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胃突然疼起来,一阵一阵地,尖锐而持久。努力睁大眼睛,原本混沌的夜好像变得清晰起来,黑暗中漂浮着游丝般的光亮,在眼前左晃右荡,伸出手去,手便消失了。
只能抚摩着柔软的痛处,顺时针,逆时针,按一按,疼痛反而愈加剧烈。眉头紧蹙,丝丝吸气,自然地就想起了他——罗岭唯一也是最后一位优秀的老中医。现在,他或许正飘荡在罗岭的上空,一如往日的痩,戴着老花镜,俯瞰着他一生居住的村庄(那个小小的被我反复描绘的村庄)。而那些他天天经过的稻田、街道和房屋,以及生活其间的人们(他们中又有多少疑难杂症被他——化解?),此刻正沉浸在泥色的梦境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人群中仰面的我,那个曾经的胃病患者,摸着自己的胃,就像摸着自己的良心。
这样说来,似乎充满着毫无意义的矫情或伪饰。当身体里的所有零件都按部就班的时候,谁会关心一颗七八年前饱受煎熬的胃?谁又会想到小镇上那个坐在靠椅上都能睡着的老中医?回想起当年,西医对我的胃真是束手无策,虽然经过痛苦的胃镜检查,也明确了病因——胆汁反流,然而,无数粒胶囊、药片每天排着队滑进我的肠胃之后,却仿佛石沉大海。那段比夜晚更黑暗更漫长的时光,我只能沉浸在“无药可救”的伤感和极度悲观之中。所以,他成为我母亲最后的指望,而正是这位老中医用他自己碾制的几副很不起眼的药丸就结束了我长达近两年的苦痛。病好后,我似乎没想到感谢他,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或是觉得以后总是有机会的,还有机会的。然而现在,他突然就离开了,比我突然的胃痛更显得突然。于是,我的廉价的感谢也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空言。
母亲以及所有当地人都称他为“大气”,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器晚成的“大器”,无论哪个,都指向一个人高贵的品质。母亲也不止一次地向我说起他的和善与高尚的医德,一如他见到我母亲总是说“你老板(丈夫)写你写得真好啊,你看这报上登的,真实,感人,你还不有福啊?”说得母亲十分不好意思,而心里早已心花怒放。好人不长命啊,母亲在得知他的死讯的时候,这样说,言简意赅,却盛满意味深长的悲戚。
我知道,他还很年轻,65岁,刚刚退休,他所设想的美好的晚年生活仿佛才看见一点端倪,一瞬间就被“肝癌晚期”迅速掐灭。他医好了那么多垂死的或已丧失了生的希望的人,却无法预料自己身体内潜伏的病变,更无法阻止自己一生与之对抗的死亡步步进逼。虽然他一直很注意自己的身体,格外注意日常的饮食和锻炼,然而依然逃脱不了所谓“命运”的魔爪。他的离去,似乎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罗岭再没有优秀的老中医了。这无疑也是我一个人悲观的预料,而事实好像也是如此,他的儿子也是学医的,也已成为罗岭医院的优秀的医生(子承父业于他也算是一种安慰吧),却是西医。在西医越来越流行的今天,中医仿佛退缩到边缘的角落里,或是隐没在人们口头流传的神乎其神的传说里,正如离开我们的他,慢慢地也会成为我们偶尔才会想起的某个遥远的传说吧。
当食物、酒精、冷热填充或反复刺激我狭小的胃,当无所顾忌替代小心翼翼,它终于重新找到已经治愈的痛,提醒我它的存在和积压的怨愤,而那些因疼痛而辗转难眠的夜晚再一次与今晚不谋而合。
干脆坐起身,半靠在墙上,像一截在洪水里浮浮沉沉的树干,摇摆,躲闪,却总是软弱无力。我多灾多难的胃仿佛长满疼痛的触角,向四周延伸开来,很快占据了整个腹部。灼热的潜流在其中左冲右突,一会儿水波缓缓,一会儿又惊涛拍岸:我不知道它们要流向哪里。
流向哪里,哪里便是最后的归宿,正如一个人未知的期限,即使是在最狂妄最美丽的年纪,一刹那,谈笑间,可能就戛然而止。于是,我的脑海里又浮起那一条他没来得及穿的牛仔裤来。那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牛仔裤,像所有喜欢追赶时髦的年轻人一样,他在这条街上长大,然后离开这里去外地求学,他喜欢穿牛仔裤,就像喜欢这条狭窄而悠长的街道一样。
他的小名似乎叫章章,21岁,大学生,淋巴癌,几个如此短促的词语,就概括了他如此短促的一生。那一天他回到街上,买了这条牛仔裤,突然就感觉脖子某处有些疼痛,紧接着又起了肿块,他的父母不敢掉以轻心,很快就把他送进市里的医院。检查结果便是这样的致命的结果。我已无心无力描绘医院里他最后的那些日子,只是听说他在化疗后清醒的间隙,跟他的父母说,你们再生一个吧!
他的父母都快50岁了,中年丧子,我不知道他们如何承受如此的剧痛。“回煞”(注:罗岭习俗,死者灵魂于死后近期要回家一次,由“眚神”引导。其回来日期请阴阳先生算定,这天称“回煞”,也称“接眚”)那天,他的母亲将所有能找到的他生前用过的、最喜爱的东西都放在床上,满满一床,当然也包括那条他没来得及穿的牛仔裤,崭新的,就仿佛现在他离开人间后的生活。我不知道每一样东西他是否都一一抚摸了一下。他的母亲就坐在床边,盯着那些东西,泪流不止。而他的父亲,罗岭街道诊所的一名医生,像一个无望的病人,整天躲在白色的大褂里。从巨大的悲伤中出离,需要比我这个病痛的夜晚更长久也更艰难的过程,甚至有的人一生都走不出那样的阴影。而他的父母,我猜测,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无法统计近百年来罗岭街上有多少匆匆离世的人,正常或非正常死亡的他们,都会在每年的三月三、七月十五或是清明的前后,在鞭炮、纸钱和各种各样的习俗中得到后世的怀念和追忆。我胡乱地想:如果让他们沿着老街和新街一路曲曲折折地排过来,那该是怎样的景象呢?而在这延续百年的前赴后继的队伍之中,又有多少我熟识的面孔,念念不忘的亲人?而我相信:那些消失了的,其实并未真的走远,或许此刻他们就聚集在我们经常仰望的星空里,舍不得离开这片地域,或是等待他们的亲人若干年后一起上路。而那些曾走在现实大路上的人,真的就是真实的吗?比如我母亲看到的那个街上的熟人,就走在母亲的身前,相距不过几米,母亲想上前打个招呼,可是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就不见了人,笔直的大道,阳光明媚,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天后,这个熟人便很奇怪地死了。我无意去考究这个故事是真实还是虚构,生活的真实有时比虚构更像虚构。所以,当母亲一本正经地告诉了我,我便一本正经地信了。在我看来,生命的暂和难测,莫过于走着走着就消失了罢!
夜已接近消失的尾声,只剩下半透明的余黑,延续在稀里糊涂的假想里。痛得久了,也就忘却了痛,正如一个饿到极点的人,反倒没有了饥饿的感觉。事物渐渐起了光泽,隐约有鸡声在后院里响起,那些生活在神鬼故事里的妖怪精灵们或许就在这光亮这叫声里仓皇消失了去吧。夜还会再来,故事也会重新开张,正如我痛得麻木的胃,在某个掉以轻心的时候,又会感知到卷土重来的痛。而我最信赖的大器,是否能给我或是那些走着走着就消失的身影再开一剂疗救的中药呢?或许他可以遇见并告诉我的外公,又或许那一纸轻薄的药方只能在泪水的火焰里上下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