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存华从医院里走了出来,觉得前所未有的虚弱。他刚打完点滴,昨天晚上冒雨追踪,让他的伤口发炎了。这时他每一次的呼吸都能感觉出带着炎症的气息在身体里交替吞吐,他活该,每一个挨了刀又淋雨着凉的人都这个下场。
这时,天又已经黑了,他却没有回家休息,他撑着自己坐进了辆出租车,来到了一片高档住宅小区。他走了进去,再一步一歇地爬楼。直到他按响了四楼的一家门铃。
“谁?”好半天里面才传出声音。
“葛存华。”葛存华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且站在了门镜的正前方。门里面沉默了,他站着不动。又是好久,门终于开了。
门里面站着的正是昨天晚上在墓地里出现的那个女孩儿。她冷冷地盯着葛存华,面带讥讽。葛存华疲态尽露,但仍然硬朗地站着,同样冷冷地看着她。
“卑鄙,你竟然跟踪我。”好一会儿,女孩儿愤愤地说。
“谈不到,我只是想为李长治做点什么。”葛存华平淡地回答。
“你怀疑我?!”
葛存华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谁有权力不让别人怀疑呢?虚弱和劳累让他不耐,他勉强克制着自己,尽量诚恳地说:“我想我们应该谈谈,我需要第一手的现场资料。除非你认为李长治的死没有意外。好吗?陈冰洁。”
在胡家,谢长芳就此酣睡。她梦呓不断,不时地发出含糊不清的惊叫,她的身体会痉挛一样地扭曲……但不管怎样,她都始终紧紧地抓住曾羽诗的手,哪怕一瞬间都没有放开过。
曾羽诗看得出,谢长芳正在做恶梦,一定是非常深沉非常可怕的恶梦,谢长芳完全无法自拔。从她手上传过来的力道时松时紧,紧的时候曾羽诗觉得自己的胳膊都麻木了,失去了知觉,而谢长芳自己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过度而毫无血色。松的时候,曾羽诗觉得可以轻轻地把手抽出来了,可是不管她多么小心,都会在瞬间被谢长芳再次紧紧地攥住,抓得更紧。
试过几次,曾羽诗放弃了,她侧坐在床上,直觉地觉得,在谢长芳的梦里,她是谢长芳唯一可靠的保障,正在陪伴谢长芳经历种种惊吓和磨难。
想到这些,曾羽诗突然笑了,笑得很古怪——由她曾羽诗来帮助谢长芳?甚至是在恶梦中帮助安抚?这简直是太滑稽了,让人哭笑不得。但现实就是这样,她正在帮助她,不管她愿不愿意。
而一连好几个小时难得的寂静,也让曾羽诗有机会再次从头到尾地回想了她自己的人生,以及和胡家的恩怨。
说恩怨不恰当,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胡家对曾羽诗都只有恩。
她本是个远离城市,甚至远离公路的乡村姑娘。贫困的家庭,天生的上进,让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考试。考进城里,在城市里扎根,再有份工作。不然,她的命运就只能是忙死在房前屋后,累死在田间地头,然后和一个除了强壮的身体外什么都没有的农村小伙子睡在一铺炕上,唯一的娱乐就是生孩子,了此一生。
她忘不了她终于盼到了录取通知书时的情景,她考上了,但是念不起。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但还是落到了她的头上。美梦变成了噩梦,得而复失,终定要失去的感觉让人发疯。这时,一个叫胡念仁的老先生出现了,他出资帮助她们村里的孩子读书……就是这样,没有胡老先生,就没有她的今天。而这个老人对她一无所求,甚至要求她不要总是来看他,就像他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些什么。
后来,她考进了理想的大学,那时胡老先生非常高兴,就像自己的女儿成功了一样。有一段时间,她就住在胡家,无可避免的,她遇到胡老先生的儿子,胡善方。那时胡善方已经结婚了,胡雨轩已经一岁半,很不幸,她是先天性的小儿麻痹,导致了双腿没有知觉。越是美满幸福的家庭,就越是受不了打击。胡善方和谢长芳互相埋怨,不停地争吵,而那时的曾羽诗清纯灵秀,善解人意,每当胡善方苦闷时,总会去找她……就这样,她成了胡家除了胡雨轩之外的又一个灾难。
事后她也奇怪,她是怎么爱上了胡善方的呢?她真的爱上了他吗?有夫之妇,恩人家的儿子,她怎么会呢?还是真的像谢长芳说的,她是想一步登天,把谢长芳赶走,自己做胡家的少奶奶?
真的是吗?难道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就是这么想的?她不清楚。只是从那以后,因为谢长芳的存在,她成了胡家不欢迎的人。从那时卢,她就极少再走进胡家的门。她觉得非常对不起胡老先生,可是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事隔多年,今天曾羽诗又坐在胡家的老宅里,而且居然是和谢长芳同在一张床上,挨得紧紧的。这让曾羽诗觉得真是荒诞。
陈冰洁,这两个字像是有着奇异的魔力,葛存华轻轻地说了出来,门里面的女孩儿立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葛存华面无表情,却在暗自庆幸,看来他赌对了。眼前这个女孩儿就是李长治的女朋友,那个亲眼目睹了李长治死亡的《泰坦尼克号》女孩儿。
今天他在医院里打点滴的时候,拜托了同事再去查一下国际警方有关李长治的案例,希望能够得到当事女孩儿的照片。但是没办法,就像他没有权限在墓地留住这个女孩儿一样,茹流市的公安局在没有确凿的证据的情况下,也得不到国际警方的全力配合。他们只查到了李长治的女朋友名叫陈冰洁。
“陈冰洁,我们进去谈谈好吗?”他再次诚恳地说,他有十足的把握这次可以走进这扇门。果然,这个叫陈冰洁的女孩儿让开了道路。
天黑了,谢长芳仍然还在睡,一点都没有醒过来的样子。曾羽诗想烦了,也坐腻了,无可奈何,只能用力地摇撼谢长芳,一定要让她醒过来才行。
谢长芳终于醒了,她尖叫了一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瞪大了双眼,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好像她仍然在一个可怕的噩梦里,无助无望地挣扎着。
曾羽诗吓坏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又在胡家闯了什么祸,如果谢长芳就此疯了,她会不会成为罪犯?她的第一反应是马上去抽回自己的手,趁着谢长芳惊魂未定,马上离开这里。她成功了,谢长芳像是措不及防,被曾羽诗一下子挣脱,可就在曾羽诗逃一样地奔向门口时,背后猛地传来了“呯”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吓得她一机灵,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
她呆了,谢长芳竟然已经摔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样子,可仍然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好长时间之后曾羽诗都忘不了当时那个已经扭曲成一团的身体,和那个身体里延伸出来的,笔直地向前够着的胳膊,就仿佛一个马上就要溺水而亡的人,隔着水面最后一次向人间求生。
曾羽诗回去了,她没有办法,那条颤抖的手臂,还有谢长芳无声的,哀恳一样的眼神,让她没法无动于衷,就此离去。她把谢长芳从地上往起拉,想把她重新弄到床上去。这把她累坏了,谢长芳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重了二三十斤,这时软得像堆发了烂的垃圾,重得像是用橡皮包裹着的铅块。
两个女人最后都瘫倒在了床上,喘了好一会儿,曾羽诗才问,“嫂……谢长芳,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回答她的是一双没了内容,空空洞洞的眼睛。谢长芳再一次抓紧了她的那只手腕,把它紧紧地抓着,躺在那儿,仿佛这样就安全了。
“谢长芳,谢长芳?”曾羽诗试探着叫了她几声,一点回应都没有。曾羽诗苦笑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她这么躺着实在是太难受了,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就像几个小时以前那样歪歪扭扭地半躺半坐着,尽量舒服一点,心里猛地觉得自己也不可思议。
曾羽诗想到,自己怎么会也无声无息地呆坐了好几个小时?现在天都快黑了,夏天天长,应该快七八点钟了吧?她都快陪着这个疯不疯傻不傻的女人三四个小时了!她这是在做什么?!
还有,胡家人都在做什么?胡家人少这不假,可谢长芳这个样子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她?胡善方呢?他是谢长芳的丈夫,他去哪儿了?这个时候早就应该下班回到家了……
曾羽诗嘲笑了自己,她想到了胡善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近十年前的那段日子,那时胡善方可是下了班就尽早回家的。现在不这样了?当然她马上就想到了此一时,彼一时,没法类比。首先是工作,也许那时胡老先生还在集团当政,胡善方只是员工,他可以按时下班。而现在胡善方坐在了总裁的位置上,必定会有太多的会议和应酬,回来无论多晚,都很正常。又或者,当年他急着回家,是因为家里有她……曾羽诗长叹了一声,向身边这个女人瞥了一眼,那时,这个女人可不一样,像长在了职场里一样。但也要说良心话,谢长芳为夫家的药业集团出了大力,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至少比胡善方大。
曾羽诗想出了一个办法,她用单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她笑自己,早就应该这么做的,她被谢长芳栓着,走不开,也不好在胡家大叫大嚷喊人,但是她可以打电话啊。先打给胡家的那位管家,让他来解围,实在不行,就让王管家给胡善方打电话,让他回来照顾他的老婆。
曾羽诗在手机里找到了胡家的号码,拨通,正往耳边送,突然身下的床一下子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紧跟着她手里的手机被人一把夺去。曾羽诗吓得尖叫了一声,回身才发现,竟然是一直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似的谢长芳从床上扑了起来,用另一只手夺去了她的手机,然后又重重地摔到了床上。
“你发什么神经?!”再好的脾气也被惹火了,曾羽诗变得恶声恶气的。她实在不知道谢长芳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把手机还我,我要打电话。”
“不,不……”谢长芳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曾羽诗,一只手把手机往身后边藏。看样子她还想把这个手机远远地扔开,让曾羽诗再也拿不到。
“你……”曾羽诗气得话都说不出了,她猛地下了床,手虽然还在谢长芳的手里抓着,可她在地上站直了,把谢长芳也带得歪起了身子。“你不还我手机,那我就走了。”气急了,曾羽诗急中生智,开始“威胁”。不过话出了口,自己都快被气乐了——她的手,肯定都被谢长芳抓得乌青了,挣都挣不开,还说什么走?
可谢长芳竟然大大的惊恐了,她本就被带着歪斜的身子,急忙忙地爬下了地,站到了曾羽诗的身边。那只手机也被她抓得紧紧的,想递过来又犹豫。“你别走,你别走,别离开我……”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哀求着,简直就像如果曾羽诗走了,她就要大祸临头了一样。
“你调查我?!”葛存华走进门后,陈冰洁马上在后面关上了门。她快速地绕到葛存华前面,变得气势汹汹,挡住他继续往里走的路。
葛存华看着这张苍白消瘦的脸,因为怒气变得有些恶形恶状,他冷静地猜测着,这种变化有多少是愤怒,有多少是因为不安。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调查你,”他有些郑重地说,“这根本算不上调查。”然后他不再理会她,转而打量这间房子。
这是高档小区里的楼中楼,大约有二三百平米的样子,举架高大,四通八达,是与平民百姓完全不同的生活空间。接着他看到了好多的陈冰洁,简直就是个陈冰洁的个人极品的秀场——她的各种造型的放大的艺术照片,甚至还有仿欧洲古代贵妇造型的巨幅油画,极尽夸张奢华之能事的摆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葛存华目光所及,只见好多个千娇百媚的陈冰洁在巨大的空间里忘我的巧笑俏兮,搔首弄姿,让葛存华全身阵阵发寒。
“你一个人住吗?”葛存华缓缓地坐下,腰可真疼,快支撑不住了。
陈冰洁咬着下唇,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葛存华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女孩儿不像他想像中那么冷静聪明,她没意识到他这么问她,摆明了是告诉她,他连她几个人住都不清楚,对她何来的调查?
何况她越怕,就越证明她在乎调查,这不是在暗示着鼓励他去调查吗?
想着这些,葛存华有些头痛,和执拗的、缺乏安全感的人勾通会非常的累。他尽量把语气变得轻柔和善,“陈冰洁,我记得你昨天在李长治的墓地前说过,你和我都是李长治的好朋友,都想为李长治做点什么。还问过我为他做过什么,你希望我做吗?如果你希望,那么就清你现在帮助我。那也就是在帮助李长治。”
曾羽诗接过了手机,把手机关了,放进了怀里。谢长芳的样子让她慌惑,不仅仅是慌惑,她有些……怜悯。曾羽诗又在床边坐下了,她不再恼怒,她试着轻声告诉谢长芳,她不走了,先把手放开。谢长芳疑惑着,迟疑着,但还是慢慢地松开了手。可仍然离曾羽诗很近的坐着,生怕她会突然消失。
“你……你不饿吗?”曾羽诗揉着自己的手腕,本想问你到底怎么了,可一下子想到这句话她已经问过好多遍了,都没有结果,所以临时改口,而她,也真正的饿了。
谢长芳盯盯地看着她,摇头。
“可我饿了。”曾羽诗微笑着说,她又恢复了些平时的神色,有些娇柔,带着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