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黏稠的液体滴滴嗒嗒地，自少女细瘦的手腕落下，跌碎在洁白无暇的浴室瓷砖上。外面有人来来去去，脚步声与哭泣声交杂出喧闹。
熟悉的，陌生的声音。
出事的主人家骤然面对噩耗，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报过警，也叫了120，然后他们陪着梁氏夫妇在客厅里等人到来。
「就这样死了吗？为什么要自杀呢……真可惜啊，据说还是网络很出名的作家。」
「据说，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就一直不大对劲了。」
「也难怪啊，最好的朋友因为自己而死了，谁能承受得了呢……」
「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可怜。」
她穿着淡蓝色的浴衣和服趴在浴缸边，眼睛半阖着，面容死寂。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没了呼吸。
救不回来了！所有人都这样想，哀伤的面具里带着几分真实的惋惜。这是个十分优秀的孩子呢！
但如果有人走进来，大胆地掀开她的眼皮，会发现那双失神的眼瞳里此刻闪烁着点点晶莹的绿光。
现世有夜之萤，晴朗的夏天夜晚便会降临人间；而婆娑幻世的妖流火，人类只有在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才能看到它们的踪影。并且，只有杀孽深重的人死后，才会由它们来带走这些灵魂。
带到何处去？
自然是那深深的、虚无的、永亘的黑暗。
她死不瞑目，显然今生还有太多不甘和遗憾。这些绿光渐渐汇成一道模糊的身影，喟然轻叹。
「这就是燐大人所求？」温和润泽的男音自虚空传来。
「教她最后再做个好梦吧。」
「呵呵，燐大人还真是温柔啊。」那道声音低低笑了。一只拈花手伸出，将罪孽的魂灵引入镜花水月，赐下一场甜美的幻梦。
刹那，便成永劫。
八岁之夏。
「你叫什么名字？」
「花见。」
「名字不错。」
「我还有一个妹妹叫月见。因为我们出生在一个又有花又有月亮的晚上。」
「噢？你们是亲姐妹吗？」
「嗯。院长说是的。我们被发现的时候，是在一个包袱里。」
「情况是这样的，我想在这里收养孩子，我对你还算满意，但我只能收养一个。你愿意跟你妹妹分开吗？」
十五岁之夏。
「活不下去了。」
「不被认同。不被理解。不被接受。」
「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意义。这样懦弱的我。却连杀死自己的决心都下不了。我想得到救赎……」
「姐姐，请你帮我解脱吧。」
十八岁之夏。
——叫我阿僮。
在死时终于知道，原来当时，她说的是这一句。
从来都叫她和僮，因为每一声都在提醒着自己，是她哥哥害死了花见；而和真，是她……亲手推下去。
不想承认啊，像她这样恶毒冷硬的心肠，却因为对方口口声声的『喜欢』，而变得柔软起来。不愿承认啊，其实她早就……为何，偏偏遇上你？
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微笑着，坚定的，温柔的，从容的……却直到最后，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阿憧，黄泉路上你慢一步，请允许我用来生偿还吧。」
于一刹那，云散三千。
浅笑着的少女的灵魂化作一朵萤光，幽幽融入少年的肌肤。
诸事完毕，妖怪淡声道谢。
「燐大人，不知空华近来可好？」岁云问道。
他脚步一顿：「不过老样子。它的宿主为了救别人魂飞魄散，它沉睡百年不知醒转，如今三途川只有我族行事，大家全当桑落一脉族灭。」
若不是为了弦九，何至于沦落至此。太任性了啊，桑落空华……
「在下斗胆再问一句，燐大人可找到了流火一族的魇师？」
「毕竟人妖殊途，桥归桥，路归路，更好。跟你们人类牵扯上的，由古至今，又有几个善终善了。」
「那为何燐大人还在不断寻找呢？」
「……」
时光流转。
长离翻到『流火』那一卷，发觉妖怪此刻的沉默长长久久地记录在了故事里。而在时光的遥遥深处，仍闪耀着一点温柔的微光。
那是来自于死神的怜悯和慈悲。
只缘一面呵。只缘一面。
仲夏月之夜。夜凉如水，月色染衣。
一朵萤光随风轻缓飘荡，越过爬满八香藤的院墙。风里传来人类继继续续的哭音，还有喧杂的水声。
这是一个老旧的孤儿院，不远处是铺满细沙的小操场，长着几棵歪脖子树，还有一个孤零零的秋千架。夜风吹过时，锁链和铁杠的接口处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穿过叶丛，水流哗啦啦，哗啦啦。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有人安睡，有人失眠哭泣。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代替我去梁家的，是我的错……」她靠着水池的石壁，把一封信按住胸口，背部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拱起，形成了一个满月般的印象。
她喃喃地哽咽着，突然抚住脸失声痛哭。「对不起，对不起……」
萤光落在水龙头生锈的旋转把手上。她睁开红肿的眼睛，才发现这只神秘出现的生物。「萤火虫？」
少女眼底现出惊奇的亮光，手指伸了出来。
燐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类居然能看到自己？
指尖已接起这朵温暖的萤光，小心翼翼地端到眼神，她的鼻头被揉得红通通的，脸上还有斑驳的泪痕，目光娇娇憨憨地注视着它。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迷路了吗？」少女嗓音沙哑地开口，仍有几分哀愁，却是万分的温柔。她把燐放到一朵盛开着的栀子花瓣上，「去找你的同伴吧。」
这片刻的肌肤相接，已令它看穿她的短暂一生：
被抛弃的孤女，本来有对夫妻看中了她，却把机会让给了自己惟一的亲妹妹；后来妹妹身故，她为了复仇，用尽一切心机。
她原本有一个干净的灵魂，但再过不久，这双白嫩的双手将充满甜美的气息。
罪孽，绝望，死亡，血腥……
婆娑三千，物欲横流。
死亡，终究才是这世间惟一存在公平的真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