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客观上来说,我们是这样一些女孩,既追求时髦又对现状不满,既愤世嫉俗又耽于生活的享乐。我们年轻、热情、充满活力,我们的生活也丰富多彩。然而正如有些人所说,这多彩的背后,常常是百无聊赖和空虚。在那些孤独的夜晚,面对妍然盛开的自己,我们双肩耸动,开始了无助的哭泣。
这样直到我们疲惫地睡去,眼泪还晶莹地挂在眼角,像一些寂寞的花朵,谁曾窥见,谁来拾起?我们有时便会想起小时候学过的那首凄迷悱恻的唐诗: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当然,这眼泪并不说明我们怎样的痛苦伤心或不幸,就像俗话说的,爱哭的孩子长得快,那似乎是一种生长的需要。对我们来说,它在本质上和运动、呼吸、欢笑、歌唱是没什么区别的。打个比方,就像池子里的水,满了就要溢出来。
我们懒懒地起床,漱口,洗脸,梳妆。我们喜欢这样一些东西,它们是胭脂、摩丝和口红。若是星期天,我们可以把晚餐当做中餐来吃。晚上呢,是我们的快乐时光,我们在外面唱呀,跳呀,不折腾个半宿通宵不肯放手。不管怎么说,我们总要把自己折腾痛快,折腾累,仿佛以后没有了机会似的。抹好最末一笔口红,我们便背起时下流行的坤包,走出家门。我们要到哪里去呢?在我们这样的城市里,我想,我们大概可以分为这么几种:一类是去事业单位上班的,她们靠了父辈的荫庇或自己的努力,在那里谋到一个位置,秘书啦,科员啦,干部啦,人民教师啦,最差,也是个打字员吧,她们按部就班,面部冷漠,有条不紊;一类是去工厂企业上班的,她们嘻嘻哈哈,行动懒散,比如我;一类是个体户或去给个体户们打工的,她们的生活因目标具体而明朗踏实,她们是我们当中最现实和最坚实的一类,市井俚语会野草一样在她们的身上蓬勃生长,过不了多久,便会把她们完全淹没;再有一类就是那些被迫失业或甘于失业的女孩,做了有钱或有权人的情妇。她们就像插在瓶里的花,没有根系,也不需要光合作用,但随时会遭到他人的遗弃。为了避免这一悲剧性的结局,她们便要想出种种办法,使出各种手段,悲喜交加,哭哭笑笑。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这在我是不多见的。为了克服自己内心的孤单和软弱,我只有不停地运动:唱歌,跳舞,逛街,嚼口香糖。我曾创下我们厂里吹口香糖的纪录。我经常是累得筋疲力尽然后呼呼睡去,不知道月亮在灯光销匿之后照射到房里来是什么样子。醒来天已大亮,楼下车声如织,具体梦见了什么,我已记不太清楚了,但估计与昨天看到的那张海报有关。仿佛它一直悬挂在我的梦境上空,我赤着双脚,向它走去。天下着大雨,我冷得嗦嗦发抖,一走脚一滑。
那张海报是这样的:
海报
大型文艺晚会
著名歌星狼狗先生携其白马歌舞团特来我城演出
届时狼狗先生将亲自登台献艺,一展风采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时间:×月×日
地点:省体育馆
门票:一百二十元八十元六十元
离演唱会还有两天。四十八小时。多少分多少秒?哎呀,简直算不清了。昨天,当咪咪把这个消息咬着我的耳朵告诉我的时候(难怪这几天她神神秘秘的,总邀她不着),我正在车间里和那架破机器生气。它像一头老水牛,赖着不走了。它老是坏,它一坏,我就得返工。我用力拍它,打它,它也顶多只哼哼一声,倒痛得和气得我差不多抹眼泪。不知向车间主任反映了多少次,他总是说,先凑合着用吧,现在工资都发不出,哪有钱来搞维修?说完,又陪厂长书记或者那些来参观视察的人喝茶聊天打牌装模作样介绍经验去了,然后是喝酒吃饭跳舞。都说厂子越垮头儿们越肥,看来不假。但咪咪带来的好消息无疑是从头顶射下来的一道阳光,让我眼花了一下。我的心咚咚跳着,好像有两颗心,它们在比赛着往上跳。我说,真的吗?她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想可不是!但不亲眼看一看心里总不踏实,是不是?反正上不上班丝毫都不会影响国民生产总值,即使有影响,恐怕也是好的影响。听说有一段时间,我们厂里的产值是负增长。越生产亏损越多。我不上班岂不是为厂里做贡献?我去向车间主任请假(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说你有什么事,我红着脸只哧哧地笑。这是我们惯用的请假方式。主任果然好像明白了,他像电影里的伟人那样挥了挥手,鼻音很浓地说,你们女娃就是名堂多。这是他同意的表示。他没办法不同意。这就是我们女性的优势了。我忙朝他点点头,说,是是是,下辈子一定不做女人。鬼东西!他笑了笑,朝我又挥了挥手。我知道,这次挥手是赶我走。我忙就坡下驴一溜烟跑出了厂门。当然也有闹笑话的。比如,有时候听见主任这样训人了:张迎春,才十多天呢,你怎么又来啦!我一阵小跑跑出厂门,跑到位于繁华路段的百货大楼。我气喘吁吁,果然看到了那张海报。它端端正正地贴在那里。我从头至尾一字不漏连看了三遍,还用手摸了一摸。那纸张细腻柔软有如梦境。仿佛一阵风从什么地方吹来,我感到了凉爽、激动和快乐。
我在镜前细细地梳妆。我有在早晨洗头的习惯。就像有人说的,带雨的花朵只会更加鲜艳。我无疑是那种可称作漂亮的女孩。走在街上,我经常会受到来自各个方向的媚眼。它们饱含着羡慕、嫉妒或欲望。经常有来历不明的信件载着我的名字在邮递员或小石子的帮助下朝我的窗口飞来,吓我一跳。里面照例写着:我爱你,我愿在××地方等候你的光临。谢谢你昨晚走进我的梦里。你若不答应,或许,明天江边又会多一具无名男尸,可怜而孤独的男尸啊!我发誓,我要强暴了你,然后和你同归于尽,做一对鬼夫妻。落款是,一个走在你身后的男孩。这使得我毛骨悚然,走路时不免频频后望,想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男人。但他们并不从人群中走出。当然,也有大胆落了款写上了真名实姓的,但不落款还好,一落款那些热烈缠绵的信便立刻变得和他们本人一样陈旧平庸甚至丑陋不堪,让我感到耻辱和失望。所以我倒有些愿意收到那些匿名性质的信,它们多少还刺激了我的想象,让我感到了青春的神秘和迷人。他们崇拜我,就像我崇拜狼狗。镜子旁边的墙上,贴着他的巨幅照片。他那充满磁性的歌声,是我每天必加温习的功课。假如没有歌声,我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生活还有什么更高的东西。有时我想,他不知道我正如我不知道这些匿名信的作者一样,我不由得感到了一些淡淡的悲哀。我和他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我们的城市是多么平庸啊,由灰色高楼和水泥大街组成的市井充斥着噪音忙碌钱币油烟灰尘和垃圾,充斥着各种手段和目的,但就是没有浪漫,更谈不上奇迹。任何和现实无关的东西都被看作是轻浮和奢侈。我想大声地喊叫大声地歌唱,我想跳贴面舞穿三点式。用咪咪的话来说是“好想堕落一次”。
但现在,那张海报及时拯救了我。它不但拯救了我还拯救了我们的生活。我所热爱的明星并没有抛弃我所居住的这座平庸的城市,即将来这里演出,把他那金色的歌声像饱满的谷粒一样撒向我们,这怎能不使我们感动和激动万分!
我整理好自己的坤包。我特意检查了那张一百二十块钱的门票是不是在里面(它差不多是我半个月的工资)。摩挲着那胶质硬纸,仿佛接触到一种异样的什么东西,我不禁脸热起来,心卜卜地跳个不停。
这时,在我们年轻人中,似乎都在谈论即将到来的那场演出。看来他(她)们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麻木不仁。听咪咪说,我们这里在明末清初的时候,出过一位歌女,曾“檀板轻摇,红唇翻动”,便以“风情万种”“名动京师”。无奈她是个风尘女子,既没有玉堂春那样荡气回肠的曲折经历,也没有李香君柳如是那样卷入历史人物怀抱的幸运,结果只能寂寞地委身于稗官野史。又有人说,曾经也有一个大人物从我们街道经过,但前有鸣锣开道,后有护卫紧随,何况大人物坐在高级轿车里,窗帘严严实实,所以不能窥得。而无论如何,亲睹大人物风采(我想,那大概包括伟人、名人、要人乃至明星吧),是我等芸芸众生时刻盼望感念终生的事情啊!据说,我们区里的头头有一次到北京去开会,一个重要人物和与会者握手,但握到他那儿,忽然累了,不想握了,便没有握。电视机的镜头还没到他这儿就戛然而止。散会后,我们区里的头头忍不住躲在宾馆的被窝里大哭了一场。当然,人们现在谈论最多的,还是我所热爱的狼狗。那情景,就像老年人在谈论他们的儿子或女婿,年轻的女人们在谈论她们的丈夫或情人(这时,她们已流行地称呼自己的丈夫为“老板”)。而男人们的语言里,则分明带着一种又爱又恨的味道。出于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他们开始往明星身上泼脏水。他们不怀好意地说,明星养了三四个老婆,外面还有一大群女人。明星对女孩子就像黑熊掰苞米,掰一个丢一个。每到一地演出,便要找一个女孩陪他睡觉,甚至说他如何变态,如何发狂……说实话,等等这些,只会增加我对他们的蔑视。他们同我一样生活在平凡庸碌中,便是搭十丈高的梯子也不一定望得见明星的脚尖,又怎能窥到明星的私生活呢?真是不攻自破。说不定他们所说的,正是他们对自己的谵语。他们是妄想狂。
反正还早,我顺路去了咪咪家。咪咪一直是我最崇拜最要好的女友。她是我们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还保留着诗情画意的女人之一。一走进她的闺房,便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安静而抒情的气息把我感染。闺房摆设朴素,但处处沁发出她作为一个诗歌爱好者的艺术气质。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叶片阔大绿意葱茏鸟鸣上下,体现着大自然的清新和生机勃勃。窗边一张大方桌,我们一般女孩子是用来陈列洗涤或化妆品的,而咪咪在上面放了一只自制的书架,那一排排厚实的书本使我在向往的同时也感到温暖。望着它们,我想起了自己。我想起自己在学校读书时,也曾在树下或灯光下读诗。那些美丽的句子像绸子布一样在我眼前飘来飘去,贯穿了我的初中生活。我把它们抄在笔记本里,扇子上,手帕上。那时,我有许多美妙无比的梦。我一点一点地攒钱,买来一个日记本,想把那些梦记下来。我甚至还打算把它们写成一本书,书名就叫做《一个女中学生的梦》或《一个女人所做过的梦》。但等等这些,后来都不知不觉、莫名其妙地消失掉了,没有了……现在面对咪咪的书架,我不由得心生惆怅。我觉得从前的那个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只有狼狗的歌声在我们身边缭绕,多少给我带来一些安慰。我佩服咪咪、崇拜咪咪的原因是,对于我来说,咪咪是具有狼狗那种精神气质的人。虽然很多人都说她疯了,神经不正常了,但我从不这样看。在我看来,事情恰恰相反,这只能更加说明她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一般人又怎么能理解她呢?我听人说过,诗人是要有点神经质的,因为那正是天才的表现。比如,在大冷的冬天,咪咪会穿一条鲜艳的裙子穿街而过;大多数时候,她不愿上班,大白天也在家里睡觉,而晚上则通宵不眠,这样,她一月的工资往往是负数。有一次,她收到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她翻来覆去地看着,不知道是谁写的,后来她拿给我看,我发现是她自己写的;厂里开会,头儿正在做报告什么的,她会突然站起身,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地扬长而去……咪咪大我将近十岁,我十九,她二十八了。她至今仍独身一人,寄居在父母家里。可她的诗里充满了青春、梦幻、小草、绿树、蓝天、白云。我不会忘记她孤注一掷地把自己的诗作束成一个大捆投稿却被几乎原封不动退回时她的闪电一样惨白的脸,以及随之而来的撕裂一般的哭泣,说准确一点应该是嚎叫声,因为,并没有泪水。我当时吓呆了。我不知道一个人一旦发出这样凄厉的声音,她(他)的理想就完了。果然,从此之后,咪咪不再写诗了。虽然她的闺房还保持原样。她常坐在窗前发呆。有时,她从架上取下一本书,展开在桌上,轻轻地抚摸着,眼里涌出泪水。看上去她是那么瘦弱,忧伤。不用说,我和她的关系,遭到了我父母的阻止。他们说,不许你和咪咪交往!我说,咪咪又不是男孩子,怕什么?谁知父母说,要是个男孩倒好了!于是我知道,我在家里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了,他们盼着我快点找个人家嫁出去,哪怕那个人是个流氓。
我轻手轻脚进了咪咪的房间。她的父母哥嫂对她采取了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很久以来,咪咪便单独吃睡了。我轻轻叫了声咪咪,她没反应。外面的一家工地上传来搅拌机粗暴的咀嚼声。我又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看到我后,放开捂着的耳朵,说吵死了,真是吵死了!
我们一同上班。我们边走边谈着那场即将到来的演出,咪咪蹙着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我们唱起了狼狗。
我和咪咪一样,对我们所热爱的歌星充满了迷狂而持久的热情。他是我们平庸琐碎生活的光,他给我们带来了音乐、诗情和浪漫,让我们重新拥有欢笑和歌唱、哭泣或感伤。我们是些平凡的人,难以做出伟大的事业,咪咪写诗的失败,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但我们又不甘心于此,我们觉得自己和其他歌迷有很大的不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喜欢这样来看问题:一般人怎样,我们怎样,这样一来,我们仿佛便与众不同)。最明显的一点是,他们对歌星的热爱是见风使舵朝秦暮楚的,今天流行A歌星,他们便也热爱A歌星,明天A歌星过时了B歌星走红,他们便抛弃A歌星而去追B歌星了,并且一点也不脸红。我们对这些势利小人充满了蔑视。说起来,我对狼狗的热爱,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狼狗还没这么出名,一个无名小卒,偶尔在什么地方凑凑热闹。我第一次听到他的歌,是在一部不怎么有名但很长的电视连续剧里。他的名字排在演唱者字幕的最后。电视剧拍得很差,但我挺喜欢里面的音乐。当狼狗的歌声从苍茫的原野上缓缓、忧伤地升起时,我立刻被深深地震动了。我预感到这个人会出大名。从此我时时留心着他的歌。有时为了他的一首歌,我会买下整版磁带,虽然那上面的其他九首歌我都不会喜欢。第一次买到他的专辑,我连着几天都像是过节。一空下来我就听他的歌。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正是那时候,我进厂当了工人,认识了咪咪。有一天我无意中谈起了狼狗,没想到她也是那么地热爱狼狗。从此狼狗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了。我们看着我们热爱的狼狗一天天地成名,就好像看着我们的孩子渐渐长大。我们有了一种做母亲的感觉。仿佛狼狗是被我们发现的,他是我们的孩子。
今天,我们心情很好。即使在阴暗嘈杂的车间,我们也能感觉到阳光的灿烂。我们忍受了往日所难以忍受的庸常、机械、欺压和不公平。我们手挽着手在破败的厂里行走。我们扬着头,唱着老狼,我们感到了骄傲。
下了班,我和咪咪相约去江边散步。我们要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们打算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欢迎我们热爱已久的明星?
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都感到内疚。说实话,狼狗光临我们城市的消息,只是在市井间引起了轰动。演出筹委会也基本上由商业人物组成。他们都是出于各自的商业目的才筹划了这场演出的。对此,官方的态度是两“不”主义,即:既不干预,也不参予。所以狼狗先生的到来,不可能像政界要人的出行那样,城内街道要打扫干净,所有机动车辆一律不准通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何等的肃穆庄严!而我们的狼狗只能像个普通游客一样,悄然而来又悄然离去。这就是官与民的区别。何况我们,连筹备者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懂得狼狗么?我表示怀疑,他们不过是借狼狗的名义来给自己赚钱罢了,这样一想,我们不禁为狼狗抱不平)。我们只是些娇弱瘦小可怜兮兮的歌迷,既不能为他鸣锣开道,也不能为他接风洗尘。我们是多么的难过伤心啊。我们有的,只是一颗虔诚的心,想献给他,让他知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谁又能像我们的明星狼狗,这样的深入人心,受人爱戴?他们没有强权,也没有手腕和欺骗。他们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我们都心甘情愿地做跟在后面翕动不止的铁屑。他们不拘世俗,放荡不羁,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的鲜花和鲜花一样的爱情。一个十七岁的高中女学生甚至宣称非×××不嫁。世界上所有的痴情男女都爱着他们。很多的画面在我们眼前闪过,我们设想出一种又一种方案,比如,自制巨大条幅:热烈欢迎狼狗先生来我城演出!狼狗你好!我们热爱狼狗!……再比如,用我们的裙子扎成彩旗,沿街刷上标语;或在狼狗的脚刚踏上我们城市,便第一个上前去献花。当然,别忘了带上笔记本让他签名。说不定这样,我们还可能会和他一道留在记者们的咔嚓咔嚓声里,刊登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呢。
但我们觉得这一切仍不够直接和具体,还远远不能够表达我们对狼狗的热爱之情。为此我们继续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咪咪说,我们要做得既不落俗套,又要尽情、大胆,富于诗意。这时暮色笼罩下来了,江上漫起一层淡淡的白雾,街上的灯火次第开放,让有家的人温馨,无家的人伤感。我们彼此望着。忽然我觉得眼前亮了一下。我说:吻他!对,我们在演出高潮时上台去吻他!我看见,咪咪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嗨!她一拍手,然后我们的手便紧紧握在一起。我们的手因激动而颤抖。
这一晚,我却先于咪咪见到了我们热爱的狼狗。他是怎么到来的受到了怎样的欢迎我全然不知。睁开眼,他已在聚焦灯下真切而遥远地唱起来了。掌声骤然响起连成一片,我茫然四顾。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仿佛是咪咪又仿佛不是。她说你怎么不鼓掌?我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但我的掌声无异于一粒石子扔进沸腾的江水,别指望它能浮在水面上。狼狗怎么知道我崇拜他?狼狗怎么知道我在鼓掌?掌声经久不息,我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像是掌声。越听越不像。我望了望窗外。我担心外面下了雨。但窗子都封得严严实实的(不是说好在省体育馆么?怎么到了这种地方)。我感到了闷热。我忽然讨厌起这些声音,希望它们立即停下来让狼狗的歌声重新凸现(看得出,他比盒带上更英俊潇洒,尤其是脸上那颗青春痘闪闪发亮,让人一眼认出)。但它们丝毫也没有停止的意思,似乎要永远这么喧腾下去。我吃惊地望着他们,见他们的脸一片茫然,他们张大的嘴巴欧欧着,两只手掌使劲地拍打,声音却在头顶。我忽然想到,是不是高潮已经来了?天哪,我是多么傻,差点就错过了!我一面自责一面仍深感庆幸。这时其他人仍在机械地鼓掌,狼狗在灯光里频频谢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那张海报在我眼前飘了一下,又飘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离开座位,朝台上走去。咪咪,咪咪,我喊道。可她在哪儿呢?灯光越来越亮,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一手挡住朝我射来的强烈光线,一手凫水似的悬着,艰难地朝前走去。当我终于登上台,台下突然一片死寂。这时,我把眼投向狼狗(其实我一直在望着他),我看见,他在朝我微笑,鼓励的微笑。我非常感动,几乎落下泪来。我们仿佛彼此熟悉了一千年。他的五官、发型、肤色,甚至那颗青春痘,我是多么的熟悉啊。我望着他,嘴唇嚅动,心潮起伏难平,骄傲、委屈、感激、娇嗔一齐涌起,最后化作泪水像一串串成熟的葡萄在眼帘里闪动。为了不使它们落下,我只得小跑起来。我看见自己裙裾飘飞腰肢扭动美不胜收。我急于为自己的眼泪找到一个承受之所。狼狗用他的梦一般的两臂迎接了我。我在他的肩上倒伏下去倒伏下去。我说狼狗你真好。我献上鲜花和少女的初吻。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拿了鲜花。似乎是意念一动便有了的。我看见自己的初吻雪花一样迅疾融化。我飘升着,融化着。所有的不平和不幸随风远去。他说演出完了我就要走了,我说不要紧就像光是稍纵即逝的但那芒会长久地留在眼睛里真的不要紧的。他说你跟我走吧,我要救你出去把你从现在的生活里拯救出去!我说你将把我带到哪里去呢,他说反正是很好很好的地方。我摇了摇头说有一句话怎么说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就像梦曾经有那么一两次也就够了……这时台下又骤然响起掌声,原来他们把我也当作了演出的一部分……
模糊的光里,狼狗还在墙上。那梦就在我和他之间喘息着渐渐褪去、褪去了。
剩下了空虚和眼角无路可退的泪水。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天还是来了。就像在无边际的水面航行,终于发现了岛屿。但越是临近岛屿,我越心慌。我心里充满了矛盾,既盼望它快点来临,又清楚地知道,它来得越快,去得也越快。呀,原来欢乐的后面是更大的悲愁!我被这种矛盾揪住,失魂掉魄。这一天,我不知道干了什么,似乎身体与我是毫不相干的另一种东西。我胡思乱想,紧盯着即将来临的幸福,坐立不安。
一会儿,就要入场了。但在入场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的票丢了。我吓坏了。我把坤包翻过来倒过去,唇膏口红什么的撒了一地。我气喘吁吁地往家里跑,脸因这突然的变故而虚弱苍白。抽屉、柜子、床单、枕下、客厅、厨房、卫生间,几乎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拉亮所有的灯,全身趴在地上,眼睛像蛤蟆似的鼓起来。我看见自己丑态十足。咪咪也帮我找着。她的有些近视的眼睛显得十分艰难而努力。她叫我别急,冷静地回忆一下今天都干了些什么,有可能在哪儿丢了。可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急得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离开幕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的心跳得狂乱而没有节制。它几乎要从我的身体里飞出去。咪咪说要不,干脆重新买一张吧。于是我们又急急赶回省体育馆。我们想租辆车,像电影里那样叫道:快快,到××地方!街上平时出租车多得要命,可这时一点影子也没有。我们等了半天忽然醒悟过来,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赶快跑步。我们气喘吁吁地跑着,可欲速则不达,怎么也跑不快。甚至还在什么地方摔了一跤,把身体给摔痛了。这时大街上空无一人,大家都不肯错过一睹明星风采的大好机会。百年难遇呀!我曾听一位年纪不轻的歌迷感叹道。她的脸风韵犹存,颇有些十月小阳春的味道。果然,等我们赶到省体育馆,售票窗早已关闭了。我们翘首以望,这时体育馆里灯光暗下来了,鼻音很浓的音箱响起来了。正是我们热爱的狼狗的那种鼻音!我们和看门的软磨硬缠,递笑脸,说好话,叫大叔,也没有作用。他不耐烦地说他要关门他也要进去看了。果然,门只有一丝丝缝隙,还在等待着可能的迟到者。咪咪一手推门一边对我说小妹那我只好先进去了。我仿佛看见她对我狡黠地一笑,然后就消失在门里了。我忽然醒悟过来:肯定是她把我的票偷走了——除了她,还会有谁呢?我记得她曾经跟我说过,最亲近的人,也便是最危险的人。可铁门已訇然合上。这时我完全绝望了。因为我没有票,这可恶的铁门便把我和我的梦想、以及那不同寻常的一切完全隔开了。我拍打着体育馆的铁门,眼前一阵发黑……
我留心着我的坤包,并不时地检查一下,看看我的票在不在里面。咪咪过来和我说话时,我下意识地把包抓紧,并警觉地望了她一眼。
后来下了班。在横穿马路时,我不幸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摩托刮伤(或许那个人也是赶来看演出的),当即昏倒在地,被送往医院。待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咪咪告诉我,狼狗的演出已毕,早已离开了我们省城。她说她守了我一夜,她说我在昏迷中喊着狼狗。我什么也没说,慢慢拉开了包(我找了很久,才发现它在自己手里),掏出那张票,撕了……
不,我还在体育馆门口。我和咪咪以及所有热爱狼狗的歌迷已经等了很久。大家举着彩旗,默诵着早已准备好的口号。一万束鲜花铺涌如云,蠢蠢欲动。大家朝前面张望,目光排成两列长队。这时咪咪叫道:路没有尽头,我们的等待也没有尽头!可是狼狗仍然没有出现。又过了很久,大家脑子转动了一下,马上醒悟过来——其实狼狗早已来到了我们省城,只是为了避免这样过于热烈的欢迎场面,才采用了“潜入”的方式。哈,这不更是大明星的作派么?只有那些小明星才喜欢在公众场合搔首弄姿。于是有人说,他早已注意到一辆轿车形迹可疑,因为它直接开进了省城金利莱唱片公司的大门,至今还没有出来。又有人说,××宾馆刚才特别忙碌,奔走不迭的男女招待脸上笼罩着一种自得而神秘的气氛。于是人群平静下来,大家安心地验票,入场,找座位,点火抽烟,嗑瓜子。演出开始了,我们一边看一边耐心地等待。我们想下个节目也许就是狼狗的了。是的,一定是。但狼狗并没有如我们所愿。于是我们又想,下个节目也许就是狼狗的了。这样想着我们激动难抑,心像一只坚硬的铁球乱捶乱撞……
我们看了看表,窃窃私语终于变成了大声喧哗。大家一同举手呐喊:狼狗出来!狼狗出来!演出便在无法进行下去时结束了。大家由失望而怀疑,由怀疑而愤怒了,砸坏了许多窗子和座椅。后来据知情人士说,明星狼狗对这类演出根本不感兴趣,那张海报纯粹是筹备者的欺骗手段。也有知情者说,明星狼狗原本答应来的,但由于晚间洗头,忽然感冒了,而且挺严重,高烧至四十点九度。究竟谁更“知情”,就难以分晓了……
一会儿……
如此等等,所有这些不好的想法都使我如坐针毡,心虚气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