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和葛存华走出了胡老先生的房间,队长边走边说,“去联系精神病院,问问是谁把谢长芳接出来的。”
葛存华点头,他明白队长为什么不说是不是谢长芳私下里逃跑出来的,谢长芳衣饰整洁,神态平静,不像是经过逃跑的人。她要饭吃,如果假设她是昨天晚上就回到了胡家(因为他们是早晨接到的报案,马上就来了。当他们来后,谢长芳不可能瞒住所有的人,隐形进入楼里),那么现在都到了下午,她也应该饿了。
可是她是怎么回来的?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胡老先生的房间里?事情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半个小时之后,队长把手下几个骨干叫到了陈冰洁的房间里,这里变成警察们临时的会议室。队长脸色阴沉,明显地压制着自己的怒火。他摆了摆手,说,“都说话,你们怎么想?”
手下们依次发言,都没什么新意,只是报告没有发现。案子像是很神秘,但或许就是极简单。犯罪人只是乘夜直接摸进了胡家,直截了当地掐死了谢老夫人,然后就马上原路退回了,再没做任何一件别的什么事,连一件小东西都没带走,连一个不是胡家人的指纹脚印都没留下。真是太干净利落了。
是谁这么恨这个老太太,除了她死之外什么都不希罕?
队长一肚子火,不爱听这些唠骚话。他转向葛存华,“葛存华,你怎么一声不吭?”
葛存华一直没有说话,他的脸色似乎比队长还要阴沉。他慢吞吞地先问了一句,“队长,那个王洪他交代什么了吗?”
“哼,”队长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和那个陈冰洁一样,说昨天就走了,老夫人给的假。还说老夫人吩咐了,当天绝对不许回来,最早也得第二天……这叫什么事?这个发神经的老太太……”队长忍不住口出怨言,他的手下一片附合,大家都有同感。
“她这么支开家里人,到底有什么用意?难道说她知道当天夜里会出事?”一个警察问。
“不知道,”队长摇头。他在人前喜怒不形于色,冷静沉着,但在最得力的部下面前,终于带出了厌恶的神色。所有的警察们最讨厌的就是办这类案子,像胡家这样的头面人家出了事,警察们必须马上到位,尽快破案,而且在办案过程中,还不能严格地要求当事人合作。现在他就一直没能去和胡家父子见面,更别谈什么了解情况,共同分析了。真是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不是人干的活儿。但是他还得干。
“得问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去哪儿了,去干什么,这个王洪是胡家里唯一一个有能力把人掐死的人。”另一个警察提醒大家。
“问过了,”他的一个同事说,“他不说。就算是告诉他老夫人被人掐死了,他得证明自己没犯案,他都不说。”
这句话立即让警察们两眼放光,神情激动。这说明什么?至少说明王洪从昨晚到现在所做的事也不寻常,已经特殊到不惜有犯罪嫌疑都不表露。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继续深挖审问,直到水落石出,应该会有收获。
可葛存华在微微摇头,“不对,”他轻声反驳,给大家浇了冷水。“我觉得王洪没有杀人。不是说他杀了人还敢回来不合常理,而且是隔天延时回来故意让人怀疑。而是说他进门时的神态动作,杀过人的人不会是那种样子。”他没有再深说,同事们的神情都低落了下去,警察的直觉他们都有,葛存华说得对。
一阵沉默,队长叹了口气,再次第一个说话。“好了,现在总结一下,现场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我们得回去。”
“是啊,差不多了……”一个部下苦笑,“可我们什么都没查到,根本就没有线索。”他的话让大家再次共鸣,都有些无精打采。想着下一步要怎么向上级交差,甚至都有些沮丧。
“不,”葛存华又一次反驳,他年轻消瘦的脸上始终紧绷着,“我不认为没有线索,只不过线索的指向不是胡家之外的人。”他向同事们一个个地凝视过去,和每一个人的目光相接,大家都在集中精神听他说。他说,“我已经给精神病院打过电话,他们说谢长芳是被她的婆婆,也就是死者谢老夫人在昨天晚上九点钟左右接出来的。”
石破天惊,大家相顾愕然。
“你是说,所有的事都与谢老夫人的安排有关……”队长若有所悟,但不敢肯定。
“没错,”葛存华给他以肯定,“王洪是她给假支走的,而且明白地指出要他当天不准回来,甚至要他第二天回来;陈冰洁也一样,她回答我们时带着怒气,记得那时她突然发怒了。所以我怀疑是不是老夫人要她当天必须离开,伤了她的自尊。我刚才问她,她承认了。再加上老夫人突然从精神病院里接出谢长芳,还有……”他停了一下,他差点就说出还有她一个人喷黑了所有的监视镜头,但他及时收住了。“这些都能证明,在昨天,这位老夫人做了很多的安排,不管这种安排与她的死有没有关系,我认为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她做这些安排是了什么。”
大家默默点头,这是条非常重要的线索,这个老太太的行为真的非常古怪。
“好吧,这是一个破案的方向,”过了一会儿,队长总结说,“葛存华,你就负责这一块吧。你的身体怎么样?能撑得住吗?”
“能。”葛存华简短地回答,他很高兴队长能指派他来专项负责。
“好,现在收队吧。”队长带头走向门口,他的心情是糟透了。
警察们像黑色的潮水,转眼间就从谢宅的小楼里涌了出来,向大门口汇集。门外的发动机一阵响,他们就不见了。楼里就像退过潮的沙滩,很多的东西被翻了出来,乱七八糟地祼露在外面。曾羽诗在金长宇的房间里听着楼里、院子里突然间安静下来了,静到鸦雀无声。她长长地出了口气,走了出来。
也许她也该走了?离开茹流三天了,她应该回家去。但是胡家突糟变故,她能一走了之吗?刚才她在窗口看见警察们把王洪带走了,现在楼里胡雨轩一定回到了自己房间里,胡善方听说至始至终都没有出过自己的房间,而胡老先生不良于行,他一定也还在自己的躺椅里。曾羽诗苦笑了,倒真是各就各位,秩序井然。这时她听见了楼下厨房里宋妈说话的声音,她在和谁说话?曾羽诗好奇地走了下去。
她突然间看见谢长芳。谢长芳坐在饭桌旁,大口地吃着宋妈给她做的饭菜。曾羽诗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她站在门口没动,谢长芳只是在饭碗和脸的间隙里看了她一下,就又专注地吃起来。宋妈叹息着走向曾羽诗,她把发现谢长芳的经过说了一遍,也说了是老夫人把谢长芳接回来的。
曾羽诗似听非听,老实说曾羽诗是个心胸不甚宽广的小女人,此时她看着狼吞虎咽的谢长芳,眼前闪现的是在精神病院里指着她的鼻子异样兴奋说她被人整夜强奸的那个女人,她的心里找不到什么怜悯。她说,得给精神病院打电话,说胡家出事了,接谢长芳出院的人已经死了,谢长芳还得再回去。看着宋妈有些迟疑,曾羽诗挺平淡地说,这是为了谢长芳好,你说让她在家,谁照顾她?谁看着她?说完曾羽诗就出去了,她想着临走前,应该去看看胡老先生。
此时天色快要暗下来了,本已被遮挡的阳光更加的微弱,胡老先生的房间里一片昏冥。曾羽诗轻轻地推门进来,一下子像是走进了一个彻底无声的世界。真的,在胡家这个过于寂静的宅院里,这个房间最沉暗。
胡念仁仍然躺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躺椅里,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空气闷热浑浊,他像是一动不动地这样一直躺着。曾羽诗轻手轻脚地接近他,有些畏惧,这个老人真的还在呼吸吗?
“谁啊?”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胡老先生挣扎着往起挺了挺身子,他扭过头,看见了曾羽诗。
曾羽诗连忙过去扶着他,示意是她,不要怕,不要急,她来看看他。她像往常见面应有的礼节那样向他问候,和他说些闲话,不敢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老先生重新靠回椅背,他疲惫地听着,偶尔说一两句话,两人的谈话持续了七八分钟,突然间胡老先生转过头来,浑浊的眼睛看着曾羽诗,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很是警觉,又像是生气。
“胡叔叔,你怎么了?”曾羽诗有些惊慌地问。
“你阿姨她……”老先生的眼睛里有种特殊的情绪,曾羽诗说不清那是什么,只听见他问,“她怎么了?那些警察是怎么回事?别骗我,马上说!”
曾羽诗的心沉了下去,她面前的确是一个衰老得都快朽掉的人了,可是这个人的精神还在,他仍然不许别人隐瞒他,欺骗他。她想起来了,就是这个老人,在儿子不能上班办事的这些天,已经重新处理了一些集团的业务,仍然在支撑着这个家。
曾羽诗恭恭敬敬地坐起了身子,语气平缓柔和的把老夫人的死讯告诉了他。胡老先生沉默了,他垂下了头,让曾羽诗看不清他的脸,好一会儿他再抬起头来时,曾羽诗发现她想错了。老先生的表情不像是悲痛,也不像是愤怒,甚至没有激动的预兆,他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要说,却说不出口。最后他分明是尴尬地对曾羽诗说,要曾羽诗出去,让王洪来,马上来。
曾羽诗开始还不明所以,但她马上就清楚了。她觉得悲哀,她真的非常的为胡老先生难过。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老?而且这样的孤独,为什么不让好多好多的人围绕着他,平时可以陪他聊天说话,而这种时刻又可以让他避免难堪。
她什么都没说,挽起袖子,给胡老先生褪下弄脏了的衣服,给他把身上清理干净,她做着这些时甚至都没有偏过脸去下意识地回避那种难闻的气味,她觉得真正难受的是人的无可逃避的命运。
这就是必然的,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当这样的一天来临时,一生追求的事业,或者永远都忘不掉的人,都会显得无足轻重。她以前不是这样想的,甚至也没有想过这些。可是就在刚才胡老先生重新抬起头来,不是悲伤而是尴尬时,她真切地理会到了,什么是人生最基本的东西。
而她现在做着这些,也并不觉得难堪。家中有老人也有小孩子的人都明白,人在真正衰老或者还是婴儿时,是没有性别这一说的。他们只不过都是一些需要全面照顾的人。如此而已。
但曾羽诗端着秽物转身出门时,猛然吃了一惊,差点把盆扔下。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向她怒目而视。这个人像是忍耐着极大的愤怒,马上就要暴发出来。是孙杰,曾羽诗愣了一下才认出是他。孙杰怎么来了?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胡家。
惊怔过后,曾羽诗马上示意他让开,她得把秽物都扔掉,把房间收拾干净。没想到这样一个随意性的小动作,却让孙杰暴怒了起来。他向屋里跨了一步,像是要闯进来大发一番雷霆,只不过这一步之后他马上向后退,远远地给曾羽诗让开了路——太臭了,或许他一辈子都没有想过与别人的排泄物这样接近。
曾羽诗快步走到楼下,找到一个垃圾袋,把东西都扔了进去,不管那是多么好的料子,怎样好的手工,她都不准备去洗涮。她又操起水桶和拖布,快步往楼上走,她得把胡老先生房间清理干净,还想着胡家有没有香,得点燃几支。她忙着这些,没有去看躲得远远的孙杰,就像他根本不存在,这让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叫了一声。
曾羽诗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问,“什么事?你小点声。”
“我小点声?!”孙杰简直怒不可遏,他想跳过来近距离质问曾羽诗,但又实在受不了那股臭气的样子真是难以形容。“你把那些东西都扔掉,那是你该干的事吗?!”
“对,这就是该我干的事。你有什么事,等我做完了再说。”曾羽诗平静地回答,一点都没有想和他吵架的意思。
可孙杰却更加激动了,“他是你什么人?他家里没有亲人没有佣人吗?非得要你来做这些?!这……这些脏东西……”他气得说不出整句话,指着她手上,甚至袖子上的水迹以及完全可能存在的秽物,“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怎么能为别人做这种事?!”
曾羽诗无奈地吁出口气,这才是他发怒的真实原因吧?与其是怜惜她,还不如说是她丢了他的脸,伤了他的尊严……他有什么尊严?他所有的与众不同,不过是他家里有钱,他出生在了一个有钱人的家里,如此而已。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一时间曾羽诗都懒得跟他废话,只是再次示意他让开,别挡她的道。
曾羽诗的轻蔑彻底激怒了孙杰,一瞬间他失去了理智,他完全忘了他来的目的了。他满腔愤怒,因为曾羽诗急于去像个女仆人伺候主人那样去伺候一个他素不相识的男人(至于那个男人多大年纪,处于什么状态他才不管),却半点都不顾及他的感受!
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一时间他有种冲动,他要冲上楼去,把那个大模大样躺在椅子里光着身子让曾羽诗伺候的男人杀了!但在这之前,他是否先应该狠狠地抽曾羽诗一个耳光?还是应该向她吼叫,把这些天他对她的不满,还有他的担忧都告诉她……种种念头在他心里盘旋,可他始终没有行动,曾羽诗却已经在他面前走过,又走上了去楼上的楼梯!
她居然在他的面前就这样离开,就这样又去楼上!他的胸膛都快爆炸了,他咬牙切齿目眦欲裂,可最后所有的行动却只是又大叫了一声,就此冲出了这户人家。
这时曾羽诗已经走进了胡老先生的房间里,开始清理地面上残余的秽物。她听见了孙杰的叫声,也听见了他冲出了小楼,奔向了大门口的脚步声。她摇着头叹了口气,知道这人终于离开了。她觉得好笑,这人来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大叫几声?真是无可理喻、幼稚可笑,他应该想到她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吧,谁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事呢?可他就是不想,只是自私地为自己着想。那就让他这么去吧,没有必要对他解释什么。何况她现在根本就不想见到他。她开始专心地恢复着她的胡叔叔一直以来都舒适安逸的生活环境。
其实曾羽诗也一样,她怎么就不想想,孙杰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是怎么知道这儿的?最起码也得知道他发怒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吧?可惜这时曾羽诗也没有想,她刚刚受了惊吓,混乱而且烦躁。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对现在这一刻极度的自责,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极为平常的,在她心里连小纠纷都算不上的偶然口角,给孙杰带来了怎样的命运。也给她自己,留下了一生都难以抺平的心理伤痕。
这时的天,又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