系已经很远了。在伊尼戈爷爷的爷爷的时候,那时艾尔贝尔家还没衰落,他们两家来往还挺频繁的。艾尔贝尔家的好几个女儿,都嫁到了加拉帕戈斯家。后来,在保卫帕拉汶的最后战役⑧中,艾尔贝尔家的六十多壮年男子殒命沙场,家道从此一蹶不振。而加拉帕戈斯家的人很多都投靠了冈特·海勒布雷克斯⑨,从而保住了他们的富贵。自这之后,因为家道的衰落,也因为看不起对方,艾尔贝尔家族就不再跟加拉帕戈斯家族有什么来往了。只是毕竟有几个亲人在那儿,所以总还是有些走动。
伊尼戈不喜欢这个家族,一是因为鄙视他们的为人,二是在他还是个孩子时,父亲曾带他去拜访过几次他的所谓的表兄,即这位加拉帕戈斯男爵。不想对方态度极其傲慢,对自己的父亲直呼其名,对自己更是不屑一顾。去了三五次,把待在人家庭院里等候召见的时间也算上,也不如骑着舒尔茨绕镇子跑一圈的时间长。所以伊尼戈很反感到他家去。但是老父亲每年还是会不时地去几次,每次都带上不少礼物,虽然很多时候也就是跟管家见见面而已。
“老爹,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伊尼戈在那儿嘟囔。
“混小子,我要是身体好,我明天就跟你们一块儿去。可我这身上的老伤又发作了,这几日痛得厉害,”老多纳托顿了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接着说道,“过几天就是你那男爵表兄的生日,你去拜访他一下他,好让他别忘了还有咱这门亲戚。”
伊尼戈见过这道伤疤,那是块有拳头大小的疤,就在右胸口处。伊尼戈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这是当年在自由城邦禅达⑩的保卫战中,被一个海寇用标枪扎的。当时人们都以为他不行了,可没想到他竟然活了下来。只是胸口从此就留了这么大一块疤,每到阴天下雨的时候就隐隐作痛。伊尼戈听父亲这样说,觉得没法拒绝了,可还是说道:
“好吧,老爹,我去就是了。不过我一直就弄不明白,每次去人家都爱搭不理的,你为什么每年还都要去呢?”
“唉,你啊,还是太年轻,这人情世故就是不懂。我这每年去两三次,哪怕就说几句话就走,起码能让人家不忘了咱。而且,就算他不见我,这一来二去的,我总算也跟他家的老管家克莱斯扯上点儿交情,每次他还总是照顾我的。等你去的时候,花钱买些新鲜的蜂蜜,他就爱吃这个。我本想从家里带点儿的,又怕路上一耽搁不新鲜。你到帕拉汶后,就去城西杂货市场那儿买点儿,那地方有新鲜的。不要心疼钱,买最贵的就行。”
“可他知道有咱们又怎么样?他又不会发善心,给咱们一个第纳尔。”
“唉,你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看看你,都已经二十了,我还想着花点儿钱,给你弄个骑士头衔呢!我老了,干什么也晚了,可你还年轻,重振咱们艾尔贝尔家族的荣耀,还得靠你啊。”老多纳托见伊尼戈想插话,打个手势止住了他。“你听我说,我们虽是正经的贵人,可毕竟已经衰落成这样了。这几十年来,咱们平常打交道的都是些平民老百姓,要不就是和咱们一样没落的小贵人,而城里面的那些贵人们和咱们就根本没什么往来。这样,没了声望又没了交情。你要是弄到个骑士头衔,这也能拿的出门啊。到时候再花些钱打点打点,跟各位贵人拉拉关系,再跟哪家贵人的小姐结个婚,这样才能让咱么家族的的名望重新树立起来啊。”
老多纳托越说越激动,不禁咳嗽了起来。自从胸口伤了后,他连说话也尽量小声的。伊尼戈见状,忙说道:
“好啦,老爹,你别激动,我照办就是了。不过我好歹要自己挣出个骑士头衔来。”
“呵,你啊,你就知道说。你说说,你怎么挣个骑士出来?”
“像你一样,跟五十人一起。”伊尼戈又开始揭老底。
“混小子,你又拿我开玩笑。我虽是临时受封,可你想想我这胸口的疤。唉,你啊,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我可不想让你上战场上去挣这头衔,咱家就你一棵独苗了,我可不想让你冒这个险。好了,抓紧吃饭,然后早点儿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老多纳托说着,又按了按胸口。这伤口疼起来可真要命啊,他这么想着。
注释①柯里尔,这是公里的高格叫法,请大家理解成公里...
②圣礼,圣教徒们的一种基本敬礼手势,具体做法为左手手指半握,右手握于左手上,两手合拢,用右手拇指轻碰额头,鼻尖,下巴各一下,同时低头致意。
③德赫瑞姆,是圣教创始人圣父卡斯赫利特的主要活动地。圣父去世后,即葬于此地,因此被教徒们尊为圣地。
④卢伦斯,斯瓦迪亚王国的一个地区,位于苏诺西南,是著名的产马地,有“特瓦林的牛,卢伦斯的马”之称。
⑤杜卡特,德赫瑞姆发行的一种金币,通行于卡拉迪亚大陆。
⑥第纳尔,卡拉迪亚大陆通行的一种钱币,铜质,有的地区还镀银。一杜卡特相当于二十塔勒银币,约等于二百四十第纳尔。
⑦赛里斯大陆,与卡拉迪亚大陆接壤的东方大陆,盛产丝绸,瓷器,香料等。
⑧保卫帕拉汶的最后战役,指圣历一一三四年诺德人与维吉亚人联合攻陷卡拉德帝国的都城帕拉汶,并杀死帝国最后一任皇帝尤利乌斯的事件。在此次战斗中,艾尔贝尔家族的几乎所有成年男性都战死沙场。
⑨冈特·海勒布雷克斯,诺德人的头领,帕拉汶战役的攻城指挥官。
⑩自由城市禅达,位于波拉克河的上游,靠近鲁达堡,被摧毁前是著名的中立城市。曾经极其繁荣,后被觊觎城市财富的鲁达堡的领主联合海寇攻陷。在这次战斗中,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侍从的多纳托·艾尔贝尔,与数十人一起被阿拉西斯伯爵紧急授予骑士头衔,以激励他们作战。故此伊尼戈经常以此揶揄他。但老多纳托是少数几个经过恶战活下来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