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被邀到她的家里,对于唐娴,在近乎绝望时能够碰到这个远方的老朋友毕竟是一个安慰。她从厨房倒来一杯奶,放在厄休拉的面前:“你也一直在寻找吗?”
“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哪些属于我需要的地方。一开始,不怕你见笑,哪个小女孩没有梦想,一直想找到天堂的信使,当时就觉得离开我的家乡,也就是海的那边有许多神奇建筑的地方,在那里也许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于是哭着喊着,和我的朋友登上了这个大陆,同来的有许多人,不知怎的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厄休拉回忆着。
唐娴问:“你的母亲不是跟着你吗?”
“母亲!我好想她,那是在阿尔卑斯山麓的老家。她把我的心交给一个叫罔杲的小伙子。那一年,有个叫罔高的小男孩为了寻找耶稣的诞生地,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我们的教区,后来他们就回故乡去了。大家都以为,那个外乡的男孩待在离上帝最近的地方,过了好多年,村子发生了瘟疫,有些长者还隐约地回忆起那个男孩的家乡,就去寻找他的下落,认为那里一定能够躲避惩罚。于是,随着教区躲避瘟疫的人群我和母亲翻越阿尔卑斯山,以为越过阿尔卑斯山离上帝待的地方就不远了,谁知我们选错了方向。但可喜的是,在那个有大风车的地方我又遇见了罔高,他告诉我走错了方向。折返回来,路过我原来的村子,那里除了教堂的十字架,已经没有了生命。母亲留在了原来的大陆上,他送我们上船,告诉我们见到使者就回来。”她喝了一口奶,深情地回忆着。
本来迷失了自己的唐娴,现在有了一个伴,好像生活依然在继续。她看着厄休拉有许多问题要同她交流,只是一时不知说什么,从哪儿说起,紧张、沮丧的面容逐渐地消失了,老太太安静下来,渴望听一听她的故事。
厄休拉喝了一口奶,然后,端着那杯奶仔细地看着:“这是从牛身上挤下来的奶汁吗?现在还有牛吗?好像有多少年没有见到牛的样子了。”
“据说后面的那座房子就是牛奶坊,不过我一直没有下楼,没有兴趣打听奶是从哪儿来的。”唐娴说。
厄休拉皱了皱眉:“这绝对没有牛奶的味道。”
唐娴只是用眼神询问着她,等着她提出问题。
“牛奶的味道我体味得最深,我说这不是牛奶应该没错。”厄休拉不住地摇头。
“每天都喝这些东西,疏忽了品味它。听说这种牛奶是最有营养的,是经过特殊调制的。”唐娴回答。
厄休拉得到了解释也不再追问牛奶的来历,墙上的那张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从座位上站起身凑到照片旁边仔细地端详:“这个年轻的男人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丈夫。很早就离开了我,按理说才一个月的时间,可是现在越来越不知从哪儿来的信儿,就一直觉得他好像离我越来越近了。说不定我们能够在另一个世界见面。”
唐娴坐在椅子上扭着身子,微微地点点头,将包裹着青筋的右手慢慢抬起,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有人欣赏那张照片,她当然得到了某种肯定,年轻时瞬间的美好回忆一直是她最自豪的。青春已经没有了,虽然她现在还活着,又有什么内容呢。能够被不断重复的也只有那短暂的时光。
只有回到照片记录的留给她没有结论的生活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身体经过这么多年的煎熬才练就的值得回想的资源,也算作是一种回报,为什么不呢?只要随时观望那张照片,精神立即就活跃起来,她认为:生活绝对没有消失,至少胡福还活着因为胡福不会死,胡福在,就一定能够带回远去的亲人。
“你的男人是一个充满抱负的男人,看得出来你们曾经是幸福的。”厄休拉推测。
唐娴露出了微笑。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
“使者胡福离我们不远,在我老了的时候总想再一次寻找他,他一定知道我丈夫的下落。”唐娴表示。
“胡夫,我知道,年轻时我到过那里,瞧,这是胡夫给的。”厄休拉也兴奋起来,她从肩上结下围巾。然而,她们说的完全是两回事。
“他还赠给你围巾!你也知道胡福吗?他的确永远是那个样子。不过我不认为我年轻时遇到的那个是真正的胡福。”唐娴自言自语,想起了寻找钱记的经历。
她的话使厄休拉有些迷惑:“胡夫金字塔让人敬畏,罔杲带着我到过那里。”
这引起了唐娴的兴趣,她想知道胡福还到过哪儿,因为,厄休拉毕竟来自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找到胡福显然能够解释自己的迷惑遭遇。
“讲讲你见到的胡福吧。”唐娴请求道。
厄休拉望着天花板,想了想,把脸扭向窗外回忆着,她站起身踱向窗边。这时可以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眼前除了几棵光秃秃的支架,就是陡坡与空地,几乎再没有什么。
透过灰蒙蒙的天穹,厄休拉似乎回到了遥远的幻想岁月。那时她不过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天空终日都是碧蓝的,那个时代的阳光在愉快的微风中显得透亮。那件带补丁的粉色长裙总是在欢笑声中随风飘舞。那两棵橄榄树中间的秋千荡得对面的阿尔卑斯山在飘过的白云间不停地跳跃。那是斯皮尔大舅的作品,在厄休拉的眼里,这个大舅就是一个能干的大哥哥。当他将自己的羊群赶回用黑紫色茅石垒起的栏子,就开始鼓捣一些玩意儿。周围的孩子们都愿意聚拢在他的周围唧唧喳喳地议论,秋千就是在那时候编织起来的。他将晾干的羊皮用刀子一条一条割下来,然后编成绳子,厄休拉抿着嘴满意又津津有味地在一旁欣赏着。绳子编好了,大男孩斯皮尔带着绳子的一端很快就窜到了树上,厄休拉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树下的孩童们也鼓起掌来。秋千做好后,大家就排着队轮换着坐在羊皮垫子上摇荡起来,一开始有个女孩不下心摔了一个后滚翻,引来大家的一阵嘲笑。不管怎么说,眼前的阿尔卑斯山随着秋千的起落也不停地跳动起来。越过坡上的草地是一片灌木,灌木的上面竖着一个带十字架的塔顶。天气晴朗的日子,深色的十字架塔顶在润泽的绿色山坡的映衬下格外醒目。跃过那片开阔的嫩绿色就是耸起的的松树林,松树顶上皑皑的白雪隔开了天的界限。多姿多彩的阿尔卑斯山一下子就唤起了厄休拉懵懂的童心,有时候她会突然让秋千停下来望着远处发呆,村童以为她是病了,告诉斯皮尔说她经常发呆,斯皮尔在一天傍晚赶着羊群路过这里,带询问她怎么回事,她想了想反问他:“山的后面是什么?我老是看到天上有许多神仙从山后面跃升过来。”
“山的后面?山的后面?你说的是那些云吗?”斯皮尔问。
“不是,肯定不是云,肯定是上帝手下的神仙。”厄休拉肯定自己的看法。
他们离村子越来越近了,两个人默默地走着,突然,斯皮尔告诉她:“周末跟着母亲祷告时问问有个叫罔杲的小男孩,他每周都要随着大人到咱们这里祈祷,他们就是从山后面过来,你问问他们。问题就有了答案,厄休拉心里舒解多了。
小教堂虽然不大,但在神秘的烛光下,神甫的脸上布满许多离奇的内容,斯皮尔将她介绍给罔杲,大人们也很高兴。祷告完了,一些外乡的信徒就住在了教堂里,这时候厄休拉更便于详细地打听山后面的事。当罔高告诉她自己的家乡临海有大风车陪伴时,厄休拉问罔杲:“神甫说的伊甸园离你们那里有多远?”
“这里离上帝很近,我一直这样认为。我们是走了好长的路才从低洼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你们这里离上帝很近。”罔高肯定地回答。这个生着短密头发的男孩瞪大了眼睛。
厄休拉不住地摇头。她每每地注视教堂墙上已发污的壁画,尤其是当一束阳光从顶窗的缝隙中看到画上的情景,简直让她痴迷和恐慌。
“不,你那里离伊甸园更近,你看那不是大海吗?船上的人渴望前面的陆地,那个陆地就是伊甸园。”厄休拉激动地向罔杲解释伊甸园的方向。
罔杲受到厄休拉的挑唆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听祖父说海的那边有巨大的胡夫金字塔,那里藏着不死的亡灵,它能够预测未来,是上帝安排到人间的使者。”
“那我们应该到海那边去找胡夫。让他带我们到伊甸园去,那一定是很好玩的地方。”厄休拉继续鼓励道。
罔杲举起右手,厄休拉也顺势张开手掌,两个孩子击掌为誓,决心要找到上帝的花园。
后来,厄休拉坚持让母亲带自己到罔杲的家乡,那个有大风车和临海的村落,认为那里离天堂最近。母亲没有满足她的要求。第二年,村里闹瘟疫一下子死了好多人,斯皮尔叔叔也没有躲过这次劫难,母亲才依了她的请求。母亲一路上念叨的话至今还回响在耳畔:“到一定的时候,上帝要惩罚人类的。”
也许那个小村庄早消失了。那时候逃出好多人,尽管神甫坚持让大家留下来。见到罔高之后,两个人当然很兴奋,年轻人一定会为自己的童年梦想所指引,不过,到了这里,厄休拉才知道当年他说的话是对的,上帝的花园不在他们这里。罔高告诉厄休拉:“小的时候,村里的族长带着大家到你们阿尔卑斯山去祷告的方向是对的,所以,还要回去,你们的背后就是大海,那边有一个大陆,就是说上帝的信使就住在那里,那里有大金字塔巨大的神庙,他住在里面。”
厄休拉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
“小的时候他来过我们的村子,祖母指给我的那个大胡子的人就是上帝的信使。”罔高表示。于是,厄休拉问母亲:“你没有听说过伊甸园在哪个方向吗?”
母亲回顾道:“老一辈的人说我们的村子就是伊甸园的一角,也没有问个究竟。唉!”
这样,他们只能够原路返回,不过,这次有罔高陪伴着,在精神上也是一种鼓舞。他们经过跋涉回到了阿尔卑斯山内的老家,老家没有人了,只有破败的屋舍和里面的家什。三个人祭奠了故人,一直向前,翻过一座山包,就看到了大海。母亲送他们上了船,嘱咐道:“我岁数大了,就留在这边找个房子住下来,一旦你们找到了上帝的信使,回来报个信,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与母亲道过别,两个人挤在从这个大陆跨海到那个大陆上朝拜的人群里,大家都是默默地上船的。船长告诉大家:“到了码头就是大陆了,大家就可以寻找上帝的信使了,不过,我有个愿望,要是谁见到了信使回来告诉我一声,上帝又发出了什么新的旨意,或是有什么灾难,我好躲避一下。”
船靠岸后,大家忙着登上那块新大陆,谁都不记得船长说了什么,只有罔高还那样认真地回答船长:“一定会告诉你的,不过我们首先要见到信使。”
厄休拉沉迷在回顾上,因为别离的时间太长也就成了一种期待。
她回过头对着唐娴:“当你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一直认为那里离上帝很近,然而,一旦你熟悉了那里的一切,上帝就离你而去,你想想大海,那么宽阔的大海一定会告诉你海的那边就是天堂。”
她激动地指了一下窗外。
唐娴也跟了过来,看到那一片空白的空间,刚愉快起来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脸上的愉悦渐渐消失了。
“哪边是北?哪里都去过了,我们都想回家了。”厄休拉问。
唐娴紧锁眉头:“自从离开了楚乐庄园,我就没有了方向,那时候东西南北的方向是很清楚的。”
她顺手一指:“南边,胡夫金字塔就在南边。”
唐娴用力向窗外看,希望从天边飞出什么奇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