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变丽
一
是露出水面的石头
——这些不够稳定的词语
让过河的阳光晃了晃
天空一阵短暂的眩晕
天空走过大地
三两朵淡远的棉花
花非花,雾非雾
是和暮色低语的流水
——那暧昧的词语
渐渐沉溺于草木的梦乡
野兽开始出没
炊烟静静升起
在远方
炊烟接引星星
旧的生活未曾结束
新的词语已经诞生
——《词语》
在诗人古马看来,所有世界事物自身与一切生命实体像“石头”、“花”、“雾”、“草木”、“暮色”、“流水”、“野兽”、“炊烟”等等,自身便是一种“词语”,一个陈述者,并且所有的词语都是有慧眼的。大地是一个T型舞台,一滴雨,一丝光阴,一缕风,一片落叶都藏着动人幽远的含义,都是自身的一种展示。诗人只是借助了语言进行陈述,在陈述中带有他强烈的主观意图,世界事物本身才是最彻底的叙事者,世界作为整体向一切人敞开,包括人与事。那么,在这个“词语”世界作为诗人所要做的是什么呢?只是在万物生存的空间里“视听”大自然的形状和声音,感受物的震慑并且以自己心灵的歌唱加人物的和声。“我只是想/和那颗有疤的苹果树/和那几颗距离不远不近的梨树/在田野里站上一会儿/我只是想和它们一起听听薄暮的声音/有人相互打着招呼/有人吆牛有人喊羊/真切又遥远的声音/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裳//我的心也是/一片润泽的叶子/苹果树和梨树,在雾中/我们由绿转黄/难分彼此”《薄暮杂句》。
我们知道,人不能离开大地,并非地心引力之故,人的精神与认知也根植大地。正缘于此,当代诗人于坚曾说过诗歌是大地的,诗人应该抚摸世界,世界性不在别处,就在你立足的脚下。如果我们以此来反观映照诗人古马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发现西部这个神奇亘古辽阔的地方是古马安身立命并且安心的地方。诗人生于斯长于斯,他的活动足迹踩在他周围的地貌之中,他的嬉戏与劳作均在其间,这一切构成他特殊的生存经验,也构成他最初的记忆。可以说,是家园一切的细枝末节例如雪莲,藏红花,鹰,青稞,黄膘马,河流,山脉,湖泊,冰川,雪峰,清风,秋意,冷月……构成了他的血液与骨肉,构成他个人生命的综合因素。西域的光风霁月成为古马生命的滋养所和坐标系统,是他的一个根基和生命产生的本源,也是他的一种身份的雕刻。在这个意义上,这些风流、情韵、意象与其说是西域特有的亘古景色,莫若说是古马精神世界中的景色。
诗人古马在西部这块大地上生发想象奔马驰骋,诗人把生命之须伸入这块广袤的泥土里,吐纳着自然的精灵,以一棵苹果树的形象,和“一只白蝶的两只翅膀/寻找共同的道路”(《春天》)。大地和人既是生存关系,又是认知关系,还是想象关系。在大地上生发想象,实际又归于大地的丰繁富饶。“念珠啊/喇嘛他捻着,把持着/有一头白鹿要冲出他身体的山谷//鳝鱼很滑,春夜的水田里/青蛙背着青蛙/说些醉话”(《寺庙》)。诗篇的题目是“寺庙”,在寥寥的诗行中也出现了“念珠”、“喇嘛”等宗教词汇,可是作者意在什么呢?对于自然发生的一切,大地保持沉默,用植物与动物发言,“鳝鱼很滑,春夜的水田里/青蛙背着青蛙/说些醉话”,一个夜晚悄然萌动的春情便流溢了出来。只那么清清淡淡、疏疏落落的几句却烘托出情感的涨满。从表面看来,“念珠”、“喇嘛”与“春夜”、“醉话”是向着两个方向前行的,前者华严、尊崇,后者温情、暧昧,而实际上,在一个出色的诗人那里,它们是难以分解的。佛法伟大之处就在于,它把出世和人世两种精神在宗教实践的道德基础上结合统一了起来,先有出世之慨,然后有人世之宏愿,先能看空一切,然后才能解脱与超越而慈悲一切。所以佛法的根本精神乃是以出世的态度干人世的事业,是出世与人世的一而不二,是理与欲的相依相随。正是它们之间的紧张,从而造成了一种美丽的张力。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在古马看来,诗其实真正的意义是立足于大地之上的抒情,提示生命的内涵,塑造生命中的灵魂,提升生命中的精纯。在诗中诗人回环往复委婉细腻地诉说生命感受的微妙和光泽,诉说着诗人对自己生命的倾听和体验。如《林间雨景》:“小溪喧响/它要去很远的地方/汇集的雨水/是那些死去的人/梢给它的话/那些有情有义的人/黄叶飘飘/或用雨水洗脸/新生的绿叶/洗得多净/寻常的林子里/有许多新鲜事物/羊儿站着看水滔滔/卧着回忆青草反刍”。海德格尔说过,人要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诗意”绝非俗常所谓的浪漫诗化活动,而是意义发生的原初事件或存在之真的事件。也即自然的本真状态,更浅显地说是自然的基本存在,没有敷上人本油彩的石头和天空,大地、光、气都是一些基本的事物,深刻宁静地存在着。只有在石头、树木和大地里,人才可能健康和本真地活着,才可能呼吸到它的气息、语言、神谕。所以,在一切乾坤今古的诗人那里大地是诗化的,又是神化的,他们充满激情地表述大地孕育生命并带他成长的事实。
据以上的解析,我们很容易得出古马是一个才情伤感、纤细敏锐的山水风景型单质化诗人,其实这只是看到了诗人众多方面的一个侧面。任何人包括诗人都不可能脱于尘世在真空中生活,在生活对诗人的更为复杂、多重、难解的检验中,或者说,在诗人对生活同等分量的审察中,人们发现诗人的生命中总会有失落、委屈、伤痛、徘徊,正如诗人索引老子的那句话:“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即使诗人在诗的天堂中暂时找到宁静的自我安慰,可是也无法避免与生活的真正遭遇。在《身体》里,古马揭示的是一个人必然会面临的肉身存在,他用笔从容,沉着低缓,以平情之论服人心魄。诗人言道:“一个人/到底能承受多少忧伤//我的身体内/炎热和寒冷相互拥挤/我被挤出自己/在白发上寻找晨曦的小路//雪山肃立/河汉无声/所谓陡峭所谓高远/都与我无关//更多时候/我像一条受伤的狗低嚎着/不得不退缩到嘈杂混乱的内心//卑琐、不堪其烦/是我必须的生活”。
一个人的自我觉醒意识越强,他的苦难感受就越强。一颗优秀的心灵更容易体察到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和痛苦,忧于未形,恐于未炽。17世纪的思想家帕斯卡尔就说:“我们永远也没有生活着,我们只是在希望着生活,并且既然我们永远都在准备着能够幸福,所以我们永远都不幸福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这句拗牙绕口的话实则说出了人无可救赎的痛苦存在。《痛苦》以意象化的感性表现了痛苦的生存实质:“我的土地穿着一只犁铧的鞋子/我的三月是少年在上学的路上踢着土块和石子/我的快乐是无知的迎春花,我的青春是浪费和盲目/我的才艺是折磨我内心的田鼠/它一点点吃掉我的欲望/——那些被热血煮熟的麦种//哦,我的收获只是懊悔的燕麦//——闭着细小眼睛的干瘪的燕麦/但愿痛苦的婴儿已经夭折/但愿我还是尚未出生的父亲”。
在《位置》《白纸》中诗人一再宣称自己的“一无所有”,“他的名字只是:虚无”(《镜子》);“幽暗隐去细节/故事随之失去时间地点/以及生活内容/恰似这白纸/你用心留下的痕迹/只是它一无所有的旁证”(《白纸》)。诗人,为什么说自己“一无所有”?往昔的一切哪里去了,到底在和什么东西告别?这些诗篇不断描绘了诗人的精神自我,不断离弃和背叛的,恰是他世俗的存在。因此可以说,告别是在新的时间背景上对自己的另一种发现,正在一种告别心情中检点自己。诗人在琐肩庸凡的尘世生活中一面告别过去一面又祈求着“黑暗的红糖”,并且渴望回到“一个真实的位置”。可是这种祈求在多大程度上成为可能?情景并不允许诗人过多乐观。在《雪夜》中,“冷到极点/倒经不起一点儿温暖/冰天之上/我借你翩翩的翅膀/扇凉/谁想扇出漫天大火/焚琴煮鹤//梦中突然坐起的人/摸到了头上/声色的灰烬”。诗人探求的高贵、圣洁无染、独立于世的诗歌品质和艺术律动对冰冷的生活非但没有解决的希望,反而添了无数的荆棘。真所谓所求愈多所得愈寡。诗人的内心世界是极其复杂,仅用形容与定义是无法确定,诗人的痛苦与失望也是我们难以察觉的。对于诗人来说,表达的过程也就自我发现的过程。总之,他对自己内心世界持续不断的注意,使其作品具有更为沉潜的品质,显得更为内在,成为他个人生活的“见证人”。他的诗,最大限度地意味着他生命的完整图式。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