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现身击落那一指时,樊烁已然近了他的身,双手高举,在头顶虚握时,那柄被红汤婉拒的黑刃又出现在他手中。
他握着那把刀,奋力向着地藏菩萨的光头斩去。好像今天敲响寺里那个千斤晨钟的小僧突然被安排去敲木鱼,拿着木鱼槌敲下时却用出了敲钟的力气。
小小的木鱼自然承受不住能撼动千斤铜钟的长木那般伟力,然而那细瘦的木鱼槌自然也无法与敲钟杵相比。这样一来,最终也不知是木鱼碎掉还是小槌断折。
噬魂这把至魔宝刀不知要比钟杵坚固多少,然而双掌合十,安忍如山般的地藏金身自然也要比铜钟硬上无数倍。
刀都不肯折,更不要说什么地藏菩萨就这么情愿被敲碎了脑袋瓜了。
于是二者相接的瞬间,如锤击铁般的一声轰然爆响,好似九天外的玄雷炸响在奈何桥头。
握着刀的樊烁被震退至千里之外,承接着地藏的大地出现了一个以菩萨为圆心,方圆十数深达半里存存碎裂的圆坑。
樊烁默然,随意抹去嘴角的血迹。然后抬掌,那近乎空荡的荒野里,无数绿叶从黑色的泥土下迅速生出,如同数不尽的利剑一般。
翠绿,是人间的生机。
樊烁向着陷在坑中的地藏挥掌。无穷的绿叶化作不可阻挡的飞剑刺向地藏,这一次的倾尽,他不可能再婉拒。
“阿弥磨罗!”
地藏宣了声消魔号,滚滚邱水中涌起无数浪花,浪中那些在河水里被封禁了千年的怨魂全部都蜂拥着向樊烁爬去。
冥河那岸的白色往生后面涌现出无数幽灵,更有无穷骨士从大地中钻出。
这边岸上的生机盖地而去,要把这地府埋葬在绿色的剑叶之中。
彼岸的无数厉鬼幽魂扑天相迎,似要把这无穷生机吞噬一空。
地藏捏出金刚手印,身上佛光大盛,他肃面之上怒容铮铮。
翠绿的剑叶与鬼魂骨将相遇,刺中魂魄后叶中的生机便和死意相融,滋滋声大作中相互化成青烟向空中飘去。
那骨将们显然比青叶更为强大,或以骨刀斩落,或以骨盾格挡,又或直接拿臂膀胳膊承接那无穷从天而降的往生叶。
阵线不断向樊烁逼近。他以红尘占领的地域不断地被亡灵收回。
无数鬼魂遵照地藏菩萨的意愿从冥河后的阴城倾巢而出,从轮回司到奈何桥,所有的冥间幽灵全部拥向黄泉,拥向樊烁。
他们拥挤而行,而不是要去拥抱樊烁。
此时,地狱已空,菩萨立地成佛。
地藏佛又转手印,向着身前击出。盛大的佛光从他身上普照向冥间的天地每一处空隙。
受到佛光照耀的鬼魂和骨士们,无论恶鬼厉魂还是狰骷狞髅,它们全部如同瞬间开悟一般,扭曲的魂面骨脸上的狰狞、嫉妒、嗜血等等表情全部化为悲悯之意。那些原本无比剧烈的负面情绪这时甚至从意识深处都无法再找到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好似他们在接触到佛光的一瞬间便通晓了佛法,成为了高僧。
樊烁背后仍旧在不断袭来的绿叶在遇到那些金色的佛光后纷纷落下,如同一场鹅毛大雪。
其上附着的那些充盈着杀意的生机全部如同碰到的骄阳的柔雪一般融化成柔和的涓涓细流渗入地下。
魂魄骷髅们怀着无穷尽的悲悯向樊烁走去。
仿佛连他们也觉得他生着太苦,要带他一同去往极乐世界。
樊烁不是佛,樊烁是魔。
他未曾度化众生,众魂却要以自身成舟来渡他。
这里的河只有一条,彼岸只有一处。
众魂要渡他过河,送他去彼岸。
彼岸是死域。
地府众魂魄邀他赴死。
如同他先前倾尽的生机无法被地藏婉拒,众魂倾巢的邀请,他好像也没有谢绝的可能。
樊烁目光凝重,意念间噬魂重新具现在右手。
他举起刀,双目直视着那些魂魄,一刀斩去。
横跨天地的刀气浩荡划向无数满面悲悯的魂魄骷髅。
那些佛陀一般的亡者没有因为身边被斩碎的无数同伴生出丝毫恐惧与动摇,它们依旧踏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的走向樊烁。
前方被刀气斩碎的亡灵化成丝缕的金色佛光飞溅在这世界中。被斩碎的亡灵实在太过密集。那佛光因而无比浓烈。
樊烁的衣角开始燃烧起来,火焰也燃出佛光,于是樊烁通体被映成越来越明亮的金色。似乎下一刻他也要被佛光点燃一般。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断的挥舞着噬魂,将来袭的魂魄成千上万的斩碎。天地间的佛光愈来愈盛。
在远处看着他的地藏是佛,这幽冥快要被地藏化成佛国。
当那亿万亡者竭尽化作佛光时,整个幽冥如同镀上了一层金子,地藏身上大放光明,如同一轮金乌,定睛看时也只能见一人形金光的轮廓,丝毫看不出面容的细节。
他双手合十,神色平静的向着樊烁走来,步伐正如先前的无数骨魂们一样坚定。
一步踏下,金色的大地便生出一朵金色的莲花。
地藏双足纷踏,金莲如珠泉般不断从地底涌现,为这佛国的主人把地面的肮脏隔离开来。
樊烁周身也被映成金色,无论是发丝眉毛还是目口耳鼻又或双臂双腿,全部都如金身罗汉一般。可他并不是地藏的护法。
他手中握着的噬魂还是通体漆黑。来自魔窟的它自然而然的隔绝了佛光的洗礼,维持着自身的模样。
入手处的刀柄,一片寒凉。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地藏已来到樊烁身前百尺,他身后的金莲已化成一条指引迷途者通往佛国的接引小道。
地藏看着樊烁,要赐他成佛。
无际的金色佛光随着八字汇向樊烁,如同金銮殿中衷心国王的大臣一般随着天子的话音投向即将被审判的犯人的目光。
那光有几丝,压力便有几多。
一般朝堂中的文武大臣许只有百数,可这处的光芒却能充斥整个冥间。
光芒瞩目处,樊烁已然身处在这冥间佛国整个天地的挤压之中。动弹不得。
“樊烁,执念终究是魔,是你人生中必经的磨。天下苍生已经因你的一意孤行葬身无数,莫再执迷了。”
地藏平静看着被天地束缚桎梏的樊烁,除嘴唇翕动外,浑身上下包括金色的袈裟都一动不动,真如寺**养的金身佛一般威严。
他面容虽平平,看向樊烁的眼瞳中却只有冷漠。似乎只要樊烁再敢生出一丝邪念,他就会号令这天地将他挤碎,除去这个无法劝回的魔。
而樊烁此时正深陷重压之中,噬魂已化成流质附着于他体表,与他体内疯狂运转的魔气一同抵抗着要燃烧他灵魂信念的佛光。
樊烁虽然支撑的艰辛,回看向地藏的目光却满是戏谑:“哼,你这秃驴耗尽冥间亡魂来化做佛色,不管善恶都吸收成你的力量,你也担得上‘佛’?”
地藏面容依然平静,只眼神愈发冷漠:“它们助我对你,自然各有功德,如能把你魔念消除,重塑魂身有何不可?倒是你,残害世间生灵无数,还不知罪?”
“我罪自有天来定,你又是什么货色?倒敢来定罪与我?”
看着樊烁的泼皮模样,地藏双手结起金刚印,平静的面容上那双冷漠瞳孔中染上一丝杀意:“给你机会你不珍重!若你止了执念,西天极乐与这地府幽冥我佛随意赏你一处宝地又能如何?你这畜生却不知悔改!莫怪我灭你于此!”
说话间地藏手中印法连变,漫天满地的金色佛光覆压至此,似要将樊烁挤成肉泥一般。
樊烁冷笑连连,他蔑视着那光芒万丈的地藏佛,嘲讽道:“杀意如此便兴,你也妄敢充佛?”
传说中冥间尚且不知是否存在,他先前便知晓了这幽冥和孟婆的虚假。
孟婆成地藏如何?地藏成佛如何?冥府化佛国又如何?
他早就已将这幽冥看破。
此时身处重压之下的他身形一动,只踏出了半步。
只这半步,便碎了整个幽冥。
他一手指着残破的冥天,那天便星光展露;
他一手指着碎裂的幽地,那地便星火剧燃。
他冷漠看着万丈远外的金光小人,告诉那个信佛者。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他说的“我”,不是佛经中组成大千世界的无数万万个自我,也不是佛经中以“我”为中心的自我。
他说出口的“我”,便是他自己。
他告知那借四方极封大阵在自己意识中捏造出佛经中阿鼻地狱的僧人说:
“天上地下,唯我樊烁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