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只手刹时像中了魔一样，离开她的身体。那四个人俱是一怔，只见她目光森寒，如九重冥府里的鬼魅魍魉，直勾勾的射向他们，欲把他们的魂给钩到阎王殿前去受审判，不由心底生出冷汗来。可转眼间她又笑了，那样的灿烂，仿佛最美的太阳花，以至于他们都觉得刚才那诡异的情形只不过是臆想。她不动声色的避开他们几步，低低的说：“麻烦你们先出去，就是要嫁，也该给香君点儿时间梳洗一番，总不能这样的蒙头垢面，叫田大人厌弃。”声音甜腻泛香，似上等的女儿红，四名兵勇都醉了，连连点着头出去。李贞丽看她心回意转，态度也变了，好言好语道：“你就是喜欢自讨苦吃，从小就这样，有现在这不得不去的，何必当初？香君，以后进了田家门儿，可不能再任意妄为了。”
李香君轻轻嗯了一声，就去扶楚楚。李贞丽看她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样子，也不生气，尽着又说了几句话，就下楼去应付阮大铖了。李香君替楚楚上过了药，便坐到妆镜前，一声不响的端详自己。美，总归是美的，秦淮河上的女子，哪一个不美？柳姐姐、小宛、赛赛、眉生……可谁又争过了命？争不过，就要认吗？
唢呐还在吹，锣鼓还在敲，那样震天的响，她的心格外的静。描眉画唇，细细的描，细细的画，好像这是今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楚楚立在她后头，只看到镜中的她，长眉入鬓，菱唇微张，而那一双恍如秋水的眼睛，竟然是死的，黯淡若死的透着苍灰的光。阳光从窗进来，满满的金色，那样的辉煌浓郁，落在她艳妆的脸上，更显出那眉那唇的凄绝，那双秋水盈溢着的哀凉。楚楚不觉打了个激灵，惶恐的蹲下去，扯住她的袖口，摇着，摇着……说不出一个字。她温柔的笑了笑，说：“傻丫头，人总有这样一天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楚楚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汩汩而流，“小姐，你就嫁给田大人吧，侯公子他不会怪你的。”她还是那样平静，语气却坚决了，“但我会怪我自己。”又去望了妆镜，伸手拿起玉梳。她这辈子没有穿过嫁衣，今天，就算是给了她一个为他穿嫁衣的机会吧！让楚楚去取嫁衣，自己却梳起了头发……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从前，她有多羡慕那些可以嫁出去的秦淮姐妹，此刻就有多羡慕自己。
大概是耽误久了，李贞丽有些着急，阮大铖也怕事有变故，因此两人匆匆上了楼，推开门的一瞬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面前的艳丽，无法形容，生生灼痛人的眼睛，可就是眼睛瞎了，依然忍不住要去看那一方艳丽。李贞丽不禁后悔，这样一个大美人儿，活色生香的，纵然不是完璧，也能多要点儿银子；阮大铖也在后悔，他从不知道李香君是这样的美，平日里脂粉不施，竟以为她就是那样，不想却是这般的惊为天人！喜乐漫天漫地的流淌着，提醒众人已定的事实。李贞丽只能叹气，阮大铖也只能懊恼。
李香君从从容容的走了出去，艳阳高照，也为之失色。音乐蓦然而止，那一排排的兵勇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太阳，眼珠子都快喷出来，这十里秦淮，今后，他们都会忘记。鲜红的嫁衣，像血。素白宫扇执在她手上，那杏黄流苏里配的琥珀扇坠，似也透着红色，血一样的红。盟誓，定情。她没忘，也不会忘。等了那样久，盼了那样久，终究等不到了，也盼不到了。今生今世，注定与他无缘。即便无缘，她也不能让自己对不起他！紧紧握着宫扇，毫不迟疑的就从那小楼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用自己的生命去控诉，控诉这弱肉强食的不公平！院子里的西府海棠开花了，那样的娇那样的艳，证明了生命的美好。其实，她不想死的，一点都不想死，活着，多希望自己能活着等他回来，可她还有什么其它的办法呢？没有，除了死，她无路可走！这人生就是一张死网，从她堕入风尘的那一天起，就被渐渐的收拢了口。千羁万绊，拼了命也逃不出的一张死网。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他会不会原谅她，如此的轻言放弃？可惜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鲜红的嫁衣飞扬在空中，像一朵绮丽的花在怒放，妩媚无双。所有的人都傻掉了，这一刻太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的看她掉下来，掉下来……砰的一声，那种清脆似乎玉碎。
楚楚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冲到楼下就见倒在血泊中的李香君，嘴角含笑，竟然带着一缕幸福。宫扇在她身旁，也被溅上了血花。楚楚声泪俱下，“小姐。”
众人这才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可也不知所措，毕竟逼婚逼出了人命，是为大明律法所不容的。倒是阮大铖，心里有几分的窃喜，如今的李香君无论如何也不能送给田仰了，这跳楼抗争，是最好的理由。她若死了，那大家无缘，要是活着，他非要占了她不可！然而田仰那儿，还是要有所交待的，于是就把那主意打到了楚楚身上。李贞丽自然同意，她生怕香君一死，田家的银子泡了汤，把这楚楚推出去，总还有笔收入。楚楚为了李香君，有什么事儿是不愿意的？何况她还发现李香君没有断气，就以代嫁为条件威胁李贞丽叫其赶快救治。这也是她能为李香君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看阮大铖把李香君抱回了屋子，又看李贞丽吩咐人去请了大夫，楚楚稍稍放了心，遂将那柄染血的宫扇放在了几案上，才挥泪与媚香楼一干人等告别，上了花轿，听着那一路的吹吹打打，慢慢离开了秦淮河。
因那小楼不高，李香君伤的并不太重。杨文骢闻讯而来，狠狠的责了李贞丽一通，“她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这媚香楼的生意还怎么做下去！”李贞丽嘟囔一句，“谁晓得她气性这样大，还好有个楚楚，不然……”杨文骢气道：“不然那雪花银就没了，是吧？钱钱钱，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顿一顿，又说：“香君怎么说都是你从小养大的，你……”李贞丽原本就不痛快，又听杨文骢一句一句的责难，不由反唇相讥，“是呀，这丫头如今长大了，出落成花朵儿似的一个人，你心里也跟着痒痒了吧？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是不是也想搂她？龙友，我们多年的朋友，要你真的没地儿出火，我就做个赔本买卖，把香君送给你。”杨文骢一拍桌案，目眦欲裂的吼道：“够了，越说越疯了。”李贞丽却嫣然一笑，向杨文骢身上贴了贴，用手指在他胸口上轻轻一戳，讥诮着问，“难道你这里不想？骗得了我，骗得了你自己？”她虽然上了年纪，可丰韵犹存，还带着当年的模样，竟叫他一时困惑了。容貌依稀，可怎么就剩了一层模糊的脸面，变了，全变了。初相识，她善解人意，柔情似水，也不过就是二十几年的岁月沧桑，怎会……李贞丽见他若有所思，心里猛然一惊，背后不禁透着冷汗，眼底浮起碎冰，恶毒的说：“我道你怎么不愿把她给嫁出去，原来早就上了心？她身子就那么叫你销魂……”他听的甚为恼火，怒极反笑，“你简直不可理喻！”拂袖而去，上楼看了李香君。她还没醒，那嫁衣也未褪，一张小脸白的怕人，竟像是来自地狱的苍艳鬼魅。一直都知道她是美的，不想却美的这样让人心折心痛心怜心伤。命运坎坷波折如斯，当初真该叫她随了父母一同死于瘟疫，免的受这些磨难！
她静静的躺在那里，呼吸微弱，整个人仿佛寒天里打磨的冰花，那样的精致玲珑，却脆弱的不堪一击。现在连楚楚也走了，自是无人再来理会她照顾她，李贞丽那个样子，也无法指望。而他，因李贞丽的那番刻薄，也不能无所顾忌，当然不方便再为她做什么，想来想去的，也只好去找了董小宛。希望她们姐妹情深，不会见死不救。离开屋子前，无意间看到几案上那柄扇子，洁白如雪的扇面儿玷了血点，那一颗一颗，火焰一样烧着他的心。这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明明身处绝境还要抗争？自古以来，青楼卖的就是一张脸子一个身子，她这样的抗争，又能保全清白多久？最终，还不是要像这扇子，被玷污？大概是心有不忍，也可能是他素来风雅，便觉那扇子可惜，顺手给取走了。
李香君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身体亏空的越发厉害了。董小宛是不离床畔的伺候了几日，才见她好转。醒来后，她先见到的就是那一双熬抠下去的眼睛，委实不过意，歉疚道：“小宛。”声气儿若游丝，浮的，飘的。董小宛却立即说：“我是不要你谢的，只要你以后别再做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儿。香君，你真把自己当成猫，有九条命吗？”李香君噗哧一笑，扯动身上的伤，不由皱紧了眉。想想这死里逃生，真险！于是缓缓道：“我没想过活，可既然活下来，我便不会去寻死。小宛，那时我也是没法子，他们逼的太紧。不过经了这生死一劫，无论怎样，我都要等侯公子回来，只是害苦了楚楚。”董小宛陪着叹息一声，说了几句宽解的话，就把那曾染了血的扇子递给李香君，“这是杨老爷差人送来的。也是他向你妈妈求情，我才能来照顾你，不过你病着的这些天，他可一次也没来过，我总觉的他好像在避着你。”李香君的心思全扑在那扇子上，只随口道：“别乱讲。”素白的绢面儿里，赫然描摹着一枝迎风绽放的桃花，点点鲜红，是血。浓墨淡墨的枝与叶，恰到好处的衬托，那桃花竟似得了精气一样，活过来了。宛如她的生命，也就说：“桃花薄命，扇底飘零。”董小宛听见，笑起来，“杨老爷的一片好心，被你这样说，岂不辜负了他？”李香君淡然一笑，“瞧这桃花扇，我只是一时感慨。”眼睛始终不离那宫扇，又喃喃低语，“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