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叫做什么磺的东西他已经在手里攥了好几天。上课的时候,他握着它在抽屉里。走在路上,他握着它在裤袋里。晚上睡觉,他握着它在枕头底下。他是把衣服折好,再叠起来当枕头用的。不过那件蓝涤卡外套,他从来都舍不得枕它。他怀着喜爱,把它小心地放在一旁。因为头发上的油垢很容易把它弄脏。说实话,这件蓝涤卡褂子是他趁祖母不注意,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这简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就好像从家里偷出了一头牛。要好几年,家里才给他做一件像样的新衣服。本来,是要等到过年才能穿的。虽然他已经穿着它过了两个新年了。那件洗得泛了白打了两三个大补丁的黑粗布褂穿得他在同学们中间抬不起头。
少年把它(那个东西)放在卫生绒夹袄的折层里。几天来,它弄得他心神不定,跃跃欲试。它汗津津的,同他的心一同扑扑地跳着。他怕一不小心,把它弄丢了。或者被老师没收。他还担心那蜡溶化掉了,里面的成分失效。张国庆说,它可神奇了,狗吃下去,走不了三脚路,就会往下倒。所以它又叫“三步倒”。张国庆神色诡秘又眉飞色舞。他比他高一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跟高年级的同学在一起,而跟同年级的玩起来没劲。高年级同学那里,总有新奇的东西让他着迷。他鼓起勇气,终于说道:能不能给我一颗?张国庆想了想,说,给也可以,不过要用两斤饭票来换。少年很高兴。两斤饭票,虽然在当时是个巨大的数字,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每次往学校拿米,祖母都心中有数。祖母能准确地说出他身上还剩下几斤几两饭票。但他不可以每餐少吃一二两么。虽然那时他总是特别的容易饿。饭像一阵风似的,在他肚子里一吹而过。他多么羡慕那些家里条件好的同学,因为他们每餐可吃上一斤。而他,只能吃三到四两。后来,他看这样节约太慢,就干脆饿了一顿。接着,又饿了一顿。他故意去得很晚,饭卖完了。这样,他很快从自己手里“赢回”了两斤饭票。
那时,他在乡里的中学读初二。他不是一个好学生,因为他经常调皮捣蛋。玩耍的乐趣远远大于读书的乐趣。读完三年初中,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的一只耳朵(右耳)要比另一只耳朵(左耳)长。那是因为他总被老师安排在靠墙的一边,因此被老师频繁提起的,总是同一只耳朵。虽然,他从不讨厌读书,但他喜欢逃学。逃学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快感。正如他在教室里是坐,而逃学的感觉就像飞一样。一个人在他的少年时代,谁不希望自己能随心所欲地飞起来呢,哪怕是在梦里。他还喜欢钓鱼。一到礼拜,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池塘边,表现出少见的守株待兔的样子。他喜欢那种有鱼上钩和捕获的感觉。那是一种猎取和征服。是男孩子从小就渴望做的事情。有什么能比鱼在水里把线(他们叫玻璃丝)绷直把竹杆拉弯紧接着被弹出水面更加生动呢。那时他最羡慕的是有人的钓鱼杆的尖梢比他的更细若游丝。钓鱼使他忘记礼拜早已过完,而他,还是那么稀里糊涂地坐在塘塍上。目不识丁的祖父知悉了这一消息后,气急败坏地赶来,要用放牛的鞭子抽他。于是,他和凶神恶煞的祖父围着塘塍飞跑。祖父吼叫着,愤怒使他增加了能量越跑越快。并且他边跑边用布带把他的折腰裤扎紧。少年惊讶地发现把裤腰扎紧后的祖父跑起来更加地呼呼生风,看上去就像一支火箭。后来很多人都来看,无形中使得祖父的速度又快了一倍。他不得不用一些数学或物理上的技巧来逃避祖父的抓捕。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他实在支持不住了,感觉喉头发热,胸部发痒,才划了一条切线逃开了圆周似的塘塍,朝学校的方向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回头,几乎是哭着喊道:我上学去,我上学去还不行吗?他跑到李三房村前的埂头上,回过头,见祖父还在惯性的作用下围着那个圆周没有目标地奔跑。
自然,下一个礼拜回家,他遭到了不动声色的祖父的一顿恶打。那个星期六的下午,看到收工回来的祖父,他忙惴惴不安地站起来叫了一声。祖父嗯了一下,算是应答。他心里一阵湿润,内疚感立时上涌,使他像向日葵那样低下了头。他还以为祖父会不理他呢。有一次,他犯下了错,祖父就是这样不理他的。任他怎么叫,他也不应。末了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等他哭成了一条河,眼泪快把自己淹死了的时候,祖父的手才像一只木筏安稳地伸到河中心,把他拉了上来。泪水忽然有了温度,他却哭得更伤心。没想到,这一次祖父的气能消得那么快。他简直有一种意外的惊喜。他变得勤快起来,帮祖母淘米、打水、洗菜,跟着祖父去系牛,拿轭头回屋。然而晚上,他睡熟后猛然被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惊醒。朦胧中,他感觉祖父正在一下下地举起放牛用的细竹棍。祖母则在后面惊恐地拉着祖父的手。祖母在哀求,祖父依然在咆哮。他手中的竹鞭变成了一条蛇,一下一下地咬在他的身上。有许多红色的蚯蚓从他的身体里爬出来。他的身体里居然有那么多蚯蚓,是不是那些鱼把吞下去的蚯蚓又还给了他?蚯蚓还在不断地往外爬着。他吓坏了。从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敢再钓鱼了。一看到蚯蚓,他就产生了可怕的联想。祖父的慈祥要等他压抑已久的愤怒完全喷发出来后,才以抚摸的形式出现。因为凶狠,那慈祥也就格外宽软。祖父抚摸着那些死去的蚯蚓,说,傻孩子,你为什么不叫我住手呢,你不叫我住手,我怎么好意思住手呢,说实话,那天下午你帮我往家里拿牛轭头时,我的心就几乎软了下来。我是为你好,才舍得打你,就像那时候你婆婆打我一样。白天她赶不到我,但等我睡着了,她就拿棍子抽我,一边抽一边说,看你往哪儿跑,看你往哪儿跑!你这个孩子,跟我一样心善,也一样犟……
那时候,他对祖父的依恋和祖父对他的疼爱就是这样以挨打和打的方式紧紧连在一起的。他害怕回家,又渴望回家。他总是做错事,又对什么都跃跃欲试。
星期三下午,他回了一趟家。按学校规定,这天下午放学后,住宿生可以不经请假回家拿米拿菜。时已深秋,等他急匆匆赶回家时,天已经不可挽回地完全暗了下来。他的计划无法实施。路上,有几匹狗翘着尾巴一颠一颠地跑过,像缩小的战马。那个东西依然被他握在掌心。为了使它不至于融化,他不得不把它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假如有饭团或煮熟的红薯,也许他当时就可以试试它的神奇作用。张国庆说,得把它藏在饭团或熟红薯里,狗才肯吃。想想看,狗吃了它,刚走两三步路,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就倒下了,这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啊,简直比原子弹还厉害。如果它真的有这么厉害,那他们可以把狗统统放倒,天天吃狗肉,狗皮还可以用竹篾撑起来晾干,拿到乡供销社卖钱。说到狗肉,他的鼻孔张开了,像一个显微镜。世上再没有别的肉,能比狗肉更香。在他们有着八九十户人家的村子里,只要一家在烧狗肉,全村的人都会知道。好像一条狗变成了几十条、几百条。它们撒开四足,在村子的上空奔跑,如仙女下凡又升空。当然,他现在并不那么热切地想吃到狗肉。他只是想掌握一种杀死狗的武器并进行必要的论证。就像一个国家有必要拥有原子弹但不一定马上要用它去毁灭另一个国家或城市。张国庆说,你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厉害吗?因为狗一咬(会发出嘣的一响),那些药末立即喷出,封住了狗的喉管,使狗不能呼吸。他叫他卡住自己的喉咙,问他是什么感觉。他吃惊地问,人吃了也会一样吗?张国庆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有些害怕起来。他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把它当零食一咬。于是他有意无意中,把自己的嘴抿得紧紧的。晚上,他把它从枕头底下转移到脚边的棉絮里。他怕自己做梦时把它塞进了嘴里。谁知道自己在做梦时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尤其是做恶梦的时候。
是的,他害怕。而且,他果真做恶梦了。他梦见一匹狗在吃了那颗白色的药丸后,不但没有倒下,反而呲牙咧嘴地朝他跑来。它吼叫着,脸阴沉沉的,红红的舌头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在风中呼呼作响。狗在后面追,他在前面奔跑。他和它围着操场打转,就像他和祖父围着塘塍打转一样。有人围上来看。他们哄然大笑,一定是以为他在赶那只狗,而不是狗在赶他。他手长莫及狼狈不堪的样子使他们的笑按下了葫芦又起了瓢。他急得要哭。他朝他们喊,他们听不见,或者,他们听见了,却故意装出没听见的样子。看的人越来越多。班主任伸长了他的手,随时准备来揪他的耳朵。尽管他多次希望老师不要老是揪他右边的耳朵,他在心里说,老师啊,请你也揪揪他左边的耳朵吧,不然,日后走出去多难看啊,但现在,由于他和狗都是逆时计跑,老师要揪住的,只能是他的右耳朵。看的人把操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以前,他还不太懂“水泄不通”这个词的意思,现在,他一下子懂了。如果考试时要用它造句,他就写“看的人把操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果是词语解释,他就写“操场四周被围住了,水都休想淌出去”。他无处可逃,只好继续没命地跑下去。后来他累得一边爬一边跑,像狗,而那只狗,则像人一样昂然站了起来。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了,只要不让狗撵上就行。有一会儿,他跑得比狗快,他离狗很近,狗离他很远。他有些得意了。但他没想到,狗忽然掉转了头。他大惊失色。这一下,他可是送上门去了……
从梦里醒来,刚才跑的满身的汗还在那里,这时候冰凉冰凉的。他很纳闷,这条狗怎么那么聪明,像是读过书的样子。仔细想来,原来是学校食堂保管员刘建成养的狗啊。他曾打过它的主意,但它很严厉又很锐利地盯了他一眼,就像老师们盯着他一样。
在老师的逼视下,他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教室里。他假装在听课,其实手在桌子底下。老师讲课的声音若有若无忽远忽近。有些像棉絮,令人昏昏欲睡。忽然,它停止了。他有些惊愕地抬起头,才发现老师早已虎着脸站在他的面前。老师的沉默像石头,一块块地在他肩上码起来。他动了动身子。老师突然大喝一声:把它交出来!他想起张国庆跟他说的千万不要让老师发现的话。不然,他们会凑死他。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药丸往嘴里一塞。他要像地下党那样奋不顾身地保守他们的秘密了。牙齿一咬,只听嘣的一声,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脸部不听使唤了,好像不是他的。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一阵呼噜从床里边传来,原来,是家里的猫跳到床上来了。这时他不但没有怕它反而向它贴紧了些。
星期三晚上,他在家里几乎是度过了一个恶梦连连的不眠之夜。星期四一早,他装了罐咸莱,就呵欠连天地、匆匆赶到学校里来了。
少年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学校的那几只狗。一只是食堂保管员刘建成的,一只是代课教师叶小露的,一只是初三年级的化学老师董兴志的,还有一只是校工李金火的。董老师的狗每天早晨摇着尾巴跟董老师到学校来,下午放学又跟董老师回去。看上去像是董老师的儿子,就差没有背书包。叶小露(他们在背后对她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的狗像它的主人一样,是一条娇生惯养的狗。叶小露是教育局一个局长的女儿,长得娇小玲珑,对教书和对乡下的事一样不懂。她教的初一年级的数学,平均分从来没超过三十分。有一次,学校杀猪,她跑去看,说,猪长这么大,要好多年吧?董兴志老师诓她:要八九年哩。她竟信以为真。后来,她看见被屠户扔在窗台上的猪“鞭”,忽然说,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不要?不要我拿去。叶小露是学校最早养宠物的人。她把她的白毛小狗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是童话里的公主。而且据说她每天给狗洗澡,搂着狗睡觉哪。这样的狗,就是把它弄死了,也没什么意思。李金火的狗则是一幅可怜相,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有一块疤癞,仍在不断蔓延。那狗在校内被别的狗瞧不起,在校外老是被咬得血淋淋的抱头鼠窜而归。要拿它来做试验品倒是容易,它经常到学生宿舍里来找吃的,即使狠狠踢它,它也要吠叫着,忍痛把到嘴的食物吞下去或衔跑。它的吠叫听上去十分凄凉。李金火是一个单身汉,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婆娘。据说他的脚终年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令女人望风而逃。李金火说话温柔,做事轻手轻脚,小鼻子小眼,没有胡髭。皮肤不白也不黑,但比较细腻。如果还胖一些的话,就跟佛差不多了。李金火是会哭的。有一次,他把领来的工资放在口袋里,在厨房里做事做热了,就把衣服脱下来,结果,不知是谁把他的钱摸走了,李金火当时就往地上一坐,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边哭边说,要是他不把钱拿回家,他哥哥就要打他。假如把他的狗毒死了,他会不会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呢?因为在少年听来,单身汉李金火的哭声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只有食堂保管员刘建成的狗“四眼”,永远那么威风凛凛,膘肥体壮。它全身漆黑,没有一个杂点。“四眼”狗往往是恶狗,它们不动声色走到你跟前来,张嘴就咬。“四眼”经常吓得前来打饭的女生尖叫起来,如此看来,它应该是一条公狗。它走到女生跟前,身子忽然竖起来。女生的饭碗当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四眼”立刻吭哧吭哧地把地上的饭团抢食干净,女生只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到后边去排队重新买过。这一切,食堂保管员刘建成视而不见。如果女生到他跟前去哭诉,他便说,哎呀,谁叫你自己不好生呢。学校来了人,招待后剩下的肉骨头,刘建成不让别的狗上前。他把“四眼”关在招待室里,让它独享。没事的时候,“四眼”像刘建成一样在食堂门口转来转去。似乎它也是半个食堂保管员。打到碗里来的饭越来越少。而刘建成,星期天偷偷地把仓库里的米运出去卖。说不定,全是因为这条狗的缘故呢。学生和食堂永远是死对头。这是他们的“勾股定理”。如此一个罪大恶极、狗仗人势的家伙,应该把它弄死才对。少年想。他握紧了手里的药丸。“四眼”死了,将是多么的大快人心啊。
他开始秘密地实施他的计划。他不想让别人参与此事。他已经学了历史,知道合伙做事的坏处。如果是一个人,事情就好办得多。万一败露,他只要咬紧牙关就行。他要让大家、包括张国庆他们大吃一惊:那条飞扬拔扈的狗怎么一下子就死掉了呢?当然,他不是因为那条狗怎么飞扬拔扈才想办法去弄死它,而是因为他有了武器才想到首先应该干掉的是它。人总想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的同时顺便做件好事或尽量把它做成好事吧。应该说,“四眼”还是条有廉耻感的狗。一般情况下它和它的主人形影不离,但它撒尿,必定要到食堂后面的山头墙下去,支起一腿,哗哗地放水。少年想,他只能利用这个机会。而且他还发现“四眼”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从墙边下来,要东嗅嗅西嗅嗅,似乎在看有什么可吃的。因为有时候,它会惊喜地发现谁家的小孩在草丛里拉的一堆嫩屎。即使每天吃香喝辣,它仍不忘本性忆苦思甜。
吃午饭的时候,他偷偷留了一个饭团。等寝室里的同学都走了,他忙掏出药丸,把它放在饭团里面,再用手蘸了点水,捏紧。寝室很大,整整一层二楼。他们睡在楼板上,每人宽一尺五。他们班睡在最里头。水和饭团揉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清香。如果有一点锅巴,会更好。在家里,祖母刮锅时总要捏一个很大的饭巴给他,他吃了还想吃。他站起来,动了动身子,摆脱了这非常不恰当的联想。难道他要稀里糊涂地把它吃下去吗?当他面对某种危险品的时候,他经常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和冲动,就像一个人害怕死亡,结果他在梦里偏偏看到了死亡。有一次,村子里一个人喝农药死了。那个人死前的惨状给他留下了极为恐怖的印象。从此,他一看见农药就要绕着走,但越这样,他越觉得农药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浓香。结果,趁理智还未失尽,他就仓惶地奔跑起来。他担心自己会鬼使神差地朝着那个药水瓶子走去。据说寻死者就是受了这种诱惑。现在,他握着饭团,再次受到了这种诱惑。他的手在颤抖。他多想把饭团塞进自己嘴里。他的手甚至已经在试着做这样的动作。寝室里又低矮又阴暗。从前到后。谁知道那些站柱的后面隐藏着什么呢?说不定,它已经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了。据说,这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生。所以女生都不敢住,被安排在靠近教师宿舍的那栋楼里。他仿佛听到什么在发出怂恿的笑声。它在拉着他。他感觉自己毛发倒竖,颈后一片冰凉。如果他再不冲出去,就会完全被它粘住了。
他冲到外面来时,已经大汗淋漓了。
下课后,他与许多同学一道,装做到食堂里喝水。刘建成坐在食堂门口喝茶。果然,“四眼”甩甩尾巴,小跑着,往屋后边去了。少年若无其事地朝校门外走去。那里有一个池塘。没喝到井水的同学就到埠头上喝一口塘里的水解喝。经过山头墙的时候,他瞄准着把捏得紧紧的饭团朝狗扔去,然后迅疾地跑出校门。这是后门。沿着围墙绕一个弯,就到大门了。他的心狂跳着。为什么把饭团扔出去,他的心就跳得这么厉害呢?就好像兔子在吃力地拉着一棵大白菜,在没人的地方,它把大白菜一丢,便飞快地跑开了。为了压迫住自己的惊慌,他便这样胡思乱想起来。他想,等他再从大门走进去的时候,说不定那个刘建成正在对着倒在地上的狗剁脚舞手呢。“四眼”已经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过大部分人都暗暗高兴。这样一想,他不禁走快了些。
他远远望了一眼,见食堂那边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动静。他心里没底,正想走得更近些时,上课的钟声响了。他只好走走停停地朝教室走去。这一节课,他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他常隐约听到从食堂那边传来的你呼我叫。刘建成的吼叫声像杀猪一样。像一把刚从灶膛里拉出来的火。他在食堂门口暴跳如雷。他会不会知道是他干的呢?不会。但假如张国庆和另外几个高年级同学告了密呢?很明显,他们一看,就知道是他干的。他们幸灾乐祸地笑着,把他交了出去。他们巴不得他挨老师的打呢。他们反正快毕业了,才不怕老师对他们怎么样呢。假如因此而被学校开除,他们大概会高兴得在地上翻跟斗。但他不行。他还想读书。如果他被学校开除了,爷爷会打死他。爷爷在打死他之后再打死他自己。气极了,爷爷会拿自己的头往墙上撞。每当这时,他就恐惧地抖成一团。
下了课,他抢在老师的前边冲了出去。他听到了老师夹在书缝中的粉笔掉在地上的白色或彩色声音。但他已经顾不上后面了。远远地,他望见刘建成还坐在食堂门口不紧不慢地呷茶。刘建成对他的红脸胀颈和气喘吁吁有些吃惊。因为还没到放学的时候。只有放学的钟声响了,学生们才夹着碗从各个教室里争先恐后地冲出,劈里啪拉的脚步声像潮水一样从操场上涌卷过来。像银分(硬币)一样往他衣袋里飞奔。他眉开眼笑。但现在,这个学生明显是出现了错乱。看个子,大概是入学不久的新生吧。于是他微微仰起了头,脸上准备了嘲笑。他会朝他喊:小哈屎,你准是记错钟点了吧。还不如他的狗呢。他的狗一看李金火拎了半截钢筋去打钟,就会摇着尾巴兴奋地跑到了打饭的窗口。老吴不给它一块锅巴它不会离开。然后他会嘎嘎嘎鸭子似的干笑一阵。少年跑着跑着,猛然停住了脚。因为他惊讶地发现“四眼”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刘建成旁边,黝黑的皮毛发着亮光,红红的舌头一闪一闪。少年在惊讶中及时地转过脚步,朝食堂背后跑去。他看到,那个饭团躺在地面上,居然完好无损。
他毛骨悚然起来。
少年后来想过,他当时该适可而止。但又有哪一个少年,是懂得适可而止的呢?这次试验,使得他又害怕,又愤怒。他对狗、或者对自己,有些恨之入骨了。他把那个饭团,用力朝地上摔去。假如那颗药丸被摔成了粉末,他也就甘心了,后来的故事也许都不会发生(他曾一度把“甘心”写做“干心”)。可是那颗药丸从饭团里滴溜溜滚出来,瞪着眼,挑战似地望着他。少年怒气冲冲。他恨不得一脚把它踩碎。但是,在他抬起脚的霎那,他又迟疑了。他舍不得。他蹲下身子。因为自己对它的又爱又恨和无可奈何而流下了着急的眼泪。他一边悄悄地哭着一边把它捡起。他居然对付不了一粒小小的药丸!他对自己感到了绝望。他听任它从地下顺着指尖爬到了手上,又钻进了他的口袋。听任它让他警觉地回避了路过的老师和同学,不声不响地回到教室里。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他怕挨着它了。有一会儿,他故意不去管它。他带着它,跳高,跳远,跑步,前滚翻,后滚翻。他希望于不小心中,把它压碎。压成粉末。使它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有一会儿,他看上去,仿佛果真无忧无虑了。在体育课上,他比谁都卖劲。他脸膛红红的,头发贴在脸上,汗水顺着发梢淌下来。他从没这么舒服,这么忘乎所以。但是,他后来一摸,发现它仍体态滚圆地呆在那里。对他的险恶用心,只是满不在乎地一笑。
它已经不由分说地缠上它了。
于是少年又骇然地奔跑起来。他以为这样可以摆脱它给他带来的梦魇。但是它已经存在于他的身体之中。他跑多快,它也跑多快。它不但跑进了他的身体,还跑进了课本、钢笔、饭碗和他的梦里。最后不是他带着它跑,而是它带着他跑。而当他试图捉住它把它狠狠摔出时,它就温驯而好看地躺在他的掌心,似乎在说,你就狠狠地摔吧。于是,他又迟疑了。
天啊,快点让他得到解脱吧!
少年从学校回到家时,更瘦削了些,脸也很苍白。祖母心疼孙子在学校的用脑。读书真是一件伤人的事啊。她颠着小脚,到灶下拿来了中午煮熟的红薯,又到鸡窝里去拿鸡蛋。今天是星期六,她知道孙子饿。少年望着筲箕里金黄的红薯,若有所思。他掰了一块放在嘴里,没有知觉地嚼着。几只鸡翘起屁股在啄园子里的菜。不知是谁家的小狗,从廊口一颠一颠地跑来。说实话,因为读书,他似乎和村子渐渐疏远了。有鸡的地方总是有狗,虽然它们到一块便惊惊乍乍的。果然,有一两只鸡警觉地抬起了头。小狗见有人,在院门那儿也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时,他忽然心跳加快。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迅疾而熟练地把那粒白色药丸放在掰下来的红薯里,丢在小狗的面前。
小狗对于这意外而至的食物表示了兴奋,它衔起薯块就咬。少年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高,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到外面来,几乎要被他的牙齿咬着了。小狗忽然惨叫了一声,然后拖着它的惨叫还有软下来了的腿往廊口外跑。他在心里喊你别跑你别跑。少年着急了。按说,它应该马上倒下来的啊。正是收工的时候,大人扛着犁头背着撒火粪种菜籽的簸箕三三两两地往回走。小狗一路吠叫着,嘴角耷拉着口水。狗怎么啦狗怎么啦,他听到廊口外谁在惊慌地叫喊。喊叫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小狗趔趔趄趄的,终于斜斜地、倒在地面上了。它的神态像是一个人。它的柔和的面容,妩媚的下颏。它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想跟那些鸡捉迷藏。想吓得它们咯咯叫着慌张地飞起,翅膀扇起一阵风。它大概以为它们飞的姿势很好看。原来一只狗的死去竟是这么可怜!少年的心彻底地颤抖起来了。他的脚发软。他听到,祖父也在那堆人中间了。有人在拉着祖父告状,因为狗明明是从他家廊口跑出的。祖父肩上扛着牛轭,清亮的链子哗哗作响。竟有这样的事!祖父的眉毛竖了起来。少年仿佛看到祖父捏紧了手里的瘦竹棍。它会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和腿肚子上画出一截截好看的竹子。会把他身体里的蚯蚓全部驱赶出来。而且,他以后怎么走出这个廊口呢?他还有脸见人么?少年感到他的路没有了。它忽然在他脚下断裂。他的面前是一片峭壁或悬崖。天啊,救救我吧!他伸了伸手。但此刻还有什么可供攀援的呢?于是,他恐惧地回转身,穿过阴暗的屋子,从屋背后向着苍茫的黄昏猛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