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几个十年
十年以前,是夏日明媚的天,映照了半天的火红江花,绚烂得不知伤悲的天。落微看着周亦,看见自己满腔的欢喜。一年,又一年,不相忘。
十年以后,依然是夏日,天空碧蓝,澄澈得不带一丝杂质,落微再遇见周亦,对上他雾蒙蒙的眸子,就看见了自己历经了十年的酸涩心事。
心颤,如葡萄悬于欲断的枝桠,颤巍巍地,就要跌在地上,摔得满地青紫的汁水,弥漫得空气都带了满满的泪意。
周亦
许府的后花园里,有一座修葺得很美的亭子,四周悬着轻盈的白纱帘,只风一吹,看得见里面放着的案几,上面横着一把七弦琴。
很美的一把琴。用暗紫漆过的琴身,银闪闪的七根弦,反射着阳光缕缕,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只是,一般下人是进不去亭子的。除了周亦的娘,许夫人的贴身侍婢。
六岁的落微央求周亦,一定带她去亭子里看看。偶尔,周亦会调皮地在他娘亲打扫亭子的时候,冲到亭子里去。许夫人也是不说什么的。
周亦就捏着下巴,沉思了半天,思索着该要什么样的报酬。可那时的落微,爹娘都是许府最下等的佣人,哪里有什么让周亦看得上眼的东西呢?
最后,周亦轻拍落微的肩膀,做出一副牺牲很大的样子。这样吧,如果你长大了做我媳妇儿,我就带你去。
那时候的落微,只觉得那把七弦琴的诱惑可真大,急急地点头答应,还跟周亦交换了定情信物——用一朵小头花交换了周亦脖子上的红绳子。
如此,两人便算私订了终身。周亦就瞅准了娘亲去打扫的时候,带着他的未来儿媳妇儿落微疯跑进了亭子里。
那琴可真漂亮啊!落微一直记得,那暗紫的颀长琴身,让她多么冲动地想要轻轻抱一抱,感受一下它在自己怀抱的感觉。
可她的手还没落到琴上,许夫人就来了。
事情穿了帮,周亦的娘被赶出了许家。落微躲在门后,怯生生地从门缝里看周亦被她娘打得眼泪啪嗒嗒直掉又被她娘紧紧抱在怀里两个人一起哭,惶恐得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向周亦告别。
一踌躇,周亦已经走远了。她冲到街面上找了好久,也没有找见半个人影。
从此,落微再不在许府乱逛。不该她去的地方她坚决不去,见了许府的老爷少爷夫人,也远远地避开。
有时候,她会想,还好她不是许府的丫鬟,用不着服侍他们。可这么一想,就会想起周亦他娘,想起周亦,就有些轻微的疼痛落在心底,生根,发芽,膨胀,酸涩了她整个成长的年华。
周亦,你在哪里?你过得好吗?
午夜梦回,她低低地对着玄空问,泪缓缓落下,顺着脸颊滑落,直没入到颈项里去。
她捏着脖子上那根红线,幻想,有一天周亦真的会回来,回来娶她。
落微
十年,花开了又谢,鸟飞走了又来,而周亦,一直没有回来。许夫人病逝,七弦琴被收起来,亭子旧了,拆了重建了,人们都可以从那里经过了,只是,再没有白色的纱幔迎着风飘飘地荡,再没有那个少年会陪她一起站得远远的,眺望着亭子里弹琴的人,羡慕得不敢发出一点声儿。
落微偶尔还会站在当初那个地方,模仿着当年的动作,远远地窥望着凉亭。
虽然亭子已经不再是当初的亭子,陪着自己的人也不知到了哪一处天涯,但在维持那个动作的瞬间,她就会有些恍惚,周亦依然站在她身边。
许墨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他远远地看着这个女子对着亭子泪流满面不明所以,走得近了,就被她梨花带雨的容颜所吸引。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伸了手,想为她揩干脸上的泪。
他又觉得这样实在太唐突,于是,手伸到半空,再僵持不动。
落微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哭得更厉害了。
第一次,周亦拒绝她的请求,她也是这样哭的,他也是这样想要安慰她的。
如今的这个男子,是周亦又回来了么?她不认得他,但他给她的感觉好熟悉好熟悉。
她紧紧抿着的唇,就那么轻轻地,轻轻地,勾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在她的泪雨迷蒙里,浅浅绽放。
许墨真的被惊呆了!原来,一个素面的女子,亦可以笑得这般动人。他有些恍惚,面前的这个女子,是否是真实的?美好的阳光衬得她有些虚无。
但她的确是真实的。他看见她的笑,感觉到她的悲,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是胭脂水粉的味道,是纯天然的。
他居然猜测,她是身后那一株梨花的化身,是花仙子才会有着这样朦胧的笑容,清澈见底,又摄人心魂。
他的心,被摄走了,他的魂,被震撼了!
他就那么愣愣地站在她面前。她笑,他也笑,笑得傻傻的,却是十多年来未有过的幸福。
后来,他知道了她是落微,她知道了他是许家三少爷。
落微的爹来找她,正好遇见两个人状如泥塑的样子,就张口叫了声三少爷,转身呵斥落微,性子野了,居然不知道回家吃晌午饭。
许墨
落微与三少爷的事很快在许府传开了。落微的爹一天天变得紧张,落微不明白,问他,他也不说。
直到管家奉命来找了他爷俩去。
路上,落微爹佝偻着腰,把落微的手拽得紧紧的。落微娘在她七岁那年去世,他和她就相依为命。但现在,这个孩子马上也不是自己的了。
落微不明所以,但她也反握着爹的手,想要传达一丝温馨的力量给他。
孩子,许府说的话爹没有办法反对。
孩子,你要怨爹,你就怨吧。
进大厅前,落微爹面对落微,老泪纵横。
落微一直如坠云雾,直到许老爷笑盈盈地问她,落微,你可愿意做许家三少奶奶?落微的脑袋“嗡”的一声,她看着坐在旁边的许墨,脑中一片空白。
可正如落微爹所说,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只能答应。
择日成亲。许老爷拍案定下,给了落微爹一百两银子,外加一亩地,从此,落微家再不是下等的奴。
可是,孩子,爹宁愿你为奴为婢呀!
一到家,爹就把银子砸了,蹲在地上,号啕大哭。他有钱了又怎么样?都一把老骨头了。但他怎么忍心落微嫁给三少爷。
落微甚至还来不及为出嫁而忧伤,她只是不明白,爹为什么如此悲戚。
爹瞪一眼她,再瞪一眼她,似乎很怀疑,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
落微看着爹,目光一动也不动。
爹结结巴巴地,终于说出了问题所在。
原来,三少爷自出生就被算命的认定命犯天煞孤星,注定孤独终老。所以,他打小就被送进了庙里去,送得远远的,生怕许家被他给克了。
落微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大厅之上,三少爷的神情比起那日还要凝重许多。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爷要他们成亲后就去往北边了!
为保许家安康,他只能远离家乡。但他始终是许家的儿,许家看不过他孤苦一人。而落微,成了最不幸的陪葬者。
似乎,所有人都预料到,落微的命,不久矣。
落微
岸边的芦苇簇拥成团,被江日渲染成一片火样的红,风吹来,片片随风倒,仿佛是大红的帷幔从天边呼啸而来。
许墨牵了落微的手,指着江南一处比一处美的景,对她说,这是他的家乡,可他总在梦里才能见到它。
语气落寞,有无尽的刻骨的忧伤轻轻地扑进落微的心。她伸出手,抚上许墨的脸,不说话,已是安慰。
许墨就轻轻地怀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颈窝,仿佛已找到一个温馨的家。
落微任由他抱着,感觉到他的睫毛,翕合之间触动她的发,有热流涌进她的颈项,洇湿了她胸口的衣裳。
她怔怔地想,这是否就是命中注定?这个男子,遇见了她不为人知的一场泪,而她,将用她的一生来收藏他的眼泪。
心浅浅地动了一下,她推开他,双手捧起他的脸,微笑。
许墨,我很幸运,可以收藏你的眼泪。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不是三少爷,不是相公,她直呼其名,许墨。他就感到幸福,那两个字,从她口中念出来,竟是如此动人。
无数的人却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脸上挂着叵测的笑。
许墨把落微护在身后,声音是极努力的镇定。
你们放过我娘子!他说。
落微紧紧抱住他的胳膊,看他一眼。许墨,我宁愿和你一起死!
周亦
周亦问落微,你就那么喜欢他?他的手里拿着一朵小头花。是当年,落微送他的。落微浑身上下的血液瞬间凝固。
十年了,她等了他十年,盼了他十年,却没想到,她和他相见,竟是在这样的场景。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从颈间取下那一截红丝线。周亦眉眼里的愤怒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她的眼神,柔得像两潭水,柔得化不开。
但落微,她已是许墨的妻。
她只能够,把红丝线轻拍入他的掌心,把她的小头花取回来,扔进江里去。江水浩浩荡荡,波浪起伏,不一会儿,头花就没入水里去,再看不见影。
她给周亦跪下,求他,放过她和他。
周亦摇着她,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她哪里知道,是她的头花支撑着他活到今天,支撑着他一心要活得好,才好去娶她回家。
惨遭巨变,他不曾恨过她;颠沛流离,他不曾恨过她。今天,他却恨她了,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恨不能捏碎她。骨头哗啦拉作响,他才能一泄心头纷繁的情绪。
落微由着他咆哮,不说话,只求他放过自己,放过许墨。
可周亦疯了,他对许墨说,要么把落微还给我,要么去把那朵头花给我找回来。
许墨看向落微,落微摇摇头。
许墨选择了后者。
如果下半生没有落微的陪伴,他宁愿死。
落微
许墨被投进江里,落微嚎叫着站起来,冲到船弦边,却只看见许墨挣扎在水面的手。周亦拉她,她回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周亦捂着被掴的半边脸,抬起雾蒙蒙的眸子,注视着落微,目光里,竟然毫无一丝恨意。
落微却哭了。
她从他雾蒙蒙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历经了十年的酸涩心事。
心颤,如葡萄悬于欲断的枝桠,颤巍巍地,就要跌在地上,摔得满地青紫的汁水,弥漫得空气都带了满满的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