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儿一下子热了起来,张鸣岐一行三人把上衣的扣子全部解开了,就是这样,额头上、屁股底下仍是黏糊糊汗津津的,他们脚下加紧,时至中午终于到了柳河镇西街口,一进镇张鸣岐就感觉到了人们眼光的异样。自己离开柳河镇满打满算也就五天,虽然人们也和往常一样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但脸上流露出的怪异表情就是傻子也感觉得到。他来不及多想,带着两个伙计直奔吕家。
来到大门口,刚下马。正好吴四从院里出来,当他看到张鸣岐三人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张鸣岐打招呼,而是掉头就往里跑,边跑边喊:“夫人,张大掌柜他们回来了,张大掌柜回来了!”
德夫人、周静轩、童立勤、三才、占良等人闻讯纷纷来到院中,德夫人见到张鸣岐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听说了没有,老爷和仲蠡被劫了!”
“被劫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什么人干的?”张鸣岐非常吃惊。
德夫人还未回话,周静轩抢先道:“夫人,先让张大掌柜他们进屋歇歇脚再叙。”
众人来到客厅,周静轩先吩咐人上茶:“是这样,你们走后第三天,听说马占江就将东家与二少爷押送西宁了,在贡拉峡被劫,马占江的骑兵连连长受伤,一个骑兵被打死,东家和二少爷被劫走。”
“什么人干的?”
“不清楚,”
“消息可靠吗?”
“镇上已经传开了,也确实有人看见押送东家的军兵拉着空囚车回来了,还抬着一具死尸!”
“什么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的?”
“昨天。”
“还知道什么?”
客厅内一片沉默。
“伯颜少爷有消息吗?”
“没有,伯颜少东家回来最少还要十一二天。”
客厅里又是一身沉默。
“不好!”思忖中的张鸣岐突然冒出了一句,他马上又将说出的话咽了回去,盯着德夫人。
德夫人会意:“说吧,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管是谁劫了东家和二少爷,吕家的黑锅是背定了!”张鸣岐的这句话让在场的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此事的后果,那就是“吕家通匪”这次是彻彻底底被坐实了!
德夫人倒是没有预想的那么吃惊:“周先生也有此担忧。”
“我们想到的,马占江也一定能想到!”张鸣岐紧跟了一句。
“结果会怎样?”德夫人问道。
“现在是民国了,通匪就是反叛政府,家中一干人不至于等一律连坐!”张鸣岐道。
“这倒是!”不知是谁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问题是现在证据摆在那里,我们有口说不清,这个案子现在他们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因此夫人千万不要存侥幸心理。我想他们绝不会手软,否则一开始就不会让吕家来背这个黑锅!”周静轩语调不高,但却是字字清楚。
沉默,客厅内又是一阵沉默,就是一根针掉到地上也听得到。片刻的沉默之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德夫人。
“事情要往最坏的地步打算。”德夫人开口了,她环顾了一下在场的人继续道:“在坐的各位也都是与吕家同过舟共过济的老人儿了,这次的劫难吕家是很难度过了,这里我不强求大家,下面我要说的话,大家可以考虑,可能会但一定风险,但吕家现在已经别无选择。”说到此,德夫人把话停住,环顾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都静静地听着、等待着,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目光齐聚德夫人的脸上。
“如果大家还愿意帮吕家一把的话,那么事不宜迟,各位大掌柜,有劳大家赶紧准备,把家里能带的货物全部带上,赶紧上路,这很可能是吕家最后的一次生意了,记住,要尽量兑换现钱,如果你们做完了这趟生意,吕家安然无事,就回来。如果吕家已经被抄家了,那你们就带着现银各奔东西吧!这可能是我这个老婆子能为大家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到了冰点。
“不会这么严重吧?”有人还抱有幻想。
“夫人的考虑是正确的!无事最好,一旦有事,这样吕家还可以保留一部分东山再起的本钱。”张鸣岐从心底佩服这个女人,每遇大事,都能及时拿出一个恰当的应对方式,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事情怎么做,看大家的良心了,那就赶紧准备吧,今晚大家务必动身,以防后患!”周静轩目光冷峻地看着大家道。
看到大家还在犹豫,德夫人催促道:“大家赶紧按周先生说的去做吧!”
众人这才无言地离开了客厅,分头准备去了。
看着众人离去,周静轩又补充道:“夫人,是不是派人将这个决定去通报给童大掌柜,他走了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了,这时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并且他这次一定会带回不少现银和各类珠宝,不能白白地便宜了马占江!”
“周先生提醒的对,谁去合适呢?”
“童立勤!”
“那好,就让立勤去!”
“另外,是不是让三才或者占良这次就把久美送回上台?”周静轩迟疑地问道。
“好吧,你去吩咐吧!”
当晚,吕家的商队准备停当,无论是掌柜的还是伙计都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心态,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上路了······
索天响算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有眼光、有魄力、有手段,还有强烈的支配欲。自从执掌家业以来,无论他干的或是想干的所有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还没有失过手。
但这次不同了,“吕家通匪”这件事虽是他一手策划,结果也大致如他所料,可有一点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婿吕伯颜怎么办?是不是也要背上一个通匪罪名?为此他上下活动,又出了不少银子总算把吕伯颜摘出来了,他的理由也还算说得过去,吕伯颜虽然也是吕家一员,但他的经商线路是省外,与吕仲蠡是两码子事儿,马占江、姚筠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加之韩友德也出面调和,总算给了索天响这个面子。结果是:吕家因通匪之罪,被判罚没家产,因吕家大公子吕伯颜从未参与此事,‘德顺昌’票号的产业规吕伯颜经营,但是不准再用“德顺昌”的名号,其余家产全部充公!德夫人、淑康、季思尚未参与家里的生意免责,吕炳德、吕仲蠡负案在逃,上报全省通缉缉拿!
索天响自始至终参与了陷害吕家的这场阴谋,这一结果让他十分得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并且这一切柳河镇几乎无人知晓,最有可能泄露机密的陈家善已经死了,姚筠、马占江又都是同谋,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就连吕伯颜能分到的那一点点吕家家产,也是他事先就打算好的,总不能让自己的女婿一家四口来吃自己吧?
可当县政府派人查封吕家时,他内心深处却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感。自己与吕家明争暗斗了几十年,看到自己的老对手就这么栽在了自己的设计之中,他真的没有预想中的那种畅快!
吕家宅院被查封,因“德顺昌”票号留给了吕伯颜,德夫人、季思仅仅被允许带了些私人用品暂时搬到了跨院居住,就是“德顺昌”票号后面原来伙计们住的房子里,吕家整个宅院现在仅剩下这一点点落脚之地。索天响早有吞并吕家宅院之意,哪怕就是花钱买下来也好,可以留给承业吗。可是这个念头也仅仅是在他的脑袋里转了转就被打消了,一是这样做带明显了,显得自己带不厚道,二是姚筠、马占江对此也各有各的打算,三个人对此根本答不成一致,因此吕家诺大一所宅院暂时就这么被查封了起来。
韩友德的使命终于结束了。临行前,马占江、姚筠等为他在“鸿宾楼”践行,索天响当然也是其中主要客人之一,整个宴会上,马、姚、索三人一片恭维之词,姚筠因与韩友德的关系最浅,他在酒席宴上表现的最殷勤,韩友德倒是很受用,但在场的商会其他成员却感到极不适应,尤其是吕家莫名其妙的“通匪”一事让柳河镇众人都感到疑惑不解,酒席宴笼罩了一层阴霾气氛。因此,宴会成了马、姚、索三人的秀场。韩友德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这次干的这个事虽然有证据做死了吕家,但柳河镇的人心还不一定就会向着自己,所以,酒至半酣,宴会就在韩友德的明天一早要动身,路途还远的借口之下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马占江随韩友德到省上就剿匪之事复命,“吕家通匪”之事在柳河镇算是告一段落······
韩友德离开后的第五天傍晚,吕伯颜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虽然他已经知道父亲和二弟因被莫须有的通匪罪名已经被抓了,可亲耳听到亲眼看见家中这一切变故,还是如晴天霹雳一般,脑子里嗡嗡直响,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像是在梦中。半晌,他才回归神儿来:“阿爸和二弟有消息吗?”
“没有任何消息!”德夫人答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呀?”吕伯颜像是在埋怨,有点儿急了,突然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是呀,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吕伯颜有很多疑问想搞清楚,但他最在意的还是自己一夜之间从一介富商公子、柳河镇方圆几百里之内都知名的大少爷、少东家,变成了一个要苦苦支撑才能活下去的小商人,他一时无法接受。这股怨气他不知向谁发泄,也不知该如何发泄!
“怎么回事?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觉得你阿爸和二弟连累了你?”德夫人是历经过大事儿的,一般情况下,从不见她发脾气,听了吕伯颜的话,她也一时没沉住气,厉声问道。
吕伯颜一看他阿妈的脸色变了,自己虽有一肚子的怨气和疑问但还是止住了到了嘴边儿的话,不再作声了。
“少东家的疑惑可以理解,夫人,大少爷回来了就好。少东家,夫人这些天来也是在硬撑着,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你们都不在,尤其是老爷和二少爷现在生死未卜,这一切都是夫人独自在承受,现在你回来了,应该好好宽慰夫人才对!你问这是怎么回事?可谁又能说清是怎么回事呢?”周静轩的一席话缓和了屋子里的气氛。
吕伯颜这才仔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的确,这才多少日子没见呀,阿妈一下子老了许多,黑发白发几乎参半,眼角的皱纹也愈加明显了。德夫人感觉到了伯颜的目光,心里顿时滋生了一丝暖意:“伯颜还没吃饭吧?菊花快去弄点儿吃的来?”
菊花应声去了。
看到菊花出去了,周敬轩道:“大少爷其实不用心急,在吕家被查封之前,夫人已经做了一些准备,家里的损失已经被降到了最低。”说到这儿,周静轩看着德夫人,把话停住了。
吕伯颜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的目光直盯着周静轩,他的意图很明显:“说下去!”
周静轩看到德夫人赞同的目光后继续说道:“家里被查封之前,夫人已经对家里的商队做了安排,让大家赶紧带着所有的货物离开,该去哪里去哪里,张鸣岐、三才、马占良都带着各自的商队上路了,就连童子岳那一路也派了立勤前去接应,并且在三叮嘱,让大家一定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之后再回柳河镇,这下大少爷该明白了吧?”
听了此话,吕伯颜的情绪明显好了起来,他不再追问其他的事儿了,看着菊花端着饭菜进来,他的饥饿感被饭菜的香味儿召唤了回来,饭菜一放到桌上,他就大吃了起来。德夫人看着伯颜吃着饭,心情似乎更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