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房,楚楚又给他道喜,随后出去。香君倒像往常一样,立在梨花大案前临碑帖,看到他,只笑了笑,说:“你来了。”她挽着寻常的抛家髻,仅簪了根凤钗,若非身上穿着大红妆花袄,翠兰缕金宽斓裙子,谁也想不到今儿个是她的洞房花烛。委实随便了。但她态度端然,又恭恭敬敬的给侯方域上茶,竟有些新妇的意思了。他接过细瓷茶盅,尝了一口,“这什么茶,好不清妙?”她恬然答道:“这是枫露点的,公子若喜欢,以后我每天都泡给你吃。”眸子稍稍一黯,愁然道:“其实我不晓得该如何伺候你。从前那些客人,不过是听我弹弹琴,唱唱曲,最多也就是陪他们吃一两杯酒。舞袖歌裙,铅华总不褪。可我在公子面前不喜欢那样,所以场面上的话也不必说,只拿我的一颗心出来,又怕公子嫌弃。”他牵过她的手握着,笃定道:“不会,我既来了,就不会嫌弃你,永远不。”取出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给她,并说:“这扇上坠的是我侯家祖传的琥珀扇坠,今日赠你,全当盟誓。香君,我也不能保证这誓言的长久,只能保证我在你身边一日,便全心全意待你一日。”
她从未奢望过一生一世,所以这誓言,就像昨晚的一样,叫她感动。倾身向前去吻他,轻轻的,蝴蝶轻触花蕊似的。手也在此时抬了起来,去解他身上的天青夹绉纱褶子,呢喃碎语,“让香君伺候你吧。”对她来说,这一切还是生疏的。他看着她笨拙的样子,只想笑,也真的笑了,“你一点儿都不像那日在画舫中的你,伶牙俐齿的,把陈兄逼的是哑口无言。”她赧然一笑,低声道:“那****的话也是重了些。可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白有了一身的才学,就知道留连烟花巷。公子,他们都觉得我可笑,但我是不懂,为什么女人在男人眼中只有那可怜的色相,却没有也不可能有那一颗爱国的心?”他一时也回答不出,可男人爱看女人的颜色,那是自盘古初开就天经地义了,又不能这样告诉她,唯恐得罪了她。只说:“陈兄他们有他们的难处。香君,花月良辰,我们不谈这个好吗?”她不想扫他的兴,“那就不谈了,我们继续。”他玩味着她那继续两个字,不觉摇摇头,笑着说:“你真不像秦淮河畔出来的姑娘。”她是不明白这话的,但他不告诉她原因,为了不叫她再缠问,更是两三下的剥掉她的袄裙,只剩一个排草玫瑰花兜肚。凝脂的肌肤乍现,被遮住的地方仅一点点,仿佛白玉璧上那一滴鲜红,说不出的妖娆。他认为这样的她最是媚态横生,又透着一股子天真劲儿,实在是让人爱不释手。将她压在身下,扣住她的柔荑,瞬息间就忘了天与地,只有那小小的锦帐内,珠翠辉煌,罗绮飘荡,变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这一夜,他与她做了一回夫妻,真正的夫妻。昨儿是偷来的,那不作数。所以,这洞房花烛夜就有了苦尽甘来的味道,也有了名正言顺的辛酸,让人倍加珍惜。谁也舍不得睡,就像这欢愉到了天明会一去不复返,必须抓紧每一刻来让对方记住。终于到了天明,谁又都不想睡了。他亲昵的搂着她,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来的不是我,你怎么办?”她摇头,摸着他的脸很慢很慢的说:“可你来了。”他笑了,“所以我才问如果呀?”她鼓着腮帮子,想了半天,“没有如果。”黑眼珠子转呀转的,直转的他魂魄尽消,但脑袋里总有什么一闪一闪的,遂兴奋的穿衣而起,“香君,我突然想到一首诗。”她也跟着起来了,并把那柄盟誓的宫扇送到他面前,又去研墨。他自然理会她的意思,便在那白绢面儿上写下了: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争御富平车。清溪尽种辛荑树,不数东风桃李花。
她不由赞道:“好一个不数东风桃李花。公子的学识,实乃东洛才名西汉文章。”他摆摆手,笑道:“没这么夸张。香君,以后别叫什么公子了,就叫我的字吧。”她点头,很是听话的叫了声,“朝宗。”随后又在心里念了几遍,开心的竟然想哭。她见过柳姐姐款待钱大人,也见过眉生服侍龚先生,甚至于小宛对那位冒公子,都是赔尽了心思花尽了心力,最后,还要在那帮须眉男子面前低下腰去。仿佛是女人的气性,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比男人低!而那些男人,也心安理得的接受,还津津乐道这种傲视脂粉的趣事。所以,她厌恶士大夫之流,虚伪!但侯公子不一样,他不要她摧眉折腰的来示他,只要原本的她。一声朝宗,只有两个字,于她不仅仅是个称谓,更是他的真他的诚。因此她开心,一开心便想哭,心里的喜悦像是已经发了酵,泛着酸。怕自己真的哭出来,硬哼起小调打起精神,“这燕子衔春未残,怕的是杨花白,人鬓斑。”他却急忙打断,说:“这词不好,我们新婚燕尔的,实在大煞风景。该罚。”想了想,“就罚你画一幅丹青。”
推却不掉,只好画。在他面前,她真真不敢卖弄,也就捡了最简单的东西,寒雪弥漫的清江之上,一叶孤舟荡于江心。他看后说:“天苍苍,水茫茫,人寥寥,好一种悠远淡泊的意境。此画应为《寒江晓泛图》。”又叫她题诗,她哪里会?可也拗不过,便在鲁班门前弄起斧子来。一笔一划的写着:瑟瑟西风净远天,江山如画镜中悬。不知何处涸波叟,日出呼儿泛钓船。这回他看了好久,不说一字的评语,只是吻了她,接着抚她的眉。清晨的阳光极好,照的满屋子温馨。他仿佛感慨,“我到了这时候才理解张敝,他也是乐在其中呀!那才是夫妻,也是福气。香君,我真庆幸你去找了我,不然,都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香君,我的香君……”她笑意溶溶,“凭君买黛画春山。我也庆幸,是你走进了这屋子。朝宗。”
媚香楼是临河而建的三进两院式宅子,她住的小楼,窗外就是秦淮河。凭窗而望,烟水澄碧,画舫织彩。他与她就那样的立在窗前,诉不尽的情意绵绵。远处的桨声灯影,见证了无数的历史兴衰,可也被这一对儿的缱绻,感动到默然。你哝我哝的日子,因为太快乐,也就过的格外快。姐妹们来约她去踏青,已是四月初。那天晚上,卞赛高兴,非要请众人到花船上热闹一番。满座皆是语笑春温,卞赛说:“我们来行飞花令吧。”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年花似去年好……芙蓉花发莲叶暗……立在花前别甯封……两地花应次第开……试就花间扑已难……绣球花仗满堂前……共蹋花行独惜春……
也不知怎么搞的,她总是说这样的诗句,叫他吃酒。小宛借此笑她,她也不恼,反而欢喜,就像是这天下的幸福都被她给占了。还是柳姐姐稳重,对她说:“假如侯公子要将你带回侯家,你万万不能答应。香君,我是过来人,知道那辛酸的滋味。更重要的是,到了侯家,你与侯公子的关系也到了尽头,连个念想儿也不会剩了。”怕柳姐姐想起旧事,她赶紧答应了,“姐姐放心,香君明白的。”心里却不那么认为,她是盼着时时刻刻见到他,即使为奴为婢。也是他把自己给宠坏了,才会有了这一份不该有的奢求,藏在心底深处的角落里,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他。担心他会有负担,她不要自己成为他的负担!皎月凌空,大家都尽了兴,这才陆陆续续的离开花船。她与他手挽手的走回媚香楼,一进门就看到楚楚在焦灼的踱步子,瞅见她,忙道:“小姐,你们总算回来了,侯公子家里来人了。”
仿佛晴天落白雨,那样的叫人震惊。她原本就清楚与他不会日久天长,却没想到这样快,花开花落也没有这样快呀!快的令她不敢置信,幸福,到头了?可他们事先讲好的,他无法许她未来,也不能给她长久!只好忍着痛,说:“你要走。”口气那样淡,一如半月前他走进她屋子时,她说的,“你来了。”这样的语气,竟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只是出趟远门,还会回来的。可是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家里不会同意他回来!她这样的处变不惊,叫他情何以堪?紧紧的抱着她,叫一声,“香君。”她伏在他肩头笑了笑,反而安慰他,“我没事的。公子,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他不免悲戚,百折千迥仍然舍不得,“可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快。”其实他想带她一起走,但是不行,她的身份进不了侯家大门。永远进不了……那种在别院中养个女人的事情,他侯方域也做不出来!所以这结局,只能是与她了断,了断……盯着她的眼睛,狠下心肠说:“香君,不要等我,我求你不要等我。若遇到合适的人,就嫁给他,过你……”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有一股寒气从脚底蹿上来,摧枯拉朽的冻着她。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刹那间又像是什么都能听见,那样的真实,她承受不起!使劲推开他,不让他再说下去,“不。”这喊声,似从胸腔里爆发出的一种悲痛。她从未在他面前大声说过话儿,而这第一次,居然带着歇斯底里。连着又喊了几声,“不不不。”激动的身体乱颤,筛糠一样。他伸手去拽她,“香君,你听我说。”她挣扎着不让他碰,孩子似的对他拳打脚踢,“我不要听。公子,我也求你不要说了。”知道他要走,都没有这样的绝望!他不要她等他,他连这想头儿都不给她留,他怎能这样的残忍?他不要她等他……他不要她等他……“不公子……”手脚渐渐累了,身上没了力气,人才跟着平静下来。喘息了好半晌,缓缓道:“你一年不来,我等一年;你十年不来,我等十年;哪怕你一辈子不来,我也等你一辈子。公子。”抬头凝视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软语哀求着,“公子,让我等你好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