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绯扶着阿楠的手臂,双足轻点跳下了车。
桓府。
曲绯看着朱门上方那两个烫金的大字。
她的脚下是几级石阶,因着岁月的磨砺棱角早已变平,圆润的凹凸有一种润泽的光。
桓府的大门便于那石阶之上,朱色的大门上方是不规则的重檐歇山顶,两边的飞檐并非微翘着直直伸出,而是上挑成了个半圆形,飞檐上雕刻着两朵玉白色的莲花,莲瓣幼白,莲叶碧绿,以飞檐为枝迤逦而去,甚是清雅。
曲绯顺着敞开的府门向里看去,满眼吴郡特色的水墨色调,只觉庭院深深望不及边。
还真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
她踱了几步大约估量了一下,从桓府大门的一边到另一边大约有九丈之远!
果真是都城的高门大户,想来自家茂川宅子的大门,怕是三丈都不曾有吧。
曲绯苦笑。
方才她叫阿楠到门口唤小厮通传,思索间见阿楠迈出了门槛,远远地见她苦着张脸,怕是没什么好消息。
“小厮道桓公去和老友钓鱼,仲公一清早便去山上采风,至今未归。府中尚无能做主之人,还不能让女郎入府。”阿楠轻道。
哦?是么。
曲绯苦笑。
“不如女郎再在车上坐会,现下已临近中午,想来桓公和仲公不久便会回来了。”阿楠瞧了瞧日头的位置,小心建议道。
曲绯并未接话,只叫阿楠去车里找了一把篦子和一朵白色的绢花。
她叫阿楠将头发重新梳理了一下,将披散着的长发取上部梳成盘发髻,下部自然披散,盘髻处一边簪上一朵白花。
曲绯拿起铜镜照了照,只觉自己看起来不够憔悴。便伸手又将两边的发髻扯得松了些。
待她忙活好一切,她对阿楠道:“你这就同驭夫找个落脚的地方,将东西放好。驭夫现在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先叫他不要走。”
阿楠问道:“那女郎呢?”
曲绯叹了口气,望着桓府飞檐上的白莲花道:“我在此处等。”
阿楠连忙道:“女郎一路舟车也乏了,我留下等着便好,待桓公仲公归了府,我再去寻女郎。”
曲绯摇头。
阿楠还要再问,却见曲绯已经别了头去,明明还是该带着稚气的侧脸,爬满了疲惫。
她想了想,终究叹了口气。
这早慧的女郎,怕是早就自有计较了。
阿楠也不再纠缠,只拉了曲绯的手道:“那待我寻到了住处安顿好了后,又该如何?”
那玉白的指尖如雪冰凉。
“你只管待着就好,莫要出来寻我,待我处理好了之后再寻你便是。”曲绯道。
阿楠称是,却拉了曲绯的手不放。
“女郎你一定小心啊。”她眼角含泪,颤声道。
曲绯颔首。
马蹄声哒哒地走远,曲绯并未回头,她怕回了头,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若是这般情状,阿楠又该不走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定定看着桓府大门口那棵杏花树。
姨娘曾道,这杏树自桓府初建时便就在那了,年年花开年年败,幼时的她便常在杏树边上乘凉看书。
阳光下的杏花莹润亮泽,微风吹过,裹挟着馥郁的响起簌簌地响,声音很温柔,像是儿时姨娘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话。
有道是叶落归根,来时无口,若是这桓府还能有你的一缕芳魂,就请你佑护阿珩吧。
曲绯心下轻念,随即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她早在四日前途径驿馆时便写信寄了,几日何时会到达吴郡都是她和自家驭夫仔细确定过的,路上并未出任何变故,到达的时间和信上基本相符。
如果是愿意接纳她,又如何会此时都离了府呢?
像桓氏这样的高门大阀,清誉是顶顶重要的。任着有自家血脉的女郎四处流浪放浪形骸自是不行,姨娘与人私奔和家族一刀两断的事情又不能不算,否则会被人有心之人耻笑言而无信。
最好的办法便是曲绯苦求,桓氏出于对姨娘是桓氏子女的情分勉强接纳曲绯入府,这才算是皆大欢喜。
曲绯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即便心知桓氏会接纳自己,却也不知自己需要做到哪种程度,才会让这自己从未见过的大父满意。
那便跪着吧,反正在茂川时也是跪惯了的。
日头越升越高,曲绯将头埋了起来,秀美的脖颈微微弯曲,可脊背却挺得笔直。
一个时辰过去了,没人回来。
两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没有。
桓府不算处于闹市,但距离吴郡的主路并不太远,所以桓府门前还是经常有人经过的。
不一会儿,曲绯的身边便聚集起了三三两两围观的人。
一阵窃窃私语声传入她的耳朵。
“这般样貌的女郎跪在这是作甚?该不是桓公的外室找上门来了吧!”
“噫!你这人恁的荒唐,桓公那般年纪的老叟,还干的动那事?”
是猥琐孟浪的男声。
“你若是不知自重,便会如同这女郎一般跪在人家门口受尽屈辱!”
是严厉端庄的中年女声。
“女郎莫跪,不如同我回家为我侍寝,若是让我开了心,便给你个妾做做如何?”
说话谈笑间身上的金石之声作响,想来是哪家的郎君。
曲绯始终动也未动。
吴郡的石板路很硬,跪上个把时辰便觉得膝盖如同针扎般疼痛,轻轻移动都觉得像是有刀子在骨间划过。
再等等,再消个半刻膝盖麻木了便好了,麻木了就没感觉了。
曲绯努力睁了睁因为晒了太久而发黑的眼,这才发现原来不光自己的身后站着围观的人,桓府里面许多奴仆也在门边探头探脑,想看看这个美貌女郎能给他们演上一个怎么样的热闹。
“聒噪。”曲绯终是没忍住,小声啐了一口。
真热啊。
曲绯只觉汗珠顺着鬓角颗颗滚下,落在青色的石板上,变成了深色的一点。
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日头越升越高,围观的人都回家乘凉去了,桓府中的奴仆们也都去给郎君夫人们摆饭,又只余曲绯一人,在这寂寥的春日仰头看着那棵杏花树。
若是你现在就能结出一个杏子来给我解解渴该有多好啊。
结不出也不要紧,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还要跪上多久,我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她遥遥地望着那棵杏树,似乎要等待杏树的回答。
杏树依旧在飘摇着它秀美的枝桠,无言无语。
万籁俱寂,倏然风起。
远处的英实塔上,飞檐下的一串串风铃,当当地响。
曲绯朝声音的方向望去,英实塔重楼飞檐,一只只金铃映着阳光,看上去像是青天白日下的点点萤火,在塔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那铃声清脆悦耳,似大小玉珠落玉盘般,又似幼凤初唳,携着皇族特有的端庄肃穆,随着风荡漾而去。
曲绯只觉这风铃声如同仙乐梵音一般,听了去竟叫人心情安宁,连燥热干渴也似乎消减了不少。
她迎着风的方向扬起了脸,任这带着一丝丝凉的春飔吹过她的发,抚过她眉间淡淡的愁。
多好啊。曲绯在心中轻叹。
原来这便是儿时梦中姨娘在耳边喃喃的吴郡。
原来这便是重湖叠巘清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