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过就听说南方起了战事,消停许久的楚国竟然派了少年将军洛九城出战。这个貌美的少年一出生就带着杀伐之气,他的父亲那一年连克燕国九城,班师回朝那一日自家夫人诞下一子,于是长剑一挥,朗笑三声:“小儿福大,将来必是我大楚开城拓疆的一员猛将。来啊,快马加鞭回去告诉夫人,小儿姓洛,名九城。”
再后来关于这个少年的传闻就只剩下了皮相好,深受楚王喜爱。那时我常与沈籍讨论这个传闻中的洛九城是不是楚王养的**,或是男生女相貌美如花被楚国后宫哪个寂寞恶毒的老女人看上也没准。再联系到这几年洛家混的风生水起,几乎到了一家独大的地步,不得不对洛家小公子的样貌产生了深深的向往与追求。
然而终于有一日,楚军打过淮水,过了大泽乡,直直向着临淄逼来。父王也是慌了神,召集了大臣日日一起对着愁眉苦脸。后来不知谁出了个投降的主意,经过一番商讨之后竟然决定让世子许清谦带着降书去往楚都。谦哥哥向来都是个父王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主儿,也就带了十几个人日夜不休去了前线。那时我也是不懂事,心里只盼着哥哥能带回些好消息,却不想谦哥哥作了质子押在楚国才勉强平了战事。二哥许清胄打世子走的那一日就在房里喝酒,一坛一坛往地上摔,骇得我只敢远远瞧着,不知他这样到底为了什么。那是我只觉得大哥这样是为了我们,我们更应该珍惜这样富足的生活。却不知国贫积弱,实则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出在无能安逸的统治者身上。那时父王不懂,我不懂,谦哥哥也不懂。唯有这个在房里发狂的胄哥哥懂了,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已是寒冬腊月,却不想楚国欺人太甚,退兵的条件除了淮水以南的六座城池,竟然还加上了和亲。仪昌公主,也就是我,要在开春嫁到楚国去,还是嫁给掠我土地杀我人民的洛九城。这以后,梁氏便不再与我同榻而眠。胄哥哥来看我时眉目带着宿醉的忧伤,看得我难过又心急。
“阿言,是哥哥没用,哥哥竟然连你都没能守住。”说罢搂起我年幼却宽厚的肩膀,我能感觉到他庞大身躯的微微颤抖,像是积聚了许久都未曾发泄出来的怒气不甘,全都一颤一颤压在我的身上。
我心里是有打算的,我并不想嫁去楚国,听闻和亲的姑娘一辈子都找不到该有的幸福。我不曾知晓男女之爱,却对此抱有很深的幻想。譬如我们会在临淄最漂亮的合欢树下相遇,他送我一卷春宫,我送他一碗梅花糕。再譬如当我从马上掉下来时,他会以一个漂亮的转身抱住我微胖的身躯。有很多相遇,很多故事,但绝没有一个是我被迫走上花轿嫁去遥远的水乡,故事里的男主角也绝对没有一个不是齐国人。那么,改变这些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
我把这些讲给胄哥哥听的时候,胄哥哥已经直起身来细细研究我说的办法。他皱着眉圈出我设计的路线里不通的地方,商定好计策的时候已是深夜,我兴奋得睡不着觉,胄哥哥却已经有些困觉了。他摸摸我的头:“阿言,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再也不要回来了。三日后宫里会有采办的小丫头来接应你,收拾好东西,带好银两。出去之后会有马车带你往齐燕边境去,哥哥会在东郡替你打点好一切。这边你不要怕,无论什么罪名哥哥都会一力承担的。”
那时我看着他脸上的慨然绝望,心里只觉得奇怪,不曾想过协助公主逃婚会是多大的罪名。胄哥哥这是用自己的自由乃至生命来换取我的一时胡闹。
我一向是个藏不住话的姑娘,什么情绪都逃不过沈籍的眼睛。在眉开眼笑了一整天之后,沈籍终于忍不住。翘着二郎腿吐着瓜子皮道:“阿言你是不是思嫁思疯了,听到人家说你家将军长得好你也不至于笑成这样。说到底,那都是传闻,谁知道洛家少将军是不是一脸麻子眼歪嘴斜,硬生生被人传成个世上少见的玉人儿。就拿你来说,小眼趴鼻子大嘴,跑起来浑身的肉颤啊颤的,走两步就喘成狗,还不是被好事者一说,就成了齐国罕见的、美丽且丰腴的姑娘。”他故意在“丰腴”二字上加重了读音,吊儿郎当地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碎屑。
我气恼不过,随手抄起桌上的瓜子就往他身上撒,嘴里还嚷着:“我才不要嫁到南蛮子的地方去!我才不喜欢娘娘腔!我才不是胖子!”
沈籍拉下我快要落到他肥肉上的拳头,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阿言,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我不知道?”
我真讨厌这样的沈籍,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仿佛洞悉我所有的秘密。我用力抽回手,躲闪着目光:“沈大胖你别以为你盯着我我就怕了,你今儿早上偷吃我的红薯粥我还没说,你大晚上的,脑子被驴踢了吧!”
沈籍愣愣地看着我,胖乎乎的大脸带着深深的疑惑,或许是不懂为什么从小就对他知无不言的小姑娘怎么开始遮遮掩掩了,也或许只是从没被人骂过大胖有些缓不过来。
我拽起他来,用力把他推出去,恶狠狠地摔了一下门,眼泪鼻涕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这偌大的齐宫,最值得我惦念的,大概就是这个死胖子。
死胖子在门外撞门,无奈宫里的建筑着实做的精巧,就算他是个胖子,也撞不开结实的木门。我想象着他那身肥肉一定是一颤一颤的,贼亮贼亮的眼睛里一定噙着泪花。我不由地又笑出来,倚着门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我跟沈籍偷溜出宫之后遇见的那个丧子的寡妇,哭哭笑笑,疯疯癫癫。
不出一刻钟,就有宫女听到响声过来拉走沈籍,沈籍挣扎着带着哭腔喊道:“阿言,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我听着他逐渐走远的哭腔,忽然记起宫里的桃林已有两年不曾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