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晴方好,织女们织就的浮云全数被驱往了天河那头,整个天空湛蓝湛蓝的瞧不见一丝杂色。
紫荆宫内虽然不比外头热闹,阿澈早早起了身,不待我服侍已径自换上了从瑶池送来的锦衣华服。也许是顾忌到今日的特殊,脚上那双一直不舍换下的布履终于是换了下来,现在蹬着一双缎面五彩祥云纹式的靴子颇有几分小神的气质。
我替他梳了发,整冠理带之际瞥见镜中那个葱嫩少年忽然变了一番模样,一抹倜傥若隐若现。
见状,我不免揽上他的肩头对镜睥睨,“以你这长势,过几年估计就得赶超夜阑君了。”
少年不屑抬肩,嫌恶地拿开我热络的接触,“别拿我与他攀比。”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排斥着夜阑。
“好好好,不比就不比。”我顺着他并不代表他就是对的,我只是懒得同他计较。转瞬,我又觍起脸来向他打探,“跟我透露透露你待会儿要如何讨帝君欢心。”这个疑问我纠结了数日,虽然待会儿就可以知道,但我还是希望可以先睹为快。
少年觑了我一眼,眼珠子委婉一转,嘴角轻撇着示意我附耳过去。
我乐得他今日肯如此配合,这便侧耳附去,但觉若绵气息吐在耳畔,少年笑言,“佛曰,说不得。”
我的脸色定然是崩坏了,终于教我体会到了瘟神如何可以教情绪瞬间抑扬顿挫,这的确很让人有挫败的感觉。
“你保证不会在宴上捣乱?”我拦下了举步欲离的少年,谨慎求证着。夜阑的担心不无道理,阿澈这孩子实在是教人太难掌握了,既冲动又乖张,若没管教得当,很难保证一个不留意就给误入歧途去了。
少年转眸扫视向我,确定我不是在同他说玩笑对我嗤之以鼻,继而用沉默表示他在藐视我……
阿澈虽然表现出一副很不屑在宴上捣乱的样子,但我还是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将他紧紧追随,不论他去哪我都充分行使了一个伴驾分内以及分外该做的事情。这其中包括他去出恭我也兢兢业业地蹲守在一旁,态度别提多虔诚。
“嗳,你别跟我这么近行吗?”少年的倏然止步差几便教我收脚不住将他一块儿撞下天桥,本来还带着满面的笑颜,自打踏出琼林苑便又恢复了那副爹不疼娘不爱的样子,对我的态度尤为恶劣。
我顾左右,小声顺着他的脾气,“好好说话好好说话,没那么烦人的。”退开一步,与他保持了一人之距。
少年这才把一整天也没瞧过我的正眼落在了我的身上,这一打量免不得哧笑出声,“你这身衣裳是打哪拾来的?”
我见他笑意绵绵的,情绪颇佳的样子,这便献宝似的一五一十道予他听,“这是上回蟠桃宴的时候我向织女们央来的,平素未舍得拿出来穿,一直压在箱底保存着。怎样,美否。”我将摞摞裙摆提起原地打了个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断然也是例外不得。虽不求能够艳压群芳,但若能够引起夜阑的注意便就足够了。
少年环抱起双臂,老成在在地重复打量着我身上的衣裳,沉默许久方才得出结论,“美则美矣,私以为,还是压在箱底保存教为合适。”
“?”这是何意。不好看?亦是太好看了!恐我会招来同类的挤对?
见我蒙昧无知,少年难得大方了一回,“过了气候的衣裳在此种宴席上展示,有点,有碍观瞻你懂吗?”言罢掸了掸自己衣襟上的落英,免不了又添几分倜傥之色。
我愰了下神,少年这举动也太不少年了,明明是个孩子,却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做出一个又一个与他年纪不相符的举动来。将来若是长大成人,且不知要祸害掉多少女子。
嗟叹之际我才在恍然间悟到,他这是在揶揄我?
而经他这一说我才注意到路上偶有仙娥结伴从我们身侧路过者无不对我回眸频频,而那抹掩于衣袂下的笑意却又是那么的显而意见,教我想忽略也忽略不掉,委实令人心鲠难舒,直恨不得当即旋身幻化出一身百花齐放的衣裳来。
转眼间,见少年手上端着一个将将编扎好的花环送递到我面前,“戴上它,多少能修饰下拙劣。”
我呆了呆,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少年垫起自己的脚尖将那个缀满落英的花环搭在我的头顶,继而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走罢。”
再回到琼林苑的时候我才发现,今次寿宴不比蟠桃宴,所来贺寿者无不以男子为主,唯数不多的几个女子也是十分低调地隐没在众男色之中。独独我这个天孙伴驾,一袭花红柳绿的衣着尤显得兀然不已,便是我将自己默默地掩藏于阿澈身后,也终究因为他坐着我站着而引来不少在座仙家的侧目观望。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帝君驾临的时候身侧跟着的那个是本该被囚于婆罗云山下的太子韶音。且看他们一派融融泄泄的模样,恍似就没有发生过类似暴走,类似私配,类似天孙的这些意外存在……
身前人在瞧见韶音的那一霎明显震了下,本来还兴致缺缺的样子一下就振奋了起来,跃跃欲起的身子几经按捺,终于改成握住案前的酒樽。像是要掩饰什么一样,端起酒樽便就咕嘟一口下咽,兴许是从未饮过酒水的缘故,这一口仙酿下咽直教他扶案呛起。
“不会饮酒就别逞能,小孩适合这个。”不期然的,一抹黝黑横亘到阿澈面前,取走了酒樽以一杯仙露代之。
“瘟神!”我轻呼。若我没记错,他还不被允许踏进天门这端。
“花花,你今日真漂亮。”瘟神落落大方地坐在了阿澈身后的席位上,趁着这个空隙朝我抛了个十分暖昧的眼神。
阿澈今日却不多与瘟神计较,端起面前那杯满透着果香的仙露一灌就是好几口。待平复下气息后,脸庞上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霞,模样煞是可爱。
我隐下笑意,俯身对阿澈耳语了句,“你现下瞧见了罢,待会儿记得要多说些讨喜的话教帝君开怀才是。”
少年一抹唇,咕哝了声‘不用你教’便就将头扭向外间,似在等什么。
我撇了撇嘴,直起腰来四下寻视,九州四海之内不论远近,排得上名号的大神大致都已到场,独独不见来自昆仑墟的仙家。
“别找了,长乐尊者不会来的。”身后,传来天葵懒懒的声音。但听他的口气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那般,尤是一针见血。
我挪了步脚,侧身,对于他的话将信将疑,“你是如何知晓的?”
天葵耸了耸肩,撇嘴间欲笑不欲,把玩着酒樽的时候坦然应言,“久闻昆仑墟尊者是一位随性而为的人,千邀万请未必到,但若遗他未列却绝绝会不请自来。”
闻言,我不禁偏头深思,师父貌似就是天葵所说的那样呢。
不一会儿,各色珍馐陆续上宴。而我仍不死心地转目找寻着那个本该出现在琼林宴中的不靠谱至尊,就连夜阑也是迟迟不见到来。
“……为何如此瞧着我?”在我心不在焉地左右观望时,转眸间瞥见一直端坐在身后默不言语的天葵一手握着酒樽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瞧。经我这一质问,非但不收回那双灼人的眼神,反朝我招手示意,“花花,过来替我斟酒。”
我看了看那对互望无语的父子,不太情愿地挪到天葵身侧,瞅了眼他手中那樽丝毫未动的仙酿,免不得睨了他一眼,“往哪斟?”
天葵不紧不慢将那樽满满仙酿饮毕,而后笑脸盈盈地将酒樽推到我面前。“普天之上,像我此种仙家可不多见,花花你可要好好把握哦!”
此时此地说这些不靠谱的话委实是教人不敢恭维。这不,他喜滋滋说完,我也跟着不太大意地把仙酿往他的衣袂上浇去。
“呀花花,莫要太过激进,我知你心意。”天葵依旧一脸春风,声色未动。
我抽笑了声,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腕,忍不住咕哝,“你真若知我心意就不会有过往这么多的乌龙发生。”
天葵听去了我的轻声咕哝,突然很认真地凝视着我说:“缘分与乌龙有时候只是一步之距,但不论如何,花花你可不能无视了我对你的真心。”
我一噎,豁地搁下酒壶回到阿澈身边。我觉得天葵其人还是适合不着四六,如此深沉的情绪实在不符合他的气质。
不知不觉间,台中已有仙娥袅娜纷至,仙乐骤起,引来无数注目。
“嗳!是她。”有人惊艳轻呼,数目直勾勾盯着台下翩翩领舞者挪不开视线,魂魄顺间颠倒。
我顺着一众唏嘘声中看去,免不得也是眼前一亮。舞非舞,认真瞧去姿若画。原先还沉浸在美色中不可自抑的人们相继看出了端倪。
本用来点缀的缎子在仙娥的手中尤似活物一般,笔走龙蛇甚是活络,以至于让人忘却了去瞧她的舞姿乃至她的美姿颜,只呆呆地望着缎子游走之下若隐若现的景致。那大概是一副画罢?我眼拙瞧不太真切,只能看出个轮廓来。
少年绷着脸凝目,隐隐透着一丝紧张。又转目看向上位者,他的情绪无甚大的变化,指尖捻须的时候微微眯了眯幽深的眸子,神情不详教人辨不清喜乐。
舞乐将毕,仙娥兀然仰面倒下,游走于指尖的缎子顺势铺就成一方画布凌空倾出,恰恰附在了那悬浮的隐隐若现的景致上,不知何处泼来浓重水墨,不甚起眼的一副画布瞬间活现于眼前。饶是我再眼拙也能辨的出,那是一副承载了三界众生的镜内图。其中凡间繁华,天界升荣,魔界……臣服于帝君脚下!这是多少人敢思而不敢言的事情,嫦娥如此行径难道就不恐为自身惹来无妄之灾?
猛回头看向帝君,他的面上浮现出一抹几不可见的颜色。我素来知道帝君有个习惯,他笑的时候未必是真开怀,而这个小动作便就说明了他此时此刻正大悦于心。仙魔两界素来不合,时有战端,然恐殃及凡间遂多顾忌,故而天界迟迟未能正面迎击魔界。降服魔界便就成了帝君心头一直惦念的大事,虽如此却无有人敢当众说及此事,不为别的,龙鸢其人报复心极重,无人不恐。
苑中一片肃然,面面相觑者最终全将目光转向那位高高在上者。
恰时,苑外传来一阵动静,浑厚的笑声中一袭青衫翠袍者手执竹箫踏着祥瑞姗姗而至。
我展颜一笑,倾身跨步之际手腕兀然被人握住。却见天葵神色不详,冲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