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用复杂的眼光看着义妁道:“你误诊了,还不快给娘娘赔罪?!”
义妁大吃一惊,有些语无伦次道:“大人,不会的,不可能!一定是大人您弄错了!奴婢从来没有在把脉上失过手。一定是大人您弄错了。”
义妁的表现让卢氏和采娟大感意外,平素里义妁谦恭有礼,别说做错了事,就是做对了,也从不沾沾自喜,今天义妁怎么啦?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误诊了还不承认,还大嚷大叫,似乎卢氏在冤枉她。
“义妁!”卢氏用威严的声音喝道,想让义妁镇定下来,“大夫误诊是常有的事,并不丢脸,怕的不是误诊,而是误诊了还固执己见。”
卢氏的提醒并没有起到作用,义妁一意孤行,认为自己的处方绝对没错。
采娟医术尚浅,不知道谁对谁错,但义妁的言语和表情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觉间倾向了卢氏这一边,劝道:“错了就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怎么变得这么固执?”
争执间,崔府志不失时机地赶了过来。
“娘娘,微臣来看看义妁给娘娘医治得如何。”崔府志一副假惺惺的模样。
王良人也配合得相当默契,啪的一声把竹简摔在崔府志的面前,怒道:“你还有脸来见本宫?看看你教导出来的女医!”
“娘娘息怒。”崔府志又问旁边的卢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卢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王良人轻蔑地笑道:“药长大人心软说不出口,就让本宫替她说了吧。本宫只不过略感不适,并无任何疾病,只想召义妁来看看,不料她却说本宫有上实下虚之症,还开下了烈性的药方。刚才药长大人也查验过本宫了,也说本宫没有任何疾病,可这歹毒的丫头死不承认,还一口咬定本宫有病,你说她安的是什么心?这不是想故意毒害本宫吗?”
崔府志像苍鹫一样犀利的目光射向义妁,问道:“可有这回事?”
义妁这才如梦初醒,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失去了记忆,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卢氏悲伤地告诉义妁:“你刚才误诊娘娘了。”
“误诊?奴婢怎么不记得了?”
“别再装蒜了!”王良人看义妁表现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忘记了这是在演戏,以为真的是义妁误诊了自己,无名之火涌上心头,吼道,“卑鄙无耻的丫头,药方你都开出来了,你还想狡辩?!”
卢氏拾起地上的竹简,递给义妁,眼里充满了不解和无奈。
义妁打开一看,正是自己的笔迹,她呆住了。
“崔大人,你看怎么处置这个丫头?是交给本宫处置还是你来处置?”
“请娘娘发落!”
“好。许义妁,你听好了,本宫罚你在太医院与长秋宫之间往返一千次,同时还要向本宫磕一千个响头,否则难解本宫心头之恨!”
卢氏和采娟齐齐跪下,向王良人求饶。
“娘娘,不能啊,这样等于要了她的命啊。”
“娘娘,这可能是一个误会,义妁不是那样的人啊。”
而义妁却像失去了知觉一般,既不求饶,也不替自己辩解。
崔府志说道:“如果你还想留在太医院的话,那就认罚吧。”
言下之意,义妁如果不接受惩罚就要被逐出太医院。这是崔府志想要的结果,也是他料定的结果,他料定义妁一定会选择离开太医院,因为这样的惩罚比死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留在太医院重要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只有傻子才会选择前者。
义妁就是这样的傻子,所有的人都在等义妁的决定,义妁坚决地说道:“奴婢认罚。”
众人来到了长秋宫的门口,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来观看义妁如何接受惩罚。
为防止义妁作弊,另一端太医院乳舍的门口已经派去两位侍卫,以监督义妁走完全程。
从太医院乳舍到长秋宫三十米左右,按照常人的脚力往返一千次足足需要四个时辰,也就是从日出走到日落,也不一定能走完。况且还有一个巨大的挑战,那就是太医院乳舍与长秋宫之间有一个台阶,台阶高二十余步。无论从哪个方向,义妁不仅要上台阶还要下台阶,一旦双腿乏力,就有可能从台阶上摔下来。
王良人倒会享受,她命侍婢抬来一把躺椅,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
义妁开始了,她首先跪在王良人的面前,磕了一个头,还要说一句“奴婢错了,请娘娘原谅”。
义妁的身子不像众人料想的那样柔弱不堪,因为善于养生的缘故,体力和精力都较一般女子好得多,前面五百次义妁并没有觉得艰难,但到了六百次的时候感觉吃力多了,脸上开始冒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两条腿酸痛不已,已进入体能的极限,只要过了极限就会好受一些。
台阶不再那么好过了,每次来到台阶面前,义妁都觉得台阶似乎在摇晃,不得不在台阶前停留一会儿。刚开始跨三步,现在只能一步一步地上,到了顶部还得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站在顶部往下看,只觉天旋地转。
到了八百次的时候,义妁的第二次体能极限来临,比第一次来得更猛更剧烈,难受的程度已经无法描述。义妁只觉得两只腿像被绑上了千斤巨石,走路不再是直线,像酩酊大醉的人一样跌跌撞撞,走一步要晃动三下,每一步都有跌倒的可能。但义妁不能跌倒,跌倒了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现在她不只是脚痛,全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在痛。义妁咬紧牙关,坚持着。太阳已经落山了,围观的人却一个都没走,采娟和卢氏已经泪流满面。
义妁快支撑不住了,此刻她好想倒在地上,什么医术,什么太医院,什么阻止别有用心之人假借医术为所欲为,统统不管了,她好想睡觉,好想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她在心里悲痛地呼唤:“爹,你告诉女儿,女儿要不要躺下啊?”
“师父,小女好累,好累,小女走不动了,再也走不动了。师父,我该怎么办?师父,义妁好想你,好想好想在扶风的日子。”
再一次来到台阶前,她完全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走上台阶,那像一座大山一样的台阶。
“爹,师父,我不能放弃。”
义妁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用尽全部的力气终于登上了台阶。一阵巨大的眩晕袭来,义妁只觉两眼一黑,似乎下面是万丈深渊。义妁意识到这是她脑腑暂时性缺血的缘故,为了不使自己休克,她蹲了下来。好一会儿,义妁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开始清晰起来。接下来又是一个险峻的难关。她要下台阶了。这小小的台阶对义妁来讲何尝不是一座陡峭的山峰呢?
惨不忍睹的一幕发生了,义妁刚一抬脚,就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义妁躺在地上,望着苍天,泪水流了出来。
“爹,师父,不要怪我,我尽力了。”
义妁觉得好舒服,从台阶上摔下来也不觉得疼痛,从来没有觉得躺在地上也是一种幸福。
采娟已经泣不成声,想跑过去,却被卢氏拉住了,而卢氏也已经喉头哽咽、热泪汪汪。
所有的人都以为义妁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义妁想到自己许下的诺言,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要勇敢地走下去,绝不后悔。又想起在鸡峰山山洞里解剖师父尸体的情景,义妁啊,义妁,你要站起来,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义妁又站起来了,而且脸上还挂着笑容,虽然那笑容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采娟的心都快要碎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采娟肝肠寸断,义妁再一次跌倒了,而且是从后面直直地倒下去。采娟再也忍不住了,冲了过去,把义妁扶起来,抱着她痛哭起来。
“义妁,我们走,我们回家,我们不要待在太医院了。义妁,听话,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义妁躺在采娟的怀里,有气无力地说:“采娟,我的好妹妹,请原谅姐姐,姐姐不能跟你走,姐姐已经无法回头了……”
“你为什么这么傻?义妁,好,你要走,那我就背你走。”
说着,她背起了义妁。
“采娟,你放下我,放下我啊。”
义妁心痛如绞,哀求道。
“采娟,求求你,求求你放下我,不要管我,你走吧?让我走完余下的路程……”
在义妁的极力哀求下,采娟又把义妁背回了原地。
但是她再也站不起来了,义妁接下来的举动让在场的人再一次震撼不已,她慢慢俯下身子,开始爬行。手抓破了,手指流出了血,衣服磨破了,膝盖流出了血,鞋子蹭破了,脚趾流出了血。采娟跟在后面,几乎要疯掉了,痛哭的声音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卢氏也开始跪下来为义妁求情,请王良人饶了义妁这一回。此情此景,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被融化,王良人确实心软了,也不忍再去看在地上一步一步爬行的义妁。但是,她也没停止对义妁的惩罚。她不能开口,否则她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
在卢氏的带动下,在义妁的感召下,在场的侍婢、公公、侍卫都跪了下来,为一个可以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求情。
“娘娘,请饶了她吧。”
若苍天有眼,也会落泪,可不管众人如何为义妁求情,王良人还是双唇紧闭,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
倒是崔府志冷冷地说道:“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得回来?”
但在心底,崔府志不得不对义妁竖起大拇指,这是他有生之年遇到的最坚强的女子。有那么一刻,他在想,如果义妁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该多好。怪就怪义妁生错了人家。
再这样下去,义妁会没命的,卢氏这样想着,疯了一般跑向钩弋殿,打算请求赵婕妤出面相助,至于能否成功,她毫无把握。但是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义妁死掉?
赵婕妤正在自己的寝宫练习琴曲,听了卢氏哭诉,二话不说,跟着卢氏火速赶到现场。义妁对赵婕妤照顾得无微不至,如今义妁有难,她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远远地就看见义妁瘦小的身影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赵婕妤快步走到义妁的跟前,焦急地说道:“义妁,你这是在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啊!”
“娘娘……义妁,义妁,在……在受罚……”
赵婕妤又走到王良人面前,面带愠色,素来温良娴静的赵婕妤也忍不住义愤填膺,王良人如此折磨义妁,不是往死里整吗?
见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赵婕妤驾临,当场的人都下跪行礼。
空气变得凝固起来。众人都想看看很少走动的赵婕妤怎么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
王良人和崔府志赶忙向赵婕妤行礼,两个人心里都有些发虚。
“哟,妹妹啊,你身怀六甲,不好好静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呀?”
王良人皮笑肉不笑,语气怪怪的。赵婕妤听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可没有闲工夫与王良人在这里磨嘴皮子,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义妁误诊了姐姐,但也不至于受到如此酷刑,求姐姐看在我的薄面上饶了她这一回吧。”
赵婕妤品阶比王良人高,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王良人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如果不给面子,赵婕妤随便在皇上面前说她几句,她就不会有好果子吃。再说自己心中的怒气也发泄得差不多了,义妁的受罚也够了,如果真闹出人命,她也脱不了干系。于是,她对赵婕妤说道:“既然妹妹都发话了,那就到此为止吧。”
赵婕妤谢过王良人,轻挪三寸金莲,走到义妁面前,说道:“你可以起来了,王娘娘饶恕你了。”
“谢谢娘娘的一番心意,但奴婢不能这样做,奴婢做错了事就一定要受罚。”
“可是,你这样会出人命的!”
“奴婢说到做到,如果因此而丧生,奴婢也会含笑九泉。”
“不行,本宫不能让你死。你要是死了,谁来为本宫看诊?”
“谢娘娘眷顾,太医院有太医无数……”
赵婕妤完全没有料到结果会是这样,王良人已经赦免了她,她仍然要坚持受罚,仅仅只为了一句诺言。见义妁如此坚决,赵婕妤只好任由她去。只是不忍目睹义妁艰难爬行的身影,多愁善感的赵婕妤很快就泪落满襟。她不由得想到自己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却整天提心吊胆、胡思乱想,如果自己有义妁一半坚强就好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王良人走了,崔府志走了,赵婕妤在侍婢的劝说下也恋恋不舍地走了,最后只剩下采娟和卢氏,一边流泪,一边陪着义妁,同时用嘶哑的嗓音数着:“九百九十一,九百九十二……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一千!”
义妁用意念走完了一千次,她终于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胜利了。
“义妁,你成功了!你成功了!”
采娟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而此时的义妁已经完全松懈了下来,她已经听不见采娟的声音了,就在踏上长秋宫的那一刻倒在了采娟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