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羊念与牛越一直坐在沙发上。还没迈出实质的一步,事情就陷入僵局,而且这么突然。牛越望着羊念,羊念正点着一根烟夹在指间,并不吸,烟雾蚕丝般飘动,绕着羊念的脸,使羊念看上去有一种浮疑不定的虚假。羊念说,我们是不是太笨了?
羊念又说,十五年了都找不到王以娥,难道我们不该再找了?
牛越叠着腿,手支住下巴,指尖在脸颊一下一下叩着。牛越说,该不该反正都找了。
羊念缓缓吐一口气,是啊,他说,找了这么久。
屋里静了片刻,非常静,仿佛连烟飘动的声音都听得见。羊念眼珠转动着,转到墙上原先挂镜框的地方。那儿还空着,留下一个隐约的方形痕迹。他把那串手机号码找出,压下,这个决定是突然做出的。他要重新跟女孩说说,让她改变主意。喂,喂喂!
话筒里只有电流的空响声。喂,小陈,喂!羊念提高了声音,他想可能电话出毛病了,或者女孩正在电梯里,信号不好。喂,喂喂!
女孩说,不用喂,你是羊念。信号非常好,她的声音清晰得仿佛人就在跟前。羊念一怔,吓一跳,下意识地瞥牛越一眼。牛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眼是空的,愣愣地望着他。羊念就连咳两声,咳嗽可以调节神经。羊念说,其实,你还不太了解牛越,你们彼此都不太了解。女孩说,是啊,不了解。羊念说,所以要交往下去,多接触才能多了解。女孩说,了解干嘛?羊念说,如果你忙,没关系,牛越可以去你家。女孩反问:什么事?羊念继续说,牛越可以跟你母亲聊聊天,让你母亲替你了解他。女孩半晌不吭声,猛地笑一声,笑得很轻,但充满了讥讽的意味。她说,再见。线就断了。
羊念拿着话筒呆坐了一阵。窗外很阴,要下雨似的,这种天气总使人心情不好。可是事情看来比天气更阴更不好,一个长得像王以娥的女孩,她突然浮现,然后可能还不等顺滕摸瓜获得结果,她又眼睁睁地飘走了。让她母亲出面替她与牛越聊天,这个要求很滑稽,但很具实质性。她母亲出面了,事情就真相大白了。她母亲究竟是不是王以娥?
羊念站起来,他说,我们去找何鲁闽。牛越犹豫着,牛越说,有用吗?羊念说,再试试。只有找他了。牛越好像更为难了,侧着头开始沉思。羊念过来拖他,羊念说,走吧!
两人打的到何鲁闽家楼下,然后才给他打电话。在家吗?在。羊念与牛越就上楼。
何鲁闽穿得很正式,西装领带白衬衫,连他妻子和儿子,也都衣裳光鲜,一点没有居家的随便。羊念注意到,何鲁闽的妻子甚至抹了口红,上了粉底,描了眉毛。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连驰名中外的一些女明星,在家闲居时都会让嘴唇休息下来,女白领们甚至喊出周末解放嘴唇的口号。羊念与牛越交换了一个眼色,其实是互相问对方:难道何鲁闽已经预先知道我们要来?
何鲁闽说坐坐,你们坐。
羊念就与牛越一起在沙发上坐下。何鲁闽坐在他们对面,他的妻子用纸杯泡来茶后,也倚着沙发扶手坐到何鲁闽旁边。何鲁闽说,我老婆,玉蓉。
双方就微笑点头客套了一下。
本来在来的路上羊念已经跟牛越商量好了,由羊念叙述,牛越只负责在脸上布置些许相关的表情予以配合,并不必怎么开口。而现在,因为多出一个玉蓉,羊念觉得话变得有点难讲了。他眼左右打量。何鲁闽家客厅弄得很复杂,黑胡桃嵌边的吊顶,五色灯带,电视背景又是嫩绿色的水磨玻璃,四周布满干花雕塑之类的装饰,很用心,却用过了头,花哨得都有点像K厅了。羊念又咳了两声,他说,何老师,是这样的,那女孩,小陈,她近来跟你说什么了吗?
何鲁闽说,指什么?
跟牛越的事。
跟牛越的事怎么了?
羊念仔细看着何鲁闽,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跟牛越的事怎么了?似乎并不是假问,而是真问。这么说,何鲁闽也不知女孩的意思?羊念喝一口水,水还很烫,把纸杯都烫软了,茶叶还没完全泡开,上面挤挤挨挨地浮着一层,像在争抢着什么。羊念嘴唇上沾了一片茶叶,他用手取下,捏在指尖慢慢搓着。反而何鲁闽急了,问牛越,你们究竟怎么了?
牛越双手一摊,笑笑。
何鲁闽终于理解了,他说,噢,看来不顺利。他先问牛越,又看羊念,然后再扭过头瞥玉蓉一眼。玉蓉往他身上靠靠,手搭到他肩上。屋里静了一会儿,只有何鲁闽的儿子在里屋玩电脑游戏隐约传出喊打喊杀的声响。羊念想,该由他开口说说对这个女孩的看法了,当然是代表牛越说,说得热切一点,说得何鲁闽都不得不感动得再去动员女孩,动员她跟牛越继续交往,并把牛越带去见家人,见她母亲。羊念又抓起纸杯,喝过这次茶,他一定要开口了。
玉蓉却比他先开口,玉蓉说,你输了。她不是对羊念说,而是脸朝着何鲁闽说。
输了?什么意思?羊念马上警觉地毛孔一缩。有两个字迅速浮起:阴谋。他挪挪屁股,有点无措。如果真是阴谋,该怎么应对?问题是,会是什么阴谋呢?何老师!他叫一声,叫完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
何鲁闽与玉蓉对视一下,两人看样子有个心知肚明的秘密。
何老师,羊念慢慢开始镇定下来,声音变得有些硬。何老师,这件事是你牵的头,还希望你继续帮忙……
不是我牵,其实是她牵的!何鲁闽手指向玉蓉。
羊念看了牛越一眼。牛越和他一样,都有些意外。
玉蓉的脸庞相当大,五官摆在上面就显得有些空荡荡,像一个人烟稀少的村落。羊念对女人的长相研究不多,他只是下意识地对这张脸缺乏信任。但他不能把这种情绪露出来,得藏着。人与人交往就是这样,外面一张皮,里面另一张皮,谁藏得厚实,谁就更主动。谢谢你玉蓉,你给我们介绍一下那女孩的情况吧。
玉蓉摆手,她说,你听他瞎扯,我哪能牵呀?不可能。
羊念不知信谁,他看着何鲁闽。何鲁闽哈哈笑起,饶有兴致。是这样的,他说,小陈是一位朋友托我们介绍的。玉蓉认为我不适合当媒人,成不了,我说这一次一定得成。我们就打赌了。她输洗一个月碗,我输拖一个月地板。
这件事都是他在折腾,我没插手啊。玉蓉把双掌竖起,连摆几下。
羊念陪着笑两声,但他感觉不好。在他和牛越看来是多重大的事啊,已经压在他们心头整整十五年的大事,在别人那里,却是云淡风轻的。他问,何老师,你说的那个朋友是哪里的?何鲁闽说,你问玉蓉。玉蓉说,又来了又来了,我怎么知道?
何鲁闽的朋友,这个朋友玉蓉也认识,可是他们推来推去。羊念有点恼火,以为猫玩老鼠吗?他说,你们可能不当一回事,我们却是认真的。
何鲁闽连忙说,不不不,别误会,我们很认真,真的认真。
羊念不说话,他盯着何鲁闽看。
玉蓉说,其实我们也希望这桩婚事能成。
羊念叹口说,那么只能说我们牛越魅力不够了。
玉蓉说,也不是。唉,没想到牛越老师这么喜欢她。这样吧,实在不成,我另外帮你介绍一个。
牛越说,不要。
羊念也说,其他人就算了,就要这女孩。何老师,你帮着再劝劝怎样?
何鲁闽手机响了,是短信提示音。他拿出来看了,眉头皱起,低声对玉蓉说,他们都到了。玉蓉说,这么快。扭头看墙上的钟,嗯了一声说,都快十一点了呀。何鲁闽恍然大悟的样子,笑起,说,不好意思,今天大学同学聚会,一家人都要去的。
羊念坐着不动,他说,你能不能帮着再跟女孩说说?
何鲁闽说,行,我明天去找她。
羊念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哈,那可不行。何鲁闽说着站起。玉蓉已经去屋里招呼儿子关电脑了。玉蓉喊着,快点,要走了。儿子问,能不能等我把这一关打过?玉蓉脖子一扯喝叱道,马上关了,马上走!她发火的迅速之快,超出羊念的想象。羊念只好也站起。欲速则不达,老话还是要信的。
羊念牛越与何鲁闽一家一起下楼,到了小区外,何鲁闽问,我们去海天大酒店,要不要挤一个的士一起走。羊念说,我们回家,不一个方向。何鲁闽点头,说噢,对对对。又说,明天是星期天,我会去找小陈的,问问看她是什么意思,好不好?羊羊嗯嗯着,觉得还有话要说,却见一部的士已经滑到跟前停下,玉蓉与儿子先坐进去,摇下玻璃对羊念牛越微笑着摆手道别。车子轰隆隆的做随时要开走之势,何鲁闽头一低,进了前排。他们体面的打扮与赴宴行动吻合上了。原来是因为同学聚会才这么穿的,根本不是穿给羊念牛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