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辉哭了,当我推开房门进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辉正急急地擦着眼泪,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伤心事,可以令辉这么一个感情一直深埋的人也泪洒室内。
我轻轻地握着辉的手,发现辉却在微微地颤抖,我心慌地抓着辉问是不是病了,可是辉摇摇头,突然间抱着我大声哭了起来,像个孩子般地哭了起来,那种心痛的感觉至今我还能深深地体会到。
辉三岁那年,他的生母因为受不了家庭的贫困,丢下他和他那刚刚学会走路的弟弟而跟着一个她认为可以带给她幸福的男人走了。辉的父亲在辉的妈走后的几年里靠着自己的努力做点小生意,终于将一个贫困的家建得有模有样,还盖起了小楼房。不过辉的父亲一直没有再娶,至于原因,辉不太清楚,不过辉想应该父亲还是在等着母亲吧。
辉说刚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回家了,要辉回家看看,辉对于母亲是即陌生又熟悉,即期盼又记恨的,生而不养,这是多年以后,辉心底里最沉重的痛,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最终让辉原谅了母亲曾经带给他和整个家的伤害。
那夜,辉搂着我说,今生最大的幸福就是遇上我,希望可以同我永远一起生活下去。
那夜,在辉的怀中,我承诺今生永远跟他在一起,无论天涯,也不论海角。
在朝夕相处的三年后,在我二十岁生日那晚,辉提出要跟我结婚,那夜,我们兴奋地聊着,想着我们会拥有怎样的一场婚礼,我们会是怎样开开心心地白头到老,那夜,窗外的月光亦异常的皎洁。
第二天,我开开心心地将这个喜讯告诉给家里人,这也是我与辉相恋后第一次跟家人告知辉的存在,可是,却如睛天霹雳般,遭遇到了父母的极力反对。
在电话里第一次跟父母大吵起来,辉在一旁紧紧地搂着我,暗示我不要再吵,先挂掉电话。
辉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安慰着我,问我父母反对的原因,但是我该怎么说出口呢?原因很简单却又是他人无法理解的,因为我出生的那个山村里的人,一直以来,子女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包办,通过相亲才能开始谈恋爱至结婚。外出打工的子女不得在外自行谈恋爱,那就更别提是结婚成家了。
辉说父母包办的婚姻站在父母的立场,他们是时时处处在为着子女着想,他们以过来人的眼光看待现实生活中的感情,他们讲究的不是浪漫的鲜花爱情,他们注意的是柴米油盐的过日子。在电话里终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过年回家时,能面对面地跟父母阐明心迹,跟他们讲明自己的爱情婚姻观,哪有父母不疼爱子女的,只要是道理,总是会有讲得通的一天的。
自那次我当着辉的面跟父母吵过后,我背着辉打过无数个电话回家,跟家人沟通,但是家人就是不同意,还以死相逼,父母说如果见到我带回来的辉后,必定将辉打成残废。父亲的硬性子我是明白的,因而那年辉说要陪我回家过年,并跟我父母表明心迹时,我只能婉言拒绝,并承诺一定回家跟父母讲明,一定给辉一个惊喜。
那个下雪的小年之夜,辉在火车站送别我,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我突然有股莫名的心痛,心痛得好像从此就要失去我的整个世界一般。我哭着向辉大声喊着,“辉,等我,一定等我回来!”辉追着火车跑着,一直跑到站台的尽头……
我回到了从小生活的小山村,山还是一样的高,水还是一样的绿,可是心境却是完全地不一样了。
童年少年的时光里,带给我的不是欢声笑语,而是父母整天的唉声叹气。童年的时光里,灾难一波接一波袭击而来,大妹因贪玩,十三岁那年不幸摔下山崖而造成下身残废,从此一直坐在轮椅上重复着父母一般的唉叹;小妹五岁那年因感冒被误医,从此便成了一个不知世事的痴人。我十五岁那年就同十四岁的二弟在同村人的带领下来到了陌生的城市里打工,我们将每月的工资除留下小部分作日常开支外,其余的全部寄给家里以补贴家用,直到十七岁那年遇上了辉。
如果没有回到这个小山村,可能我每个月除了固定地记得给家里寄钱外,几乎忘记了我曾经的苦难少年生活,而记得的只是也辉一起生活的快乐与无忧。
踏进家门,看到爸妈额头上的白发,心里一阵绞痛,爸妈才四十五岁不到,却已布满了白发;轮椅上的大妹手里拿着纺织的竹篮,在见到我时亦停了下来;而小妹则是满口的口水斜着脑袋看着我傻笑。回到这个家,我感觉自己从与辉的天堂坠了下来,来到了我很久没有再忆起的现实世界里。
吃过中餐后,父亲开口说,明天要去给我相亲,对象就是前村的斌,我哭着说不去,我想告诉爸妈,我已经有辉了,和辉已经在一起生活三年多了,我们生活得很幸福很快乐,但是我却无法说出口,我只能说我已有了男朋友,因为在父母面前,我没法将爱字说出,我跑进房门,大哭着,小妹在一边也跟着哇哇哭叫着,大妹只是低头编织着他的竹篮。
我收拾行李,说要离开,爸爸抄起一根扁担说要打断我的腿,妈妈在一旁低泣着说,“容容呀,听你爸的,去相个亲,成个家,好好地过日子。我们这里的哪个不是相亲成家的呀,哪有子女自己谈恋爱的道理?这外面的人出去再久,也得回来相亲成家的呀!”
我闹不过爸,哭不过妈,如果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只要我见了那个相亲的人,跟他讲明,我想,同是年轻的我们,同是在外打过工的人,应该会想到理解,再不然,我就直接跟他讲我与辉的过往。
第二天,斌和他父母和媒婆来了,媒婆满口的喜话,夸斌是这村里村外难得的好男孩,家底又好,长得又帅;夸我是如何的能干,如何的孝顺。听着媒婆那自编自导的话语,我直觉得可气又可恨,她压根都没有见过我,从来都不了解我,却将我夸得如同是她亲生女儿一样的。
两家寒喧来寒喧去,我一声不吭,横眼看着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斌。斌的父母说要去饭馆吃饭,想必相中了,我推说身体不舒服不去,但在父亲瞪眼的威逼和母亲哀求的眼神下,我只能跟着一起去了。
饭后,大家们别有用心地让斌陪我去逛逛街,看来大家那关过不了,只能从斌下手了,
“你赞同这种相亲吗?”
“不赞同,但是无法反对!”
“呵呵,那既然不赞同,就干脆不同意,那他们就拿我们没折了!”
“或许吧,不过,这样子,你将会一直相下去,直到相中的那一天为止。”
斌的目光一下子飘得很远,看着远方,莫非斌也在远方有一个等待着他的人吗?
“你有女朋友吗?哪,你别说没有噢,外出打工几年的人,没有女朋友这种话只有鬼才相信!”
斌怔怔地看着我,没有回答,唉,不回答就表示默认了,软的不行就直接来硬的,“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女孩,我有很多的过往,我……”
“每个人都有很多的过往的,既然都已经过去了,那就不要去想了!”
一听斌那种事不关已的态度,我气得一撒腿就跑了,懒得去理他,迎着风雪,我一口气跑回家中,关上房门。
十几分钟后,斌来了,父母开开心心地将斌迎进门,斌说见我手被冻红了,买了双手套给我,等斌走后,我气得将手套丢在地上踩,我跟父母吵着说我不嫁,我有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利,可是父亲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孝,母亲哭着一起骂,说要是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母亲就带着大妹,小妹一起死给我看。
回家才四五天,整天闹得全家上下哭哭嘀嘀的,大年夜晚上,看着窗外飘着的大雪,雪落地成水,难道我的人生也要这样子任由摆布吗?
这边是家人以死想逼,但是远方,还有我最爱的人一直在为我守候,等我的消息,我没法给远方的辉打电话,父亲抢走了我的手机,锁掉了家里的电话,母亲时刻看着我不让我出门。想着自懂事开始,我就一直为了家里付出,为了爸妈,为了弟妹,现在终于遇上了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可是却无法跟相爱的人一起相处,泪随着窗外的大雪一起流入地上,浸湿地板。
雪飘飘着,我的心也飘去了远方,飘到了辉的地方……
醒过来了,手腕上一阵刺痛,我以为看到血一点一滴地流出时,我就可以一点一点地解脱开去,可是,等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父亲坐在一边不停地低头抽烟,母亲惨白地一张脸在无声无息地流着泪,我别过头去,什么都不想再看了,与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还有什么幸福快乐可言,那跟地狱又有什么差别?
如果一定要走入地狱地话,那就早点入地狱吧,也不会再有入地狱前的恐慌。
突然,母亲跪在我床前,哭着求我,一下把我刚跨入地狱的脚给抽回,我翻身下床,我也求母亲起来,我求母亲成全我,母亲一直哭着摇头,“容容,你就算不为我和你爸,也该为了你大妹和你小妹想呀,你要是嫁远了,我们家谁还可以来撑呀?你弟弟一人哪能撑得起呀,你忍心让你二弟一人扛起整个家吗?等我和你爸老了以后,你大妹和小妹不指望你和你二弟,还能指望上谁呀?”
父亲说,“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作主,你看看哪家不是这样,我跟你妈当年也是相亲订婚结婚,现在感情不是一样很好,你想自己在外面找,你想给我们家丢人现眼,我们大不了陪你一起走黄泉路!”
父亲丢下狠话走出门去,母亲一直哭着劝我,我跟母亲说我想睡一下,请她先出去,大妹摇着轮椅进来,到我床边:“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斌这个人很好的,你别不知足了,以斌的条件能看上我们家,已经很难得了,姐,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生活得怎么样,但是我只能跟你讲,前村的玲去年从外地打工回来,也跟家里闹翻了,但后来还不是相亲嫁人啦?现在生活得好好的。再不你想想梅吧,当初不嫁不嫁的闹着,后来不但自己上吊自尽了,还害得她爸妈后半辈子疯疯颠颠,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
我想跟大妹讲我的辉,我想跟她讲我的爱情,可是,可以吗?她根本都不会理解,讲又有何用?
大年初二,斌和他的父母跟着媒婆带着聘礼上门来了,他们就代我订下了我今后人生的归宿。正月十五过后,斌去了上海打工了,我被父母强留在家中,等待着三个月后举行婚礼嫁入斌家,我已麻木地接受了这所有的一切安排,我握着手里的电话,我打给辉,辉哭了,辉说要来找我,我哭着求辉不要来,因为父亲说的话不会是假的,以他地火爆脾气,一定会不顾后果打断辉的腿,我不敢将地址告诉给辉,只能在梦中梦着辉带我走出去了,眼前不再有父母的威逼,不再有大妹哀怨的眼神,也不再有小妹傻笑痴流的口水……可是梦终究是梦,终究会有醒过的一天……
七年过后,斌在上海办了个厂,我们全家搬移至上海。
或许上天就是这么捉弄人,缘分也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想遇时无法遇上,当心渐渐冷却时,却让人一下人冰点升华至天堂。
那天送完儿子去上学后,在路口,看见了辉,七年的时光过后,辉胖了,辉应该过得很好吧,忘记了我已成婚的事实,忘记了我已有儿子的事实,眼前看到的只是我深埋了七年的爱情,我飞扑上去,搂着辉哭着:“我终于见到你了,终于见到你了!”辉先是怔住了,而后也紧紧地搂着我,我们就这样在车来人往的大街上相拥而泣。
来到辉的住处,我们激烈地拥抱着,亲吻着,跨过七年的时光,我们沦陷在非道理的领域里。
接儿子回到家后,看见斌欢欢喜喜在教着儿子写字时,我泪流了,对于斌我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感情?
恨吧?或许刚开始是的,恨他不能冲破旧俗,恨他是将我和辉活生生拆散的一员;
爱吗?我不知道是否有爱,但是深深地明白他是我儿子的爸,毕竟这七年以后,斌一直待我如珍宝,他不计较我当年的过往,从未追问过当年的一点一滴,而他却在我的追问下道出曾经他心底的痛,他当年在外打工时的女友患重病而逝,他一直责怪是自己不够体贴,不够关心她,才造成了心爱的人离去。当年他已心如死灰,爱情为零的时候,他只想好好地守候着另一份情,那就是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