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融呡了一口,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
“如何?”武帝迫不及待地问。
“甜的。”
常融的回答让原本就提心吊胆的崔府志几乎崩溃。武帝为让崔府志输得心服口服,也想让他出一出洋相,于是命令崔府志也尝一尝太后的梅雨。崔府志尴尬至极,脸红到了脖子根,恨不能找个地窖钻进去。这或许是他这一辈子最觉得丢脸的事。像他这样心怀叵测的医者,对病患没有怜悯之心,怎么会心甘情愿去尝太后的梅雨呢?可圣旨在上,他又如何违抗得了?只好硬着头皮,用舌头舔了一下,确实是甜的。崔府志的表情相当复杂,让武帝也忍俊不禁。
“你还有何话可说?崔府志,你让朕很失望。”
“皇上!”崔府志趴在了武帝的脚下,哭丧着脸,“臣对不起太后,臣失职,臣罪该万死!”
说着,又自己扇起自己的嘴巴来。
站在一旁的崔如意见父亲狼狈如此,脸红一阵白一阵,又心酸又气恼,对义妁的仇恨如火浇油,如浪汹涌。
“崔府志,朕现在没有工夫追究你,也不想看到你,还不快滚?!”
崔府志仓皇地退出了长乐宫。
虽然得到了确诊,但由谁来治疗太后的病又让武帝陷入了困境。照理说,太后的消渴是由义妁诊断出来的,但她毕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丫头,不足以让武帝产生全部的信任。再说了,太医院除了崔府志,还有那么多太医,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治疗消渴症的?
太后看出了武帝的心思,说道:“彻儿无忧,这事交给哀家来决定吧。”
“母后想如何决定?”
太后并没有回答武帝,却向义妁招了招手,唤道:“丫头,你过来。”
义妁走过去。
“听说你医术超群,哀家要考你一考,哀家有一道谜语,与药材有关,只要你猜对了,哀家的病就由你治了。你看如何啊?”
太后额际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脸上挂着祥和的笑容。
“多谢太后眷顾。请太后出题。”
“果在刺中央,秋来满山冈,核仁是良药,安神作用强。打一个药材名称。”
谜语非常简单,采娟都猜出来了。太后出此迷题的真正用意不在于难倒义妁,而是给义妁一个台阶,也好让武帝对义妁产生十足的信心,在太后的心里,治疗她的消渴,义妁是不二人选。太后很会相面,她觉得义妁能治好她的病。
谜语虽然简单,但义妁也没有表现出急不可耐的样子,那样对太后就大不敬了。她思索了一阵后,才缓慢地回答:“奴婢不才,不知道这个答案符合不符合太后的心意。奴婢觉得它是酸枣仁。酸枣周围长满了刺,秋天是它丰收的季节,取下它的核仁,碾成粉末,冲水服下,可以治疗不寐。”
“说得好,丫头。”太后笑道,“既然她已经说出了答案,皇上,哀家的病就由她来治吧。”
武帝见太后心意如此,也不好拂了太后的面子,没再说什么,叮嘱了几句,领着赵婕妤走出了长乐宫。
义妁开始为太后制定治疗方案。内经认为,消渴多由膏粱厚味食入过多,日久损伤脾胃,促使脾胃的运化功能失衡,食物停滞胃肠时间过长,酿成内热,蕴结化燥,消谷耗津而引发。吃五谷而生百病,总的来说,消渴是由膳食不当引起的。当然,房劳过度,致使肝肾阴亏、阴阳两虚,也会导致消渴。
消渴虽不是夺命的重症,但治愈的难度也极大,很多大夫和病患刚开始都有信心,但最终由于病患无法遵从医嘱而前功尽弃。义妁陷入了沉思,她打算尝试新的治疗方法,彻底摒弃以往的药物治疗,而只把药物当做辅助治疗的手段,甚至打算用食物来代替汤药。
义妁认为,之所以会出现消渴,是因为一个人的气血水平跌入了低谷。一般来说,人的气血水平有四个层次,正常水平、阳虚水平、阴虚水平、阴阳两虚。太后的气血水平就处于阴阳两虚的阶段,如果及时医治,就会阴阳衰竭而死。
当一个人到了阴阳两虚的状态时,可用的气血几乎已经耗尽,为了维持生命,就要从肌肤腠理调一部分气血出来供五脏六腑使用,肌肤腠理没有了气血的滋养,就会变得松松垮垮,没有力气,人也越来越消瘦。很多医者陷入了一种误区,他们以为消渴病患的尿液有甜味是他们食入过多的甜食所致,这其实只是一个表征,根本原因在于:病患在阴阳两虚的气血水平下导致脾胃运化能力极度虚弱,无法将吃进去的食物化成精微物质分布到身体的各个部位,而直接从窍门排泄出来。
消渴的缘由已经找到,义妁开始为太后对症下药,准备用气血养生法来提升太后的气血水平,只要让太后的气血上升到阴虚水平,消渴的症状就会消失。
由于太后的脾胃极度虚弱,用大寒大补之药等于白费。义妁决定从经络、运动、膳食三个方面来提升太后的气血水平。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是睡眠,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睡眠是养气血的最好方法,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而且必须在子时前入睡。因为子时是身体产生气血的最佳时机。因为上了年纪,即使到了子时,太后也无法安睡。义妁极其耐心地劝说太后,即使睡不着也要睡,只要合着眼就比睁着眼好。太后只得依从,慢慢地竟然能睡着了。现在还不到子时,太后就意识到,该就寝了。如果耽误了睡眠,她就有一种自责的感觉。
其次就是针灸和按摩了。在脾经上扎针,在太冲穴上扎针,按摩太后的两只脚底板,引气血下行,渐渐地,太后的脚底开始活泛起来,气力渐增,下地一走,也不用搀扶了,只要一根紫檀木寿杖就可以走动了。这让太后感到欣喜。人在心情愉悦的状态下,气血恢复能力也就更快了。
因为太后的身子虚弱,敲身的方法就改为揉身。义妁在太后的两条腿的外侧,按揉她的胆经,一方面引气血下行,另外一方面以加快新鲜气血产生的能力。
在膳食上,义妁很是费了一番脑筋。太后最喜食肥甘厚味,这也正是太后患消渴的最大原因。要使太后忌口也绝非易事。太后的理由是,如果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义妁苦口婆心地劝解,又别出心裁地为太后精心烹制了两道药膳,太后才勉强答应。山药薏米芡实粥是必须要喝的,这是最补气血的药膳。义妁又给太后准备了苦瓜酿瘦肉和花生红枣炖猪蹄。
义妁对太后的医治并非一帆风顺,期间最大的阻力来自太医院的干扰。由于义妁没有给太后下任何的处方,太医们联名上书武帝,说生病不吃药闻所未闻。太后病重,更应该吃药。联名奏章的后面还附了太医们集腋成裘想出来的药方,无非就是人参、杜仲等任何一个大夫都知道的治疗消渴通用的方子。
武帝在太医们的聒噪下三番五次地驾临长乐宫,质问义妁到底在做什么,太后的病什么时候才能痊愈。义妁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好在有太后帮衬,才一次又一次打消了武帝欲让她停止治疗太后的病患。太后的理由是:“哀家吃不下那些药,哀家不吃药腿不是也好了吗?”
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太后的病情有所好转,但武帝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太后的消渴症复发了!
那是重阳节前夕,太后一高兴喝了点菊花酒,不料,就寝前突发胸痹,太后只觉胸部疼痛难忍,晕厥了过去。
武帝心急如焚,怒气冲冲地赶到长乐宫,太医和女医跪了一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帝指着义妁的鼻子,怒不可遏地问道。
哪知义妁的表情不但没有担忧恐惧,反而用欣喜的口吻对武帝说:“皇上,这是太后病情好转的迹象。”
“太后都已经昏厥,你还说这是好转的迹象?!”武帝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劝说。
“在发病的时候有这样的症状,同样在病去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症状。这是体内的正气把邪气往外赶,把疾病赶出体外的一个过程。只要再假以时日,太后的消渴就会治愈。太后目前的昏厥不必担心,奴婢已经查看了太后的情况,她很快就会醒来。”
武帝并不懂医理,义妁的解释对他来说无异于听天书,在这危急的时刻,武帝只相信眼前的事实。
加上崔府志在一旁火上浇油,还翻出了陈年往事,说当初就不应该让义妁给太后治疗。
“崔府志,朕命令你即刻对太后采取急救措施!”
“用猪心煎汤,加入麻黄、肉桂、干姜、附子,太后服下就会醒来。”
义妁见崔府志用的苦寒之药,对太后的脾胃有巨大的损伤,急忙阻止道:“皇上,不能这样啊,太后若用了这些药,她辛辛苦苦努力了一年,就白费了!”
“你让朕还如何信你?!”
武帝有些犹豫不决。
崔府志也危言耸听:“皇上,如果不及时治疗,太后恐有性命之忧!”
相对于义妁的说辞,崔府志的理由更有煽动力,武帝动摇了,最终决定听取崔府志的建议。
“让臣亲自为太后煎药。”
崔府志说着转身就走。义妁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崔府志的腿。崔府志用力蹬她,义妁抱得死死的。
“义妁,你放开他!”
义妁不听,仍然抱住崔府志的一条腿。崔府志气极了,如果不是当着皇上的面,他早就一脚把义妁踹出去了。
“你想抗旨吗?”
义妁哭叫道:“皇上,奴婢不敢抗旨,奴婢只想太后的病彻底好起来啊,皇上!”
“这丫头简直疯了!”
武帝也无可奈何,背着手踱来踱去。
就在这时,太后突然醒了,中气十足地说:“你们在吵吵什么呀?哀家睡得好好的,被你们吵醒了!”
武帝惊喜如狂,疾步向前,“母后,你终于醒了!”
“你这是做甚?哀家只不过睡了一会儿。哀家现在耳不聋,眼不花,走起路来也很有劲,晚上起夜的次数也少多了。这一切多亏了那个叫义妁的丫头!”
看到这一切,义妁擦干眼角的泪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而此时的崔府志心中的懊悔就别提了,他想不通,为何每到紧要关头总会有人力挽狂澜,拯救义妁于危难之中?难道老天也在帮她?
为彻底根治消渴,太后听取了义妁的建议,准备移驾上林苑的甘泉宫。上林苑是武帝建元二年在秦代的一个旧苑址上扩建而成的皇家园林,地跨长安、咸宁、周至、户县、蓝田五县县境,纵横三百余里。这里空气清新,有美丽的草原和清澈的湖泊,很适合太后静养身子。
上林苑也是武帝的游猎场,是骁勇善战的羽林军的尚武之地。武帝年轻的时候,常常与羽林军的将士们策马奔腾,驰骋于辽阔的草原上,穿梭于茂密的丛林间,比试谁猎取的鸟兽最多。卫青、霍去病是武帝的强劲对手,还有那个看似文弱的张骞,也能与武帝一较高下。现在回想起来,很是大快人心。如今英雄已经作古,只留下武帝一个人,武帝常常在深夜里怀念他们。
很久没有光顾上林苑了,虽然年事已高,但止不住浓烈的缅怀之情,不顾大臣们的劝说,武帝决意与太后一同移驾上林苑甘泉宫。
出发当日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东方刚露出鱼肚白,赵婕妤就紧急召见义妁。义妁赶来,见赵婕妤神色慌张,问其何事。赵婕妤支吾着说昨晚由于过于兴奋,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突然发现口中有一股异味。义妁笑了笑,说这是口气。
“口气?义妁你可要帮帮本宫,否则本宫无颜见皇上。”
“娘娘不必恐慌。奴婢去去就来。”
说完,义妁跑回太医院,眨眼的工夫又跑回来了。
“娘娘,你把这个含在嘴里。”
“这是什么?有股清香。”
“这是丁香,对口气有特别的疗效。”
“义妁,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本宫都想放弃随皇上移驾上林苑了。你总是能够解别人的燃眉之急,要是换了那些太医,保不准又是切脉,又是开药,烦死了。”
赵婕妤把丁香含在嘴里,咀嚼了几下,轻轻地呵出一口气,口气果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赵婕妤放下心来,传侍婢赶紧为她梳妆。
巳时,随皇上、太后移驾上林苑的队伍从正阳门出发。随驾的队伍颇有声势。有文武大臣若干,有羽林军护驾,有嫔妃陪伴,有宫女、太监侍候,当然也少不了太医与女医,皇上任何一次外出都少不了太医,因为谁也无法料到会发生什么意外。毫无疑问,义妁也在随驾队伍之列。
随侍的还有崔府志、崔如意、采娟等。最兴奋的莫过于采娟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主动哀求中宫药长大人,说一定要把她的名字列入随行的女医名录当中。憋在宫里这么久了,她早就盼望着这么一天,与赵婕妤一样,激动得一夜没合眼。
一百余人的仪仗队伍站立在皇城的正阳门下。正阳门气势磅礴、流光溢彩。恭送的文武百官,紫袍玉带或者绯袍金带,他们伏在武帝的宝乘下高呼万岁。
长安的百姓也夹道欢送,这让随行的太监、婢女们也觉得无上荣耀,也只有这时候,采娟才会把宫中所有的不快抛诸脑后,尽情地享受这振奋人心的一刻。她把头抬得高高的,左顾右盼,觉得每个人的笑容似乎都是冲着她来的。
就在那么不经意的一瞥间,采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会是自己看花眼了吧?怎么会是她?采娟狐疑着,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看,没错,正是她!夹在欢送队伍中的竟然有多年未见的白大婶的身影!白大婶那肥胖的身影采娟再也熟悉不过了。接着,采娟愈发惊讶了,她又发现了白大叔还有他们的儿子,以及郑氏医馆的杨怀三。
如果仅是白大婶一个,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她还发现了杨怀三,采娟不得不告诉义妁了。
“义妁,义妁,你看看,你看那边,那是谁?”
义妁循着采娟指的方向望去,小声地惊呼起来:“白大婶他们?他们怎么会在这?”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不行,我要去跟他们打声招呼,采娟你帮我向药长大人知会一声。”
说着,义妁就跑出了随驾队伍,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之下挤到杨怀三他们的身边。
“大叔!”
义妁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