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已是二月,楚地的天气还是阴凉得很,尤其是江边上,没什么风,却让我打了几个冷颤。我随着那些女眷们上了船,按着宫人的指引坐下。桌上早已摆满了精致的瓜果点心,各位公主夫人们也都依次落座。沈籍作为陪嫁的齐国小太监垂手立在我身后。我瞧了瞧,坐在最上首的应当是楚国的国母,承德皇后。她身着阙狄,姿容甚是威严,端端正正地坐着,对每个上前问好的人报以端庄的笑意。她瞧着比母妃年纪大一些,我没由来地觉着亲切。
待楚国的公主夫人们前去行了礼,沈籍偷偷揪揪我的衣服,示意我前去行礼。我捧着齐国最是上等的美玉献给她,难得的乖巧。
承德皇后却是一反常态地拉起我的手,眼神里满是关切与慈爱:“你这丫头可真是受苦了,九岁那年就没了娘,这才多大就被送来和亲……”说着说着竟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骇得不敢乱动,只拿眼色去询问沈籍。幸而承德皇后身边的女官甚是伶俐,对我解释道:“你们梁夫人啊,原是皇后宗族的人,自小跟着皇后长大,两个人过去可是亲昵地不得了。梁夫人时时在信里提到您,这不我们皇后就跟眼看着您长大一样。”
我这才想起来梁姨本是楚国人,父王年轻时到楚国游历才识得的梁姨。我立马觉得更加亲切起来,承德皇后接着道:“可不是嘛,我第一眼瞧见你这丫头就觉得亲切。夙晓时常在信里提及你,说你越长越喜人,只是命途坎坷了些,托我多照看照看你。我本想着你一来就去瞧瞧,奈何这几日宫里的事太多,总也抽不开身。”
我这是第一次听人喊梁姨的名字,总觉得怪怪的。又听得她说要去瞧我,赶忙应道:“阿言初来乍到,是小辈,应当是阿言去看您。怎敢劳皇后娘娘大驾。”这些个场面话我在宫里耳濡目染那么多年也是会说个一两句的。
承德皇后倒是颇为惊讶道:“夙晓总说你淘气,这不是乖巧懂事得很吗。来,将仪昌的位子挪过来,我要好好与这小丫头亲近亲近。”她吩咐过了又转头与我说道:“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你与我说道说道夙晓现在是怎么个光景。”
我连忙谢了恩,坐在承德皇后身边,实则是有些遗憾的。我本以为今儿晚上就能见着洛九城了,我甚至想了很多话要告诉他。可没想到是坐在了女眷中。楚国这条船大得很,我在齐国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大船的。这似乎也印证着那美人所言,齐国着实是不打眼的一个国家,这样一艘船都造不出来。我想明白了这层,有些郁郁不乐起来。
承德皇后瞧我闷闷不乐的样子,摸摸我的头,笑道:“跟我们这些个年纪大了女眷们一块,确实是闷着你了。夙晓说你性子活泼,怎生不见你动弹动弹?”她又朝着底下坐着的一个小姑娘招招手,唤她过来。我这才看到一位胖胖的夫人边上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待她走到我身边,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庞大,比人家高了一头不说,身形也有她的两个大。我不禁有些担忧,楚地的吃食兴许是不大好的,怎么活生生一个小姑娘给饿成了这样,一颗硕大的头颅让人忍不住担忧那细弱的脖子撑不撑得住。
承德皇后说她是哪个尚书家的孩子,我没大记住,只知道她年纪与我一般大,只不过我是冬月的生日,她却生在了火辣辣的七月,倒是比我还大那么一些。我拉着她瘦瘦黑黑的小手,向皇后行了礼,便迫不及待往廊上跑去。
“嘿呀,小姐姐,你都不吃饭的吗?怎生饿成这样?”我讶异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企图发现她有什么非比寻常的地方。
她打掉我的手,气质端庄得很:“堂堂一个齐国的公主,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我像吃了苍蝇一样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上的绣花,有些烦躁。这样的小姑娘可真是不讨人喜欢啊。我摸摸鼻子,讪讪地笑道:“我叫阿言,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没好气地走到栏杆边上,看着船下波光粼粼的水面,突然笑起来:“慕容,李慕容。”
真是个温柔又好听的名字,不过她笑得令我有些惶恐。楚国的人莫不是都这样,喜怒无常的,真是教人害怕。
这时候,沈籍也慢悠悠跟了上来,瞧见我趴在栏杆上去够水里飘着的莲花灯,气急败坏地低声喊道:“不要命了你,这么深的水,掉下去,小心被大鱼吃了!”
我回过头来,沈籍的脸被船上的灯光映出了几分英气,不禁感叹道:“好生英俊的一个小太监,还不快来好生服侍着公主我。”
沈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走过来蹲在地上,像是要背我。我笑着踢了踢栏杆,便要上去。却突然听到一阵水声,跟着后面驶过了一艘大船,原是另一艘船上的少爷公子们要来这边见礼。我颇有兴趣地抓住沈籍后面的领子,提醒他转过身来看热闹。
沈大胖却不动弹,只把背对着我,小声呵斥道:“快些下来,掉进去可不是什么小事。”
就在我讷讷地应和着沈籍的话准备下去时,一个好看的侧影突然出现在对面的船上。那人临窗坐着,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样,昂着头,下巴与颈部形成一条流畅的弧线。在那样纷乱的觥筹交错里,他只是举着酒杯笑意朦胧地昂着头。沈籍好像又在催促我,可我却有点挪不动步子。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视线,他突然回过头来,冲我歪着头笑起来。那一笑,像是在山中,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又像是在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带着酒气的美人笑起来更加令人欢喜,我只顾着看他,早就不记得还有个沈大胖蹲在地上等着我。
待我回过神来,沈籍已不知去了哪里。反倒是那黑瘦的小姑娘还站在后面,插着手,冷冷道:“总有人被那副皮相迷了,却不知皆是自作多情。”
我假装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是冷着脸问她沈籍去哪了。她却不再理我,背着手像个小老头一样自顾自嘟囔着什么。
我再爬到栏杆上的时候,那美人已转过身去与人寒暄,平添了几分烟火气,不再那样遥不可及。
我跳下去站在船板上,沈籍又不知打哪走了过来,气呼呼地拉着我的袖子闷头往前走。
我回过头去,那黑瘦的小姑娘站在巨大的阴影里,喃喃自语的样子总带着那么点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