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升明月,女孩儿依偎在男孩儿的怀里,向夜空痴痴地凝望。她梦呓一样的声音只有他才能听到:“露丝就在这里吗?她就站在这里,望着夕阳的余辉,展开她的双臂……她身后就是杰克……对吗?”
她身后的男孩儿没有回答,只是轻柔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可是我喜欢夜色……我喜欢迎着银色的月光,展开我的双臂,”女孩儿说着站了起来,夜风一下子变得汹涌,把她的长发,把她的貂裘都吹拂了起来,她微微地踉跄了一下,马上又站稳了。男孩儿及时在后面托住了她。
她在月光下回首向他微笑,此时的夜风都仿佛渡上了银色的光辉。她深深地呼吸,觉得这光辉已经浸入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再次向船头靠近,一步步直到最后站到了船头护栏的铁制台阶上,她如愿地展开了她的双臂。
衣裙飞舞,踏虚临空,她感觉在瞬间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中,飘浮在无边无际的夜的大海上面!
这是梦吗?她极力地要说服自己这不是梦,她极力地验证着现在的真实。好久好久,她终于放下了双臂,向后靠去。她无力地偎在了男孩儿的怀里,男孩儿紧紧地抱住了她。就这样,他们一直依偎在月光下的船头上,一动不动。
又过了好久,女孩儿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这不是梦,是吧?”
男孩儿微笑着摇头。
“你真好。”女孩儿也笑了,男孩儿痴痴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朵在夜色下突然绽放的花儿。他的心变得更加柔软。他说,“只要你喜欢。”
女孩儿的笑容更加甜蜜,她的男孩儿在月色下如此的可人,这样的体贴,她用刚才凝望着天上的月亮的眼神,凝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这张英俊的,略显稍瘦的脸,轻柔地吻了他。
好一会儿,她说,“我们下去好吗?”
“嗯?下去?回舱里吗?”
“不,我们下小艇,独自到海面上去。”
“你……你想做什么?”
女孩儿没有回头,她没有去看微微有些变色的男孩儿,她的目光从天上的明月向下降了下去,下面是无边无际的海水。“你看,”她要他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这海水多美,你不觉得月亮把它们都过滤了吗?你想没想过,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美人鱼,她们一定就会在这片海水下面……她们一定在的。”她的声音梦幻般的轻柔,她的眼睛变得迷离虚幻,“还有……你有没有想过,当年露丝就是在这里和杰克分别的吗?”
一叶轻舟飘入深海,女孩儿紧紧地抓住了船舷。她没有想到原本看似宁静的海面竟然有着这样幅度的起伏,深沉的力量摇撼着小船,也震撼着她。她有种错觉,好像一头巨大无比的怪鱼就潜伏在她的船底,正是它在缓缓的游动,才带起了这样的波涛。
她有了些许的悔意,但没有害怕。理智告诉她,她是安全的,救生艇上装备齐全,而她的男孩儿仍然在她身边,紧紧地拥着她。那艘像一座灯火通明的摩天大厦似的巨大轮船也还在不远处。
那是个巨大的生存保证,虽然不见得比当年的泰坦尼克号更大。
小船越划越远,海面越来越空旷,女孩儿的身体和她的笑容似乎变得僵硬。她游目四顾,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她看着所有的一切,包括操纵着救生艇的船员,唯独不看离她最近的,她最亲密的男孩儿。
“就是这里吧。”她终于这样说。
船停了下来,失去了动力的小船在无边的深渊上面随波飘荡,起伏不定。
沉默,男孩儿和水手无声地注视她,不知她要做什么。好一会儿,她向船舷那儿俯下身去,就像突然间在那下面的海水里发现了什么。她伸出手去,但马上又收了回来。离海水还有好远,她已经受不了那股刺骨的寒冷。
“你说,”她终于再次说话,“杰克虽然冻僵了,是不是却还没有死?”
“什么?”男孩儿不明所以。
女孩儿回头看了他一眼,马上又收回目光,再次转向了幽深无底的海水,“你记得吗?”她的声音飘忽幽怨:“杰克把生的机会给了露丝,自己冻僵在门板上,那时候,船终于来了……露丝在跳下冰海,把求生的哨子吹响前,把杰克紧扣住门板的手指扳开,让他滑进了冰海的深处,那时杰克是不是神智尚存?”她的目光再次迷离,像是回到了当年冰海沉船的地方,正在目睹着露丝和杰克的生离死别。“你说……她看着他沉入了深渊,他是不是也在看她逐渐的消失?他是在祝福她,还是在怨恨她?她是不是应该把杰克放在那里,在她得救后,马上带船返回来救他?万一那时杰克还有一口气呢……”她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梦幻中,看不到周围其它的任何变化。她看不到随着她若断若续却永远没完没了的内心读白,她身边的男孩儿变得越来越异样。还有坐得离他们远远的水手都变得不安的表情。
突然间,她身后传来“卟通”一声,响起了重物落水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快速回头,正看见她的男孩儿在水中挣扎的残影,他几乎马上就下沉,被深黑色的海水吞没!
海面上骤然响起了这个女孩儿的尖叫声,她向他扑了过去,伸长了她的手臂。此前她无数次地在心底里闪现过,甚至乞盼过眼前的场景,她规定过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样做!
她应该不顾一切地跳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把自己的珍爱救上来,不然就陪着他永远地长眠在这片冰海之底!她才不会再活个七八十年,和另外的男人生一大堆的孩子,来纪念她的杰克的!但是她像触电一样地猛地又收回了她的手,这次她终于碰触到冰冷刺骨的海水了,那远远不是她心底里想象过的那种温度!
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男孩儿沉入了无底的深渊,看着他逐渐地消失在一片深黑色之中……虽然她的尖叫声更加惊心动魄,经久不绝。
大地、群山还在沉睡,在黑暗中,有人匍匐着身子向上攀登。他穿得很厚,背得很多,没用多久,他的腿,尤其是小腿肌肉就变得紧张甚至肿涨,变得举步维艰。但他毫不停留,仍然一股劲地向上尽快地攀登,完全不在乎体力的迅速流失。
登上山巅,天地仍然浑沌,甚至举手不见五指。所有的感官,只有耳朵里充满了风的呼啸,黎明前的山巅,晨风凛冽刺骨。他解开了背上的行囊,在黑暗中迅速熟练地组装。终于,他赶在第一道光线来临前一切准备就绪。他抓紧了操纵绳,身体前倾,向来时的方向再次全力奔跑。
下山,每一步却更加的艰难,就像是在深水里迈步,比他上山时还要艰难。他感到了巨大的牵扯力在后面阻挠着他,但是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喜悦充斥着他全身所有的细胞,他喜欢这样,他知道马上就要来临的是什么!
突然之间,他在身后听到了巨大的羽翼展开的声音,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把他从地面上平空拽了起来。在黑暗中,他顺应着这股力量,感应着天地间风的推送,开始了飞翔!
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滑翔伞伞衣内层的气囊里充满了空气,伞的前缘显出了轮廓,带着棱角的轮廓把相对的气流上下分开,使他在天上像鸟儿一样自由地翱翔。他喜欢这时的黑暗,飞翔的喜悦竟然可以如此的私密,这让他盼望着永远这样无声地滑翔下去。但他更喜欢马上又要到来的另一个奇迹!
在东方,云层的深处已经细微地闪现出了些许的异样,透出了微弱的光芒。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正独自一人,在虚无的高空中目睹着天地间万物阴阳两极的转换。他看到了阳光如何地切开了黑暗的云层,灵光乍现,万物显现,他怀疑,是这道阳光让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界,还是这束阳光本身创造了它们?!
在这瞬间,他诚心诚意地相信,世界真的是由一个万能的神创造出来的。
乘风远扬,随风飘荡,小巧轻盈的滑翔伞像是一张轻帆,承载他在大地万物之上悠游。八百里秦川大地此时已经尽在眼底。他的视角变成了三维的,地面的景物就像是沙盘。黄土高原,不再是原来的印象,雄浑、险峻、巍峨,这些通常用来形容高原的词汇再不准确。因为他不再仰视,而是俯瞰。他只看见了黄色的波浪一样的大地,绵延起伏,韵致天成,再没有以往的荒凉干涸,相反,在晨光的照耀下,它是那么的大气、沉稳甚至温柔。
男孩儿深情地望着脚下的大地,手却在操纵着滑翔伞越飞越高,去迎接更高更强劲的气流。留空时间24小时,直线飞行距离350公里。这些数字在他的心里不断地重复,那是滑翔伞运动的世界纪录,为此,他今天要飞很远很远的路,飞很长很长的时间。
渐渐的,太阳像是离他越来越近了。他觉得高空的气流变得过于强劲,温度却越来越高。他降低了些高度,干燥的地表近了些,隐约的可以看到尘土飞扬。在炽烈的阳光的烘烤下,他突然抑制不住,在滑翔伞的鞍具里收回双腿,站了起来。他抓住伞的高强度的控制绳,在几百米的高空中昂首挺胸,纵声长啸——下面就是秦川大地,烈日炎炎,几千年前的秦皇将士们,是不是就在这样的天气里争战四方,平定天下?!
那些人同样也是和他一样的男儿,一样只活了几十年,却创出了那样辉煌不可一世的事业,留下了永世不灭的名声!
他呢?他自己呢?!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远方的高岸峭壁,浊浪疾流。他的心情更加激越,那是黄河,他此行的目的地,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遍的黄河!他要沿着它的河水,一起东流入海。
他在高空中呼啸着向黄河扑下去。
那天在黄河上,有好多的船都看到了一朵快速浮动的白云从高空中飘了下来,直向黄河中飘落,快落到河面上了,才看清楚上面有人。那人长声呼啸着在河面上疾速飞过,提升起来,再次降落。一连好多次,他们听不出那人是在激情地呐喊还是在大声地呼救,是在追逐着中国母亲河的流程,还是操纵失灵,时升时降。
只是最后有人看到,那片白云终于在一处急流险滩中坠落,没入了河面,再没有升起。
一个年青的男孩儿走在医院里。他缓慢地走着,动作非常舒展,频律很慢,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出,小心翼翼地落下。他避开了几乎所有的行人,沿着墙根走,靠近墙的左臂微微抬着,没人会注意到,他左手的食指一直都轻轻地磨擦着墙面。
就这样,他走过了一楼,走上了二楼,又上了三楼,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收回了左手,坐到了监护室门外的座椅上。
他终于到了,他与他的父亲母亲就只一墙之隔了。天哪,他没有听到墙里面传出来哭声……真的,真的……他仔细地听着,里面也没有其它杂乱不祥的声音。
这也就是说,他的父亲还在……但是他不能再耽搁了,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他强迫自己站了起来,眼前顿时金星乱舞,头晕目眩。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向后靠住了墙。好一会儿,他缓了过来,推开监护室的门,走了进去。
监护室里阳光耀眼,满室光明,和阴暗的走廊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男孩儿眯起了眼睛,他看见了他的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的妈妈坐在床头,正回过头来望着他。
阳光下他妈妈苍白的脸庞更加的消瘦了,皱纹无比的清晰。但是他笑了,“妈妈,放心,爸爸就要好了。”
他妈妈迷惑地看着他,不明所以。她的儿子今天有些反常,但她说不好是什么。她打量他,猜疑地问:“你说什么?你爸爸,他……他就要好了?”她心里突然升起了种不祥的预感,“好”了,或者“走”了,这样的词汇让她心惊肉跳,无法自制。
却看见她的儿子仍然在向她微笑,好多年以后,她都记得她的儿子在那天早晨,在这间充满了阳光的病房里,那么温柔地向着她笑,像是给她带来了幸福,终于能够让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