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甲戌八月,我访友至南京栖霞山。晨露未散,那枫林深处便传出隐隐琵琶响,铿锵有力,嘈嘈切切似金戈铁马下的尘土飞扬,未免悲怆的扰人清梦。一连数日不绝,终于迫我不得不循音而去,探个究竟。秋日的枫叶已开始变红,一簇簇,一团团,在阳光底下仿佛燃烧的篝火。那琵琶声就像是风,一阵紧似一阵的风,把那篝火煽的更旺了,远远望去,直冲云霄一般。
那满山红遍,刺目刺心,如同经历了改朝换代的一场浩劫,那样的叫人铭刻于记忆。是谁说,枫岭的红是血,秦淮的澈是泪?这血与泪的交融,已逐渐被太平盛世所遗忘,只有那琵琶铮铮,跌宕起伏的余音盘旋天地。
弹琵琶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茶寮正中的一把破竹椅上,眼睛迷蒙蒙的看着前方,一眨也不眨。也不知她看的是天高云淡,还是花碎草枯?我浑然忘了来此的目的,仅仅是对那小姑娘产生了好奇,荒山野岭的,她就像神怪故事里经常出没的孤魂,非要对世人诉一诉前生怨!但看她款款而奏,竟是个行家里手,果然这南京城内,无处没有高人。
时辰尚早,那茶寮里面除了她,唯有一个六十多岁的驼背老者,着灰蓝布袍子,已洗的发白,式样是前朝的,更叫人吃惊。他看上去精瘦精瘦的,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藏不住的睿智。见我徘徊在茶寮外,就说:“客官里面请,今儿我家孙女新学了曲子,还望客官给指点一二。”一面擦桌子,一面引我坐下。我忙道了谢,又连说:“不敢当。”他笑了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随后给我上了滚烫的茶。
碧清的茶汤盛在白瓷盏中,十分清艳,袅袅茶香更是闻所未闻。我不觉困惑,端起茶盏凝视半天,那老者忽道:“这茶取自此处枫之嫩叶,入甑蒸出的露泡制而成,客官要是吃着不习惯,我这儿明前的,雨前的都有。”听他那生怕招呼不周的话语,我也是个怕麻烦的,便对他说不必。何况出来的太早,什么都不曾吃,就这样的空腹吃茶,也伤脾胃。那老者似乎猜出了我的顾虑,善意的说:“此茶不过是枫露点的,茶性最是温和,客官只管吃,不妨事。”盛情难却,我不好再推,吃了一口,顿感精神百倍,好像是吃了老君的仙丹。如此的茶如此的人,怎能不叫我暗暗纳罕?可这纳罕也是来不及的。那老者已俯身在小姑娘耳畔说了几句话,小姑娘就对着前方微微一笑,大眼睛仍是一眨不眨。扶好琵琶,轻拢慢捻的,缓缓张开檀口。
声音甜脆,说不出的悦耳动听,不知不觉间就吸引了我全部的精神,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去理会那茶那人?太阳光筛过枫树叶儿,落了一地斑驳的影子,神光离合,飘渺的如同她的低吟浅唱。
正是新词填旧曲,道一段金陵佳话。翻阅风流,却见山河碎,鸳鸯分!若遇茗逢歌,随处皆可留。只为听那沧海变田田变海,最数《桃花扇》。
崇祯十六年。
春雨如丝,笼的莫愁湖如烟似雾,朦胧里更是多出了几分秦淮河的风情旖旎。湖岸泊着只画舫,长窗上悬着大红灯笼,用墨漆写着两个字复社。青衫小鬟先看到,喊出声,“小姐,在这里。”转身挥手。头发都湿了,贴在脸上,黑白分明的倒也楚楚可怜。正如她的名字楚楚。
不远处,素手纤纤合上油纸伞,渐渐露出一张俏丽容颜。未施胭脂,红晕却从肌理中透出来,衬托着翦水双眸,更是清澈见底。那波光流转,顾盼间足以生辉。着一身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素雅的仿佛是莫愁烟雾。只见她,莲步姗姗的走到画舫前,叫了声,“小宛。”答应的人不是董小宛,而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这人她是见过的,于是客气的笑了笑。
复社为东林党后人所建,于国是没什么益处,不过是些世家子弟,社会名流聚在一起风雅罢了!整日里吟诗作赋,填词弄曲,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可他们,竟美其名曰:朝廷昏聩,不如闲情于秦淮。十里秦淮十里烟花,日子一久,哪家的姑娘最会唱,哪家的姑娘最善辩,无不了如指掌。因他们都是现今少有的青年才俊,但凡下帖子,势必请到合意的姑娘相陪,正如此刻画舫中的顾眉,董小宛,寇白门……然而,当陈贞慧看到立在雨里的李香君时,还是愣了一下。在风月情场,李香君算是个特立独行的,入幕之宾有穷酸,有白丁,为此惹了不少笑话,但她不在乎。媚香楼她是头牌姑娘,就连鸨妈李贞丽也拿她没辙,可她这古怪的脾气,自然是给了那些公子们的面子上,狠狠的掴了一掌!
原来,在秦淮名妓李香君眼中,复社公子等同穷酸白丁。市井里的流言一向是这样,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因此,不论是陈贞慧,还是方以智,都想弄明白李香君为何如此?旁敲侧击的去问她那好姐妹董小宛,也只得到一句,“香君常说,男人们读书明理是为了要为国效力,若不能为国效力,倒是把那书给糟蹋了,不如不读的好。”
陈贞慧对这观点嗤之以鼻,小小一介女子,又沦落了风尘,还能懂得什么是国?粘了满身的淤泥污秽,就算是跳进了秦淮河也洗不干净!能晓得几个圣人?竟敢妄言什么糟蹋了书!他早就想挫挫那李香君的锐气,今日正好是个机会。遂沉吟片刻,说:“小宛姑娘应了局,一时三刻还走不了。香君姑娘,先上来吧,免得着凉。”李香君本想拒绝,可楚楚求道:“小姐,在外头多等一会子,衣裳都要湿了。”只得上了画舫,董小宛见是她主仆二人,开心的不得了。陈贞慧当下提议,“既然香君姑娘来了,就请为我们弹一曲《阳春》助助兴吧,也应了这季节。”李香君微微一笑,没作答复。董小宛知她的性子,解围道:“陈公子刚还叫我唱曲儿,怎么一下子就变了。”一旁的冒辟疆也附和着帮董小宛,“陈兄,这可是你的不是了。”陈贞慧并不打算借这梯子下去,而是讪讪笑道:“我只是奇怪,要说秀才读了几本书能听懂音律,那些目不识丁的人怎会懂?香君姑娘,在下求教,求教而已。”
画舫内的众人这才明白陈贞慧的意图,不由得哄然大笑,眼睛却不约而同的望向了李香君。那目光,尽流着嘲弄狎玩。冒辟疆也想笑,但碍于董小宛冷着一张脸,也就把那笑压了回去,并忖度着如何为李香君圆这一局。偷偷溜了董小宛一眼,随意问道:“梅村兄怎么又失约了?”方以智闻言,哈哈大笑两声,搭腔道:“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这卞赛寻不着,他只有去苏州了。”冒辟疆故意恍然大悟,直把话题岔到风月上头,李香君自然领了这情,对他颔了颔首。偏是陈贞慧不想放过她,又说:“香君姑娘的眼界,不同凡响,难道真的是瞧不起区区在下?”那样的不依不饶,便有人等着看好戏,这局面又僵了。李香君倒是从从容容的,做她都不怕,还会怕被人议论吗?但是楚楚气不过,开口就要骂人,“你……你们……”她立即阻止,“楚楚,把那琵琶拿来。”楚楚不得不忍着气,从顾眉手里取过琵琶送去。李香君这才怀抱了琵琶,坐在临窗的紫檀榻上,含笑盈盈道:“各位公子想听,那香君就献丑了。”
轻奏而出,曲音柔和,如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二三月间的江南,岂不就是这样?陈贞慧也不能不佩服,《阳春》之情之妙,她竟全都明白!不待细细品味,那琵琶声突然一转,极尽激越,仿佛凌空一线,越拔越高,似有断弦之势,已乱了曲子。或者说,已换了曲子。她同时唱道:“你看中原豺虎乱如麻,都窥伺龙楼凤阙帝王家。有何人勤王报主,肯把义旗拿?一字字臣忠子孝,一声声龙吟虎啸,不过是芳草烟中寻粉黛,梦断秦淮。珠围翠绕流苏帐,更那堪夜夜春情散不收。唉!说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却不知走马章台心难抛,芙蓉帐暖度春宵,只为那,只为那青楼薄幸名!”
琵琶声戛然止了,四下里一片寂静。窗外细雨沥沥,有燕子在垂杨柳中穿梭,拂起杨花柳绵。那画舫里静的,几乎能听到燕子的叽啾。李香君唱罢,拿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陈贞慧,问,“公子还满意吗?”陈贞慧颇为尴尬,未料到李香君竟如此厉害!正不知如何回答才不至于失了体面,那坐在紫檀榻另一首的公子却戏谑道:“照着香君姑娘的意思,居然是我们这种人把大好河山给断送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无所谓呀,只要文人们齐心合力,便不会有马嵬之变了。”
听那轻佻的口气,李香君就不愿理会,径自走到董小宛身边,低声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柳姐姐回来了。”董小宛愕然,“那描金花烛还没有燃尽呢?”李香君苦笑,“人心凉薄,像我们这样的人……”董小宛似感同身受,黯然道:“香君。”无需多说,谁不明白?陈子龙,出身名门望族,又是松江第一才子,眠花宿柳不过逢场作戏,怎会对娼门中人动了真情?即使才貌双全的柳如是,也不行!李香君握了握董小宛的手,说:“今儿有空,就去归家院瞧瞧柳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