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回到罗岭。
其实,在罗岭的家现在只是一所空荡荡的房子,父母都去了哥哥所在的M城,已经一年了。站在“家”面前,我突然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没有他们生活其中的房子还是“家”吗?他们不在的罗岭还是我的“故乡”吗?
屋外的杂草长得正好,绿绿的,半人高,没了母亲的清理,它们和草丛里的许多动物一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甚至掩没了曾经的路:母亲在家的时候,邻人们都从屋前经过,常常停下来,和母亲说几句闲话,然后赶各自的生活,现在,他们仿佛和路一起消失了。
推开门,一股呛人的尘雾迷蒙了我的眼,光线暗淡,卧室以及后院的门都紧锁着,灰尘遍布,冷冷的,没有丝毫人气,难怪母亲走之前十分担心地说“房子长久没人住是会坏的”,现在看来,果然。人是房子的胆,没有了人,房子便只是虚弱的空壳,只能一点一点地樵悴下去。我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小心翼翼的不速之客,环顾四周,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以前回来的时候,脚步还在门外,母亲便对父亲说小儿子回来了,我很疑心母亲的听力,却从不怀疑她时刻对我们的牵挂。母亲总会弄几个我喜欢吃的小菜,而我总喜欢站在锅台边上看她炒菜,看父亲往灶口里塞柴火,那情景就好像很久以前在老屋里度过的那些旧时光。那时房子是破旧的,倾斜的,父亲甚至用一根木柱撑着后院的墙,土坯剥落殆尽,裂缝爬满墙壁,风透进来,嗖嗖的凉。最喜欢过年的时候,一家人都围拢在厨房里,热热闹闹地准备年夜饭,虽然难以掩饰当时的贫穷与简朴,却感觉格外温馨,处处透着暖意。
当然,与母亲的争吵也是这其中不可回避的情节。正如我曾经写过的,“多少年了,争吵渐渐成为一种习惯,作为家庭娱乐的形式之一,乐此不疲地上演。母亲是唠叨的,儿子是吋尚的。儿子始终不明白一句话反复说上十遍的必要性,母亲也始终搞不懂儿子房里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为什么被称作‘摇滚’而不是猪在哼哼。于是争吵,于是一方试图说服另一方:没有结局。沟通是困难的,也是需要时间,需要静下心来的。一代人在挑圩,忙着挣工分,在黄土地里弄个温饱;一代人在校园,忙着考级谈恋爱,在城市里混个脸熟。争吵只是一种途径,让两代人理解两个时代,而不是在两人之间再挖一条鸿沟。”在经历青春的反叛和乖张之后,我很快就学会了妥协,不再自以为是,而是安静地理解他们的生活和内心,遇到问题第一时间征求母亲的看法,彼此和和气气地说话,尤其是现在当我自己也成为一个父亲之后,更觉得父母曾经的不易,甚至觉得过去那些为鸡毛蒜皮小事的争吵十分可笑。岁月在悄无声息中改变了我观察世界的视角,以前只有仰视,所以不知天高地厚,而现在在仰视的同时不得不俯视,所以知道了在俯仰之间必须担当的家的责任。而母亲则干脆将俯视进行到底,穿越我而抵达我的女儿,她的小孙女,掂念着,牵挂着,漫长的电波像是由“家”延伸的触角,远远地抚摸。
然而,对于罗岭,我的抚摸注定是无效的,我必须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比如清明)代表整个家独自回去。从A城出发,经过“张道士寿衣店”,疾病防控中心,满山遍野矗立着白色墓碑的公墓区,战友盆景基地,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一处小型的旅游景点,三五家原生态的“农家乐小院”,再经过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山道,抵达罗岭。总记得2008年“大寒”那天,在回罗岭的21路公交车上,遇到的一男一女,操着异地的口音,到罗岭,他们说。男的六十多岁,胡子全白,戴一顶分不清颜色的破旅游帽,女的似乎也有五十多岁,灰黄的头发编成两根几乎散掉的辫子。他们的皮肤都是黝黑的,皴裂的,一道道褶皱里,似乎潜藏着中国南北各地的尘土。两人各背了一个巨大的足有半人高的牛仔包,鼓鼓囊囊的,拉链处撕裂的缝隙里露出报纸和棉絮:应该是他们全部的家当吧。男人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理得齐整的一叠破旧的一角纸币,又从外衣口袋里翻出两枚五角的硬币,总算付清了两人的公交车费。我想,他们的身上已身无分文了。还好,罗岭到了,他们在我身后下了车,拖着笨重的牛仔包,站在罗岭街头,脸上却露出到家一般的欣喜,我不知道他们要走向哪里,而这里是否是他们寻到的最后的故乡。那一天,我独自站在罗岭的田间小路上。风吹进骨髓里,好像血液在汩汩流动,听得见空洞的回声。草木苍黄,覆着还未消逝的白霜,没有草木的地方是尘土,冻结着,等待日光开化。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丢失了故乡。
推幵书房的门,曾经的书蒙着细细的灰尘,磁带散乱地丢在角落里,像一首静默的怀旧歌曲。高中时最喜欢Beyond乐队的《真的爱你》这首歌,我以为是关于爱情的,后来我才知道它是献给母亲的。我想把它唱给母亲听,却担心自己唱不好,也怕她听不明白,只好写些她能读懂的文章,像是给彼此的安慰。然而,有时我又觉得我的安慰实在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外公要下葬,母亲回了一次罗岭,在外公新修的坟前,母亲的哭声最为凄切,她一边哭,一边诉说着自己遭遇的疾病的苦,我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依然潜藏着难以消释的悲伤和担忧。我试图搀起她,却感觉她的身体沉沉地坠着,不是因为外公,而是因为沉重的精神痛苦,这痛苦在2007年10月口腔癌手术之后母亲便背上了。那一刻,我无言而悲。
记忆就像那些杂草,茂盛地纠缠在一起,而根总埋在我们无法看见无法触摸的过去。草除去,路便可以显现,而记忆无法除去,它只会越来越浓,重重叠叠,一层覆盖一层,就仿佛那个巨大的牛仔包,浓缩了故乡所有的山水和悲喜,沉甸甸的,压在异乡人的背上。我轻轻锁上门,似乎是要将过去锁进灰尘里,其实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来重新打开这扇门,扫去尘土,像曾经一样迎接我的回来。而无论何时,母亲在,家就在,故乡就在,因为母亲一直把“家”背在身上,像一只笨拙而坚忍的蜗牛,那硬壳里住着愈来愈重的我们。
如果你碰巧看见了我的母亲,那么就请叫她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