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的变化太快了,曾羽诗在床底下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却什么都来不及做。葛存华真是太大意,她来不及埋怨他,就看见胡念仁提着台灯逼近了昏倒的葛存华。她的眼前马上重现了一楼厨房里血淋淋的场面,葛存华马上就要遭到和王洪同样的下场了吗?!
一瞬间,曾羽诗搞不清楚自己是要救葛存华,还是再也没法看下去,一定得逃开。她猛地掀起床单,从床下跑了出去。她马上听到身后响起了胡念仁的喊叫声,他追了出来,沉重的脚步声就响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曾羽诗全力以赴地迈动她的腿,她觉得自己一定能逃出去。她向楼下跑,跑过走廊,跑下楼梯,跑过一楼的前厅,她已经能隔着落地式的玻璃窗看到外面漆黑的夜色了,可是她背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这让她魂飞魄散,她搞不懂是她跑得太慢了吗(或许是的,她的腿一点力量都没有了,全身都是酥软的。从突然间见到孙杰的尸体时她就这样了!),还是胡念仁跑得太快?但他无论如何都只是个老人吧?他怎么可能?!
曾羽诗终于逃到了外面,她把门紧紧地关在背后,然后用整个身体抵住。这能关住胡念仁吗?她不知道,可她再也跑不动了,只能在这里喘息。可是身后马上剧烈的震动,把她一下子抛了起来。玻璃门碎了,她和无数的碎片一起倒在小楼门前的水泥地面上。她的眼前一片昏暗,再也没法动弹。这时,她真的绝望了。知道自己还是落入了胡念仁的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曾羽诗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还是躺在胡家小楼的大门前。在一地的玻璃碎片里,不仅有她,还有胡念仁,他就倒在她的身旁。不同的是,胡念仁的神智清醒,他近在咫尺,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曾羽诗立即惊叫了一声,在地上挣扎着离他远些。
胡念仁在慢慢地爬起来,“曾羽诗,你别怕……”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不会伤害你,不会像对待别人那样对待你……相信我。”
可是曾羽诗更加害怕,她眼看着胡念仁爬了起来,与她已经触手可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她一下子爬了起来,逃出了好几步。她昏沉的头脑里做出了一个决定,当时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自己会因为这个决定而获救,可不过片刻,她就后悔得要死!
她跑向了小楼左侧的外墙,那儿有一排隐在爬山虎的藤蔓里,能爬上楼顶的扶手。她跑不动了,注定没法逃到街上去,可是年龄的优势应该能让她爬上楼顶,就此远离胡念仁。但是她忘了,孙杰是怎么死的!
胡念仁的手有好几次已经抓住了她的脚踝,向下拽她。他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变得非常古怪,他一次次地重复。“曾羽诗,别跑,你跑不了的……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曾羽诗必须用脚踢他,才能挣脱。她不可避免地向下看了,结果让她永生难忘,不能确信看到的还是个人。
昏暗的夜幕里,一张枯瘦的脸扭曲在她的下方,向上翻的眼睛几乎突出了眼眶,分不清里面的黑白,只有一片浑钝的黄色。嘴很大,用力地呼吸,几只残存的老牙支开了起皱的嘴唇……曾羽诗像是掉进了一个噩梦里,正被一只衰老,但加倍凶残的野兽在追逐着!
她哭叫着,完全是由于对胡念仁的害怕,才支撑她爬上了楼顶。爬上来了,楼顶却带着倾斜的坡度,她头晕目眩,一下子扑倒在上面,再也无法动弹。在她的身后,胡念仁的头冒出了楼檐,接着是他的手,他的肩,像是一只浮出了水面的怪物,他一点点地爬了上来,接近了曾羽诗。
他喘息着伏到了曾羽诗的身上,强烈浓重的老人味道覆盖了她。
快要昏过去的曾羽诗朦胧地听到他念念有辞,“曾羽诗……菱儿,我终于还是得到了你……我们又在一起了……”曾羽诗已经放弃了挣扎,但她还是奇怪,他在说什么?
“菱儿……她是谁?”她口齿不清地问。
“是你啊,就是你,”胡念仁竟然在回答她,还把她拉起了些,在楼顶上,他捧起了她的脸,在仔细地端详她,也无可避免地让曾羽诗也看到了他。
“现在什么阻碍都没有了,易晓婷已经死了,我现在很有钱,我们一起生活吧。”胡念仁非常诚挚,非常认真地对曾羽诗说。让她目瞪口呆,他是在干什么?竟然像是在向她求婚?
她不由自主地摇头。
“怎么?你不愿意?”胡念仁非常的诧异,仿佛这不可思议。“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时间到了。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你怎么会拒绝?我可以把整个家当都给你,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我们会很幸福,我还会活很多很多年,你看不出来吗?”他面露笑容,示意让她好好地看他。他低声说,“我仍然年青,我是个男人,你是知道的……”
曾羽诗睁大了眼睛,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茫然不解,他在说什么?她知道什么?
只听胡念仁说,“你知道吗?为了这一天,这个时刻,我放弃了多好的机会。本来我可以早就得到你,就在不久前。”曾羽诗猛然间打了个寒战,天哪,她想起了不久前,也是在胡家,在谢长芳的房间里,那个恐怖的夜晚,那个神秘的男人!
会是他?!
曾羽诗看着再次笑得很享受很私密的胡念仁,无论如何也与心目中那个男人对上号。怎么可能?他是个行将朽木的老头儿,而那种事只有一个精力过剩的壮年男人才能做得出来!而且,受害的人是谢长芳,是他的儿媳啊,怎么可能?!
“怎么?你不信?”胡念仁看出了她的疑问。下面他又说了一句话,彻底击溃了曾羽诗的怀疑。“你不明白为什么我放过你,却找到了谢长芳,是吗?”
真的是他!不然他怎么知道所有的过程……曾羽诗的眼睛不由得闪现出深恶痛绝的厌恶神情,胡念仁简直让她恶心,比这一瞬间之前他给她的凶残印象更加丑恶。
“你不懂,这是因为我恨她!”胡念仁又变得凶恶狰狞起来。“谢长芳这个女人,她把我们胡家上上下下,老少三辈加在一起都没放在眼里。可她不想想,她又是个什么东西。如果没有我的基业,她拿什么出人头地,颐指气使?夜宁是个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老婆都降服不了。可我绝不能让她作威作福,我必须得惩罚她!”
曾羽诗的眼里重新流露出恐惧,这让他更加兴奋。“现在谢长芳好了,她疯了,她再也别想回到我的家里来,她什么也别想再得到!这个贪婪的女人……”他仍然恨恨不已,竟然向无边的夜空张开了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可是你不同,”转眼间胡念仁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这让曾羽诗加倍的怕他。“你和谢长芳不一样,所以你不用怕我。”说着,他的笑脸靠了过来,“我们以后会永远在一起,会幸福的……”他肯定地说着,像是幸福已经发生,就像是现在已经成了事实的那些事一样。
曾羽诗毛骨悚然,她想向后躲开,可是胡念仁的手牢牢地扳定了她,让她动弹不得。急中生智,她想出了一个问题。“菱儿,你刚才叫我什么?”
胡念仁一下子沉默了,他不回答,在这一刻,从前的胡念仁似乎回来了,那个和善、慈祥却总是像有隐痛的老人回到了曾羽诗的面前。好一会儿,他才低沉地说,“别提她,永远都别再提起她。你就是她,从我第一眼看到你,你还是个小女孩儿时,我就知道你是她!”他看着她,突然间目光炯炯,带着强烈意志的目光像是在强迫她承认他的话,可又像在更加强烈地强迫自己,相信自己的话。
曾羽诗怔怔地看着他,当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应该还是在她高中毕业的时候,快十九岁的女孩子了,她已经完全发育成熟,是个大姑娘了。那时胡念仁发现她是另外一个人?
谢老夫人的葬礼上,那个老人的话再次响在曾羽诗的耳边,她知道为什么胡念仁会对曾羽诗好,而易晓婷会对她非常的冷淡……曾羽诗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说,你还会再活很多年?”她试探着问。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个看似平常的问题,竟然像是触到了胡念仁的痛脚,他简直像是暴跳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他就平静了,甚至表现出很快乐。“是的,很多年,我不再衰老了。你看我现在能站起来,又能走路了,还能爬上楼顶,这和从前的我完全不同了!你说是不是?”
曾羽诗只有点头,他说的都是事实,而且她也不敢否认,胡念仁失常了,现在她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从前的胡叔叔了。
“那些人……阿姨,还有陈冰洁,都是你杀的吗?”曾羽诗嗫嚅着问,虽然明白,但她还是不能相信。她看见胡念仁的脸上神色变幻,像是想否认,可是却隐藏着冲动似的,不愿再装下去。
“是我,不错,那都是我干的。”他说了,“那个小警察说的都是真的,他有两下子,可惜,这都是命运。他阻止不了命运,没人能对抗命运!我也一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声音低沉了下去。“我本来以为,我这一生已经走到尽头了,就快要死了,所以我明明想见你,帮助你,可又不让你来看我。你知道可望而不可及是什么滋味吗?知道心爱的东西就在手边可注定了拿不到手的滋味吗?那时我活着,可没有一点乐趣……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东西,辛苦了一辈子才得来的东西,都交给别人。就算是我的儿子,那也是别人!”他猛地激动起来,用力地挥舞胳膊,像是要击碎挡在他眼前的什么屏障一样。这时的他像是很痛苦,可是又很痛快,这些事一定是积压在他心里太久了,难得一吐为快。
“可是,当我知道我可以从头再来,你说,我会怎么办?”他逼视着曾羽诗,一字字地问。
曾羽诗摇头,她不明白,也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她不敢乱说了。
“我要告诉你,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当他们知道还能再活个几十年,能重新恢复青春,他们就绝对不会再是他们!”胡念仁咬牙切齿,痛快淋漓地说,“他们会把所有能抓住的东西抓得更紧,谁也不给!别以为我是瞎说,你看看那些至死都不放权的,到死都抓着钱柜钥匙的,就算他们不能再活了,都不会分给别人!相比之下,我可差远了。”他这样讥笑自己。
“那你也不用杀人啊。”曾羽诗小声地说。她真的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真的杀掉,甚至是亲手掐死与自己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伴侣。在她来想,那实在太可怕了,根本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你还是不懂,”胡念仁摇着头,他表现出来的遗憾都带上了苦涩的感觉。“我都是为了你,如果易晓婷还在,你的位置在哪儿?如果夜宁和他媳妇还在,你能得到什么?就算我离婚,也会分走太多的东西,那对你不公平啊。”
一瞬间曾羽诗恶心得想吐,没想到胡念仁杀人的理由竟然是这样,而且还如此温馨体贴地事事为她着想,甚至连说这番话时的语气都是“轻怜蜜意”的。一时间她想笑,极度的荒诞感让她知道了什么才是黑色幽默。她再不愿看着胡念仁,她扭过了头,随即看到了一条系在楼顶烟囱上的绳子。她的心马上被揪紧了,那是吊死孙杰的绳子,孙杰直到此时仍然还吊在它的另一端上!
“是的,孙杰……你的男朋友,是我吊死的他。”胡念仁也在看那根崩得紧紧的绳子,冷笑。“当时,他就在这下面,在偷看你们……哼,他早就该死。还有那个金长宇,我不知道你和他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也必须得死。”他平静地说着,就像说的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曾羽诗的心里一阵剧痛,她想到了孙杰临死时她正在做着什么。她内疚,她恨自己,那时孙杰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啊……她盯着胡念仁,这时她不怕他了,她憎恨他!
“别恨我,”胡念仁看出了她的憎恨,有些凄凉地笑了笑。“想想我,这么多年,我每时每刻都像孙杰临死时一样难受。我也嫉妒,我也痛苦!”他叫了起来。就在这时,像是有一阵风吹过,他们身后的大树上枝叶摇动,发出了一片轻微的沙沙声响。胡念仁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曾羽诗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几株高大的树木围绕着谢宅,在夜色里静悄悄地站着,像一些深黑色的巨人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胡念仁回过了头,神色像是有些不安。像是要强迫自己忘掉什么似的,他抱着曾羽诗的手又紧了一紧,曾羽诗马上感到了对方一根根坚硬老旧的肋骨胳得她生痛。她不由得扭曲了几下,不想这反而让胡念仁兴奋了起来。他的呼吸急促了,“小玉,你别怕,今天晚上的事都会过去的。我们谁也没有责任,别为我担心。”他喃喃自语,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就像前几次一样,谁也不会怀疑到我。仍然是有别人闯进了我家里,做的这些事。然后我们就离开这儿……”他正说着,他们身后的大树上突然间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从天而降,单单吹到了他们身旁。
曾羽诗惊恐地盯着胡念仁的身后,像是感到了寒冷,缩紧了身子。胡念仁猛地回头,却发现四周静秘,月光和树影都静悄悄地原地不动,没有任何大风吹过的样子。可是零零星星的,不知在哪里,仍然像是有众多的树枝在轻轻地颤动,振动着空气。
“你看到了什么?”胡念仁转回头问曾羽诗,他变得紧张。可是曾羽诗摇头,她的眼睛里明明还残存着恐惧,可她什么都不说。这更让胡念仁急迫起来,“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他低吼,不敢再背对着身后,而是在楼顶上侧卧了下来,带着曾羽诗也倒在了楼顶上。他缓缓地回头,蓦然间轰地一声,他身后的大树上暴发出巨大的声响,无数的翅膀在振动,数不清的鸟儿在树上瞬间腾飞了起来。
一时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眼前耳边完全是鸟儿的羽翅和鸣叫,鸟儿们遮天蔽月,但并不飞走,始终盘旋笼罩在他们头顶四周。曾羽诗听到了胡念仁的嗥叫,她自己也在尖叫,也在无助地挥舞双手,抵抗着鸟儿的侵袭。可是胡念仁的叫声仍然让她惊惧,他惨叫着离开了她,带走了绝大部分的鸟儿,在楼顶的另一边,形成了一个由无数振动的翅膀形成的圆球,中央就是他挥舞着双手,徒劳抵抗着的残影。
他在断续地嗥叫,“……不!不对,不是这样……不应该这样!我付出了代价……都是我应该得到的!你们别想反悔……”但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鸟儿们的包围圈在缩小,在降低,没过多久,它们突然间四散飞去,就像从树上突然出现时那样突兀,它们几乎在几秒钟之间就远离了他们,变成了月色下一片振动着的羽翼。
四周似乎还有鸟儿们的残影,胡念仁摇晃着站了起来,已经在小楼的边缘。他面无人色,感觉像是一具只稍具人形,可是已经支离破碎的残皮剩骨。他还在喃喃地咒骂着什么,惊魂未定的曾羽诗什么也听不清,眼看着他距离楼檐越来越近,胡念仁的腿颤抖着弯曲着每一次艰辛的抖动都像是不由自主。终于,他一脚踩进了虚空,倒向了楼下。
曾羽诗尖叫了一声,在这声尖叫里她说不清自己是在惊呼,还是在欢庆。几乎同时,她听到了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她的心脏共鸣似的剧烈地跳动了一次,强烈的供血让她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像是痛苦,又很像是亢奋,仿佛她也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