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散发着清新空气且浓荫笼罩的村庄,灼热的阳光在树冠上烘烤着大地,越发对比出小村的生机与安逸。远望去,茂密磅礴的树冠争宠样地一团团密布起来,生怕落在下面,尤其季风荡漾时那碧波的轻舞让人陶醉在大自然的召唤之中。
孩子们也许更有声有色地表露着天地间的生气,他们在河汊间戏水打闹。有的男孩儿扯着高高的嗓门唱着当地的歌谣,吵吵嚷嚷好不快活。油滚滚的精灵在清冽的溪流里钻来钻去,更远一点的河道上还不时荡出一条小船来,几只鱼鹰端立船头,悠扬的小调从小船上传来,在林间久久萦绕着,岸上的一条黄狗与旁边的小女孩愉悦极了,狗的尾巴由衷地左右摇动,小女孩在一旁翘着小嘴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在唐娴的记忆深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直处在被浓郁的绿色所包裹的幻想世界里。她的确不知道人们终究幻想什么,但生活一直充满兴致。那青瓦白墙的老宅里,一直都挂着钱记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不大,但经过装饰确有几分庄重。那个镜框是她特意找村里的王木匠做的,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木框,王木匠制作那个木框用了三天,最费时的是木框边上的两层雕花和着漆。做完之后,她反复擦拭才小心地将照片镶嵌到镜框里。
面对眼前的瓦砾与黄土,竟又真切地再现了那爿荫翳快乐的小村的景象。虽然光阴静悄悄地从她的额际间掠过,但最初的景象总是钉在眼前,霎那间,那片绿荫就被带雕花的镜框框住了,河汊里的快乐男孩也收住了欢笑,变成一个目光忧郁、门心顶着一个钱记的愣小子。她似乎一见到他就消失了,也许还没有真正地认识他。是的,那一天他就是从这条道走的——一条在青草间画出的红褐色的线条。最初的爱被希望轻轻的一撩拨,就化作了无法回收的思恋。
后来,那条青蒲中的褐色线条上三三两两地点缀上了白色的纸钱,她才被吸引去追寻了老长老长的路,然而最终也不知道那个纸钱的尽头在哪儿。唐娴由此陷入了迷惑之中,再后来也有过晴朗的时光,那就是邮差从遥远的北方为她捎来一张钱记的照片,为此,心理豁亮了许久。
唐娴小的时候被锁在家里修读书经之类,囿于唐姓乃属书香世家,虽家财无几,但依靠两世教书先生的积攒,生活不会出现太大问题。能让唐家自豪的是,唐家的院门外是一道高高的挂着水锈的白墙。这道白墙的顶端设有高耸的雕花饰物,下面有整整齐齐的由黑框包成的一道小门,小门的边上伸出几只黄中带紫的丁香花,近几步,就是青石砌成的河岸,河水总像一面镜子那样反映着这道白墙从来没有被风吹皱过,绕过那里才能看到那条通向外面的小径。这显然是唐家的标志。除了这个特点外,就是家里的各式存书:为人修道、数理计算、说文解字、天文黄历、占卜爻卦、医药典籍,无所不包。只是唐家无男儿,娴父也就将女儿培养为盼,期待以后能继父业。母亲虽慈,与读书人为妻自感到育人的使命,就是男人不告诫在三,她也识得学习关乎未来的重要。终日陪在女儿身边,砚墨背书,母女两个欢乐于摹得一个好字,背熟一篇经典。间或照看那条护院的黄狗。有时她也对着黄狗背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像唱歌那样,那条狗闪动着眼睛似乎在思考,有时索性就疲倦地闭上,只有苍蝇落在上面才不耐烦地眨巴一下。唐娴几乎没出过门,那只黄狗是她唯一的朋友。每每父亲布置好作业,将书笔包裹挎于肩上出门时,都要叮嘱母亲监督女儿习字作文。一个女孩家却也没有什么不安分,日子照常进行着。突然一日的中午,远远地传来笙管之音,那悠扬之声由远及近,尤其唢呐吹得最为响亮,那条黄狗追出门外狂吠不已,唐娴随即放下笔墨也追了出去,她看到前面一簇乐手吹吹打打悠然向前,脚下踩着白色的纸钱,最前面隐约可见像是一座金色的宫殿在缓缓移动,出于好奇她还是跟在后面,这时一个蓄着络腮胡须的人,搭着布麻兜赶来,将散落在地上的纸钱捡起来又装进了布兜。他见到唐娴咧着嘴笑了一下,又歪着头看了看,格格地笑起来,唐娴只管低头不语。她被他吓坏了,连那个黄狗也只在一边失声地叫着,等母亲赶来,才算给她解了围。母亲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胡福,又是哪家人仙逝了?您有很久没到这边来了。”
“一个姓郎的贵妇人,在降世她的贵子时血崩了。”胡福答。
“那,你知道她在那边儿被安排在什么地方?”母亲问。
胡福看来急着想走,就随便说大家都是平等的,临走时告诉母亲会得到一个外孙。母亲听了,迟了很久才向胡福告别,但他很快就消失在那盘树丛后面。这只是偶然的一瞬间,却给幼小的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显然心事沉重,回家的路上,即便树荫下传来喧闹的溪水声也没有使她激动,尽管这是第一次发现这里的快乐。
那天晚上,唐娴久久不能入睡,耳畔不停地回响:不知是蟋蟀的欢唱还是胡福那伙儿的笙箫。她像看到了街上由喧闹的鬼魂组成的乐队在堂皇过市,那些家伙身体发亮在由暗红色的火光铺成的景象里欢快地跳跃狂舞。她发现只有胡福那个络腮胡须的男人是真切的,他在不住地向天空抛撒闪闪发光的金片,每一次都博得欢呼,他是街市上的主角。其他的家伙,尽管他们狂欢的厉害却没有记住他们的形象,因为她熟悉了胡福,她开始认识这个家伙。这一夜,她紧张极了,紧紧地将被子裹住头,偷偷地观察着外面的场景,生怕让胡福看到,她希望知道胡福这个秘密,却又对胡福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物充满畏惧。
第二天,母亲要她习字,她却呆呆地望着前面的天空出神,母亲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唐娴没有做出反应,于是便将手拭向她的脑门,看唐娴没有发热,便问:“你怎么啦?”
“那个胡福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唐娴问。
母亲这才知道她可能是被胡福吓着了,于是,岔开话题要女儿到外面散散心。打开房门一缕阳光温和地照进来,这时,唐娴才感到外面世界的温馨,于是心里轻松了许多。她不过八岁,对世界的好奇要远远地强于她的母亲。不管怎么说,胡福的出现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她和那条黄狗随在母亲的身边,过石桥,沿门前的小路散步,湛蓝的天空中嵌着几朵雪白的云,草甸子那边就是由几十棵摆着婀娜枝干的杨榆林,巨大的树冠扑散地层层叠加起来,变幻着四季的色彩:由一抹淡绿逐渐随时间变翠、变浓,然后又如挂满金粉的飞毯,在秋日的辉映下泛着迷人的光彩,偶有冬天的圣洁里那婀娜的枝干黑黝黝寂寞在坦白的丘坡前面。
在闲情逸致的时候,连木讷的母亲都惊讶原来自己的家园如此地美丽,更何况才从读书的兴致中逃出来的唐娴,这种恍如避世的感受简直使她不愿意再回到从前的日程里。慢慢地阳光开始强烈起来,像徐徐揭开的纱帐,天地间逾显明快,她们被吸引到树下,才发现在清冽的溪叉间滚动着一群男童,与时而可见的小鱼争靓。她们愉快地驻足在绿茵间,忘记了由胡福带来的苦闷,即便在这儿谈起他的故事也是轻松愉快的。
“胡福看上去挺吓人的,其实,他的命很苦,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他的父母是谁。他居无定所,以乞讨为生,后来,邻村大户尤老爷过世他就干起了撒钱人的差遣,这么一来,也不知从哪来的神经他能算命,都非常灵验,后来都传说是阎王赋命于他,也就不再把他看作人,人们都很敬畏他,称他为使者。”母亲一边介绍着一边把目光投向水里,还喃喃道:“奇怪了,胡福多少年来一直那样。”
唐娴没有更多地将注意力投放在母亲说这些内容上,她的兴趣是被河里的男孩自由无虑的快乐吸引去了。
他们在追逐,击水,溅起的浪花闪着片片银光,“我也想到河里去。”唐娴激动地脱口而出。
“不!你是女孩子。”母亲否定道。
“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去水里。”唐娴问。
母亲摇摇头:“大概就是这样安排的。”
“娘!你看,那个脑门有一片红记的孩子真的厉害,几个人都抓不住他。”唐娴被那个钱记的男孩儿吸引住了。母亲也看得乐不可支。
正在母女俩陶醉在这乡村风光之时,身后传来了胡福的笑声:
“这个地方美吧!跟你说,这样美好的景象有的是,你们就生活在这样如画的世界里。不过我发现你们这些村民并没有认为生活是美好的,总是希望到另外的世界去寻找。”
“原来是胡福先生呀。你今天怎么这么清闲,得空到我们这里来。”唐娴的母亲发现胡福在身边,赶忙向他恭敬地问候。那条黄狗没有生气地叫了一声就藏到唐娴的身后去了。唐娴的注意力也从河边转移到胡福的脸上,她没有害怕,只是感到神秘。乱蓬蓬的头发闪着几缕白毛,胡须围住了三分之二的脸,黝黑而油亮的脸使一双嘲蔑的眼睛越发鬼异。幼小的心灵总是愿意将一些未知的东西和一个形象联系起来,现在,胡福就充担了这样的标志。尽管他的一切是那样的陌生,然而,她开始产生这样的认识:可能他知道发生在生活中的一切。于是,她开始投向她的好感。
“那个带记的男孩一定是个有出息的男孩,她与你们家有缘分。”胡福沉吟了一下,“不过,你家先生定要花功夫教育他,至少这一代会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美好。”
听了胡福的话唐娴也觉得顺心。只是母亲有些忧虑,她认为姑娘还小,愿望上还是期待找一个城里的人家,但愿望归愿望,城市离这里太遥远了,再说胡福的话应该引起重视。于是,母亲顺应胡福的意思:“是啊,那孩子在这些男孩当中挺争强。”
胡福向河那边看了一会儿,又端详了一下唐娴,然后晃了晃头,叹了一口气就向他们告别了:“我还有事,西坪坝有个苦人死了。他解脱了。”
望着他的背影,母亲刚露出的阳光又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