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以后,曾羽诗和葛存华来到了精神病院。葛存华决定马上探视谢长芳,在来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应该在谢长芳身上作出尝试——不要忘了,从时间记录上看,谢老夫人把谢长芳从医院接出来是在晚上八点半左右,路上耽搁半个小时,应该九点钟左右到家,而谢老夫人的死亡时间 是在凌晨一点钟左右,不过才一二个小时,简直是谢长芳进了胡家后,年老体衰的老夫人才稍事休息,就被人掐死了。这期间,谢长芳和她分开了吗?谢长芳看到了什么吗?还有,老夫人回家后,马上就入睡了吗?她是被人掐死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的!
这些问题一一出现,葛存华的心脏不由得剧烈跳动。这是发现,极为有利的发现,为什么昨天没人想到这些?他懊恼,但更加兴奋。他迫不及待地要马上见到谢长芳。让他高兴的是,这个才认识的曾羽诗,很痛快地答应帮忙,陪他一起来。
219房间,一切和不久前一样。雪白的房间,谢长芳孤单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床上,唯一的异色是她乌黑的长发。曾羽诗在进房间之前,曾经犹豫是否要葛存华等在外面,要知道葛存华对谢长芳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而且,是个陌生的男人。
但是要阻止葛存华进房,是不妥的,而且要大费口舌去解释,曾羽诗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葛存华就已经走了进去,她连忙跟上。下面的半分钟里,短短的几十秒钟,曾羽诗就知道了葛存华绝对是个冷静清醒的人。葛存华只在房间里稍事停留,像是一个进房间检查一下设备的工人一样,上下左右看了看,目光掠过谢长芳时也没有刻意的停留,马上就又走了出去。他示意由曾羽诗来问,而他在门外静听。应该问什么,他在车上已经和曾羽诗讨论过了。
这时房间里只剩下了曾羽诗,谢长芳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把头重新低下。
“嫂子,我是曾羽诗。我来看你了。”曾羽诗亲切地说,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边,就势坐在那里,微笑着把一个桔子慢慢地剖开。她看见谢长芳的目光在乌黑的长发下闪动了一下,像是闻到了桔子的清香,忍不住瞟了一眼。“嫂子,你尝尝。”曾羽诗很轻松随意地剖好的桔子递过去,一直等在谢长芳面前,可是不放下,直到谢长芳犹豫着伸出手,把桔子接了过去。
谢长芳凝视着手里的桔子,好长的时间里只是看。曾羽诗目光闪动了一下,她再次剖好了一个,自己先吃了一瓣,笑着向谢长芳点头,“很好吃,你尝尝。”说着把一瓣送到了谢长芳的嘴边。谢长芳一直看着曾羽诗不住嚅动的嘴,和曾羽诗脸上满意的笑容,好一会儿,才张开嘴,把桔子吃了进去。
“嫂子,昨天婆婆来看你时,给你带桔子没有?”曾羽诗不经意似地说。
“没有。”谢长芳马上回答,“好吃。”她说着又向曾羽诗要,可忘了她自己手里也有。
曾羽诗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她把桔子分成了一瓣瓣,一次次地喂给谢长芳。看着谢长芳越来越高兴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真可耻,是谢长芳可怜吗?像是马戏团被训的野兽,做动作之前先得给点甜头。而她,却要抢在谢长芳对桔子吃够之前及时发问。
“她带你回家后,给你桔子吃没?”她问。
谢长芳摇头,满嘴的桔子让她说不出话,可是脸上的神情却再清楚不过的表明,没有,她没有吃到桔子。
“那她带你回去干什么?给你别的好吃的了?”
“没有,”谢长芳好不容易把桔子都咽了下去,立即否认,她向曾羽诗示意还要。
“不对,”曾羽诗却把桔子往后一缩,不给她,像是生气了。“她对我说了,把你接回去就是要给你好吃的,很多很多好吃的。你说谎,不给你了。”
“我没有,我没有……”谢长芳急了,她一连串地说着没有吃到,看着曾羽诗手里的桔子,却不敢去抢。
“那你跟我说说,婆婆接你回去,到家了,你们都做了什么?”曾羽诗边问边又给了谢长芳一瓣。她看到谢长芳露出了思索的神色,像是非常用力地回忆,可不管怎样用力,脸上始终都是一片茫然。她知道自己问错了,不能笼统地问都做了什么,谢长芳现在的状态不够维持她像正常人一样系统地思维。曾羽诗转而问,“嫂子,你们回家后,进了大门,是不是进了小楼?”
她看见谢长芳立即点头。
“好,进了小楼,是直接上了二楼?还是没上?”
谢长芳茫然地思索,但她这次肯定地摇头。
“没上?好,没上二楼,一直没上?还是过了一会儿,她带你上去了?”曾羽诗始终围着这个问,因为她知道,昨天发现谢长芳时,她正在二楼,胡老先生房间的里间屋。也就是说,不管曾经去过哪儿,最后谢长芳都是要上二楼的。
曾羽诗紧张地看着谢长芳,这是个极为重要的问题,相信门外的葛存华也同样紧张。如果谢长芳还是否认上过楼,那么她的话就失去了可信度。好一会儿,曾羽诗终于看见她点了头。
“好,”曾羽诗松了口气,“到了二楼,婆婆带着你去见谁了?你的丈夫?胡善方,你还记得他吗?胡善方……”曾羽诗反复地说着胡善方的名字,希望借此勾起谢长芳的记忆。在曾羽诗想来,老夫人之所以要连夜把谢长芳接回家,或许是她想让胡善方见到妻子,好让胡善方变正常些?当然这没有根据,可是老年人的心思有时是不理智的,他们的愿望有时过于主观强烈。但是谢长芳茫然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曾羽诗觉得谢长芳真的在用力地想了,她连手里抓着的桔子都忘记送进嘴去。
“你还记得雨轩吗?”曾羽诗再次努力,她想无论如何谢长芳只有这一个女儿,总会记得的吧!但她失望了,谢长芳把桔子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了起来,脸上重新泛上了满意香甜的表情。
“你看到公公了吗?坐轮椅的老头儿?”曾羽诗提不起兴致地最后一次发问。她突然发觉,人们所说的世间最伟大,最诚挚无私的母爱,能够创造出无数奇迹的母爱,原来还敌不过一瓣桔子,真是让她泄气。
可这次谢长芳在明确地点头。
“你看到了?!在哪儿?”曾羽诗变得急切。
谢长芳歪过了头,像是在想,时时地瞥过来一眼,也像是在怪有趣地看着她。曾羽诗捉摸不透,谢长芳到底是记起了什么,比如说真的看到了胡老先生,还是无意识地点了头,让她白白地紧张欢喜?
“公公……婆婆……他们在一起啊,”谢长芳在她快失望的时候说了话,边吃桔子边说,“他们一直在一起,不让我进屋……”
“那你怎么进的屋呢?”
“婆婆……婆婆让的!”
“进屋了,让你干什么了?”
谢长芳用力地思索,却再不说话。曾羽诗等了近一分钟,马上改变话题,免得谢长芳烦燥。
“婆婆和公公在做什么?”她问。
“不知道,他们……吵架!”谢长芳突然瞪大了眼睛,惊喜一样地说。
“吵架?”曾羽诗疑惑,那时应该是深夜了,谢老夫人带着儿媳进了丈夫的房间去吵架?她想象不出谢氏夫妇那样的人会在深夜吵架,并且当着儿媳的面。
“他们吵什么?”她又问。
谢长芳神情变幻,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突然间挥舞双手,在身前的空间里乱抓,叫了起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别再问我!”
曾羽诗连忙手忙脚乱地安慰她,说再不问她了,问她还要不要再吃水果?还有比桔子更好吃的。
下一瞬间,谢长芳突然间乐了,她张开了嘴,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曾羽诗仿佛乐不可支。曾羽诗失望了,这种状态下的谢长芳,说出的话可信吗?她站了起来,知道今天再也没法问什么了。她看了看手里还剩下的几瓣桔子,掂了掂,把它们扔在了谢长芳的床单上。她走向了门口,相信那个叫葛存华的青年警察就站在门外吧,他什么都听见了吧?谢长芳说了不少,可哪些是能信的?她可分不清。
临出门时,曾羽诗不自觉地回了次头,意外地发现谢长芳没有去拿近在咫尺,比什么都重要的桔子,而是一直在望着她,像是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有什么事吗?”曾羽诗僵硬地笑了笑,不自然地问。
“江……曾羽诗,”谢长芳艰难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你,还来看我吗?”
这一瞬间曾羽诗似乎看到了从前一点谢长芳的影子,那双眼睛里似乎恢复了些神采,像是要表达什么,但一闪即逝,让曾羽诗没法捕捉。她的心里一酸,看着这个雪白房间里孤零零的女人,不由自主地走了回去。“我来,一定会来,给你带好吃的。你……你好好的……”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谢长芳已经低下了头,目光再次凝聚在床单上散乱的桔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