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每隔几年就会搬家，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她的地方继续生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遇到韩凛那年，她伪装成一个刚生育完的胡姬，抱着小千混在胡人的马队里顺利通过了朱雀门的守卫关卡。她听说长安民风开放，官府还专门设置了魇人司，魇师在这里会比较容易生活。
作为妖怪的宿主，他们的身体里既流着人类的血液，同时又和妖怪血脉相融。这样的他们，究竟该算是人还是妖呢？也许，既不算人，也不算是妖。只是他们的生命本身，是为了成为沟通人类和妖怪两个不同世界而存在的。一旦妖怪有难，他们自当前去帮忙；若是妖怪作恶，他们也会竭尽全力制止。
其实，人无对错，妖无善恶。大家都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对于当时的千岁来说，生存是她唯一的欲望。
长安很大，街道跟河川一样纵横交错，格子城里锁着人海茫茫，能相遇就是一种因缘。韩凛坐在临街的酒楼上喝酒，女婴因为饥饿而嚎啕的哭声引来他的注意。只一瞥，敏锐的目光就捕捉到了她们，还有她在不经意间滑落至手肘的衣袖。
举到唇边的酒杯顿住，韩凛动作迅速地起身，掀起衫摆直接跨过栏杆跳下来，落在马队前。他攫住千岁的手腕，因为激动而施加了过份的手劲，弄疼了她，快声道：「你是长生族的后人！」那么笃定的语气，连一丝一毫的怀疑也没有。
韩凛掉头往侧上方看，大笑道：「好！这一次算你赢！回去本大人给你加银俸！」
酒楼上方才跟他对酌的人也站起来，在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青色的长衫上落了许多浅金，飘飘扬扬，唇边是清逸的浅笑。
千岁后来明白，韩凛是心甘情愿换君一笑。
韩凛收留了她们，还亲自教导她做魇师修行，如何善用自己体内妖怪的力量保护自己，出魇师任务，挣取银两生存。但他对外隐瞒了她们长生的事实。
「长生不老」，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惹人垂涎的事情。有些知道内情的人把她们当作猎物，狩猎，追杀，祭祀，想要得到咽脂鱼，即使明知道不是魇体质的人如果被妖怪附生的话，最后只会酿成恶果。
人的贪念总是让他们想要得到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当朝的皇帝陛下戎马半年，开明之治，到了晚年却开始沉迷于道家成仙之术，早晚炼丹，纵情声色，宠幸小人，朝廷形势混乱。
要让咽脂鱼的宿主得到魇人司的认同，得到大唐盛世的认同，就要入官府的籍案，但即使是韩凛也不敢保证，当「长生」的事实真的摆在世人面前时，这样会不会反而害了她们。
所以他教她如何伪装成寻常的魇师。
韩凛还用雌黄篡改了许多收录了关于咽脂鱼和蚕女故事的古籍，让后人从此无迹可循关于长生的秘密。在那之后千岁过了很多年难得安生的日子。
后来一次喝酒，依然是一个七夕的晚上，韩凛醉曛曛地告诉她，这法子其实不是他想出来。细细想来，那个人在有意无意间曾帮了她们许多次。但是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千岁喝了一口桑落酒，不知该安慰韩凛什么才好，所以她只是一口一口地喝酒。渐渐地，她也开始有了醉意，恍惚中看到那人飘飘摇摇的青色长衫，温存耀眼的笑容。他就这样突然消失在他们的故事里。他是故事外的人，来了，经历过了，便要走。
作为少数能跟他共享这一段记忆的千岁，韩凛有时很依赖她。千岁不懂，每回露出懵然的神色，韩凛就叹着气说她因缘未到啊因缘未到。
懂了又能如何？她徐徐展开微笑，帮韩凛又斟了一杯酒。
他是个聪明的人，千岁跟他下棋从来没赢过。他甚至仅凭蛛丝马迹，猜到长生故事里的主角其实并不叫长生，她也不是千岁。其实故事的真相是，日日夜夜怀念着妹妹的长生把自己催眠成了「千岁」，想代她活下去，一直一直活下去。
还记得小千十岁时，面容长开，有了亭亭玉立的趋势。
韩凛看着院子里木香花架下玩耍的女童，她眼角的泪痣在碎光里一闪一闪。他劝千岁尽早恢复自己的身份：「谎言说多了，渐渐地连你自己都会当真的。更何况，历史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千岁道：「你自己都拎不清，何必说我。」
韩凛立时噎了。
他惟一一次输，就是输给了那个人；惟一一次愿意妥协，也是为了那个人。有开始的事情总要有个终结，故事里还是故事外要分得极清楚。
大概是关心则乱，韩凛始终不肯承认这一点。
他开始喝很多很多酒，做很多很多梦。在他的梦里也许是长安三月的烟雨，昭彰的盛世，御宿川河畔传来渺茫的笛音，他循着声音走进烟花的深处，看见风里飘飘摇摇的青衫。
醒来之后又想起，一切只是他的梦。
然后喝更多的酒。
这其中只有桑落酒最合他的心意。
酒入愁肠，愈发醉了。酒桌对面的韩凛开始发酒疯。
千岁第一次听他哼起那首曲子词，也是那时候。渺渺然，三迭阳关折柳声，离别尽是断肠人。
听着他的歌声，她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从前，想到千岁，想到自己，想到许多世代之前的那一对孪生姐妹，无忧无虑地住在琥珀川边，直到那个藤黄色明袍的男人出现，一见倾心之下，毫无顾忌地把这一颗朱砂色的泪痣收入掌心——他带走了她最珍惜的人，连同她的心一起，最后又无情地抛弃。
「我来救你了，跟我走。」
「姐姐，如果我死了，你会永远记得我么？」
「跟我走！我要你跟我回家！回琥珀川！大家一直都在等你。」
「我已经回不去了，姐姐……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她在熟悉的眉眼中见到了桃花与初雪的潋滟，像是春风一夜之间吹绿河川两岸的盛大，她以为这只是她的幻觉，然后对面那个人的身影又如初雪一般融化，化作一只只轻盈的红色蝴蝶消失。
千岁死了。
那之后，每一代的魇体质族人都依她的吩咐取名叫「千岁」。
千岁想死，长生偏偏不让——这是她的报复。
韩凛说得没错，她一直在恨她，恨她把她一个人丢下，由春到冬，由秋到夏……世世代代，永生永世，孤独地行走于千山万水之中。
*
千岁叹息着睁开眼睛，喉咙里传来干火烧灼的痛感。
红衣妇扶着她的上半身，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清水。察觉到千岁注视她的目光，她掀起眼帘，牵扯住嘴角冷笑。
千岁把红衣妇盛水的竹筒打翻在地，哑声道：「你究竟是谁！」
「你眼中所看到的本座，是谁？」红衣妇反问。
千岁瞪着她。
「不管你看到的是谁，都只是桑落的幻术。而那个人……是你心里最挂念的。」红衣妇道。
千岁看到了什么？她只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而已。
红衣千岁脸上露出舒展的神情，由眉到眼，由颊到唇，浮动着暧昧着某种春色。她的额头左侧向眼角延伸，有开着桃色花的枝桠状纹路，额头右侧是只翩翩欲飞的红色蝴蝶。「蝶恋花」的魇印，分外地妖治明魅，又分外地污秽肮脏——这付身体的本主被妖怪取代了，扭曲了面容，失去了自己原来的模样。
可即使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影，那一刹那千岁仍是不由自主地着迷了。
她最牵挂的妹妹，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
「你回来了么……」千岁朝「她」伸出手。「长生……」
「我不是长生！」红衣千岁陡然变色，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你不是长生，也不是千岁！你不是长生，也不是千岁！你不是长生我也不是长生你不是千岁……我才是千岁！」她抚袖而去，烈焰般的身影灼伤了落花。
大雾中只剩下千岁一个人。
千岁的梦醒了？不，她还在梦里！
周围一片白茫茫的，桃色的花瓣落成了雨，纷纷扬扬如红色的飞雪。分不清白天分不清黑夜，只有漫无边际的苍茫大雾，时光载沉载浮，不知去向。
千岁望着眼前的茫然，不断重复地回想起红衣千岁愤而离去前的神色。
「你害怕做梦么？」清澈透明的话语从雾气的深处飘出，让人想起山风吹过盛午的松林时的簌簌，又或者空山里桂花暗香时的潺潺。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害怕做梦么，千岁？」他在雾气里问，声音变得近了。
千岁看不清楚他在哪里，但这样的距离让她觉得安心。
「你最想见的是谁？」他又问道。
「……我妹妹。」千岁回答。
「不。你最想见的人不是别人，是你自己。」他说。
千岁恍恍惚惚，如在梦里，如在他处。
「你太多事了红袍子！」红衣妇折返，伸手一扬，四周天光大亮。
*
千岁随之坠入了第二层幻境。
*
摇曳的烛光下，千岁胸口清凉，亵衣被人拔开，丹田处镇着守魄符。
男子盘腿坐在地床边，红衣乌发，额头的魇印泣红。蝶恋花，花亦恋蝶，栩栩如生。
「千岁姑娘不必慌张，在下双目失明多年，未有冒犯失礼之处。」他说道。
千岁拉拢领襟的手停了停，往男子一双眼睛看去，瞳深而邃，乌沉沉的如无底深渊，一望见不到底。「你、你是……韩凛在信里说的弦公子？」千岁问道。
眼蔽则耳聪。男子的耳朵动了动，掉头面朝千岁这边笑了笑：「在下弦九。」
千岁由弦九口中得知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世上有三样至洁至净之物：
佛骨舍利，可化十恶业为上善若水，可惜自法门寺之变一事后，镇守圣物的舍利塔至今还埋没在大漠黄沙之下；菩提树婴，可化无欲为有生，都说草木无情，如何能孕育出元婴，大约是后世魇师的穿凿附会之说；最后一样泉叭弥，又称蛇莲，化不净为净，简直似神似幻的存在，但这世上除了三宝之外，都或多或少地沾染了污秽。
既然有至洁至净，自然也会有至污至秽——桑落噬尸，将佛家十恶业集于己身，灿烂成最绮丽旖旎的华光，以另一种方式化冥狱为净土，化为飞雪，融于日光，直到它们寿终正寝。
然而这几年世人的杀戮之气太重，血流成河，万骨为枯，给了桑落太多养分，妖力暴涨，已经超出了它的真身所能承受的限度。桑落的心智意外为邪气所侵，暴走状态之下，本该安息黄泉的魂魄被强行召回人间，桑落用自己的妖气造了一座城池，将它们锁在里面。
魇师弦九向韩凛发出拜贴请求援手，解决无妄城妖气肆虐的隐忧。
「我想，千岁姑娘你们应该遇到了跟我一样的麻烦。十年来，彭蠡湖的水位频频下降，沿江两岸的旱情一年比一年严重，春耕不生，夏雨不至，秋收无籽……这跟咽脂鱼洄游受到战乱的影响也有很大关系。」弦九道。
「万物相生相衡，咽脂鱼与桑落的命运是一脉相连的。前者给河川带去灵气，后者慰籍战死的精魂，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这条河继续流淌下去。」
烛光黯了，灯芯如小儿蜷卷起胳膊，蜡油滋滋地烧响。
「此事事关重大……所以韩大人推荐千岁姑娘过来，看我们能否商量出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弦九摸索着来到烛台前，精准地剪去灯花，说道。「既能渡化了桑落心里那道邪气，又要避开对那些囚鬼的伤害，引它们平静回归轮回道。」
烛火重新跳跃起来。
千岁捋起自己的衣袖，看了一眼莫名开始发烫的游鱼纹，心稍稍安定下来。小七没事。
「弦公子，若有任何千岁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千岁等着弦九开口，她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贴着白障子的纸门上映着花树错落倾斜的枝桠，流萤漫划出绿色的光迹，融化入夜色里，忽隐忽现。千岁看到他是没有影子的——弦九已经成了无妄城幻相的一部分。
「有一件事……我听韩大人说，长生族的每一代魇师都叫千岁。是有什么特别的喻义吗？」弦九变得欲言又止，于灯前侧身。文雅清贵的面容，芝兰玉树的姿态，在红衣乌发这等浓烈的颜色上铺开了浅淡。
他问了一个千岁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每一次想起都面对着回忆的拷问，所以他只得到了长久的沉默。千岁的身体很疲惫，手腕上的魇印焦灼着，游鱼纹变得不安起来，扭动着。
弦九道：「天快亮了。」
渺渺的烟雾自他身上蒸发，变幻，飘散，桑落的酒香亦如纷凉的雨丝萎落，一只一只的小手从烟雾里伸出来，轻轻盖上千岁的眼皮。弦九那好听至极的声音忽远忽近，如一曲清越的笛音，仔细要听，却什么也没有了。
「千岁，不要睡，不要再睡了，否则……」弦九说。
她不安地挣扎了下，到底还是闭上了眼睛。
轻烟迫不及待地覆没弦九的红衣，乌发，指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