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下,你还能逃吗?”贺义同极力压抑着自己,还是无法不颤抖的从右侧拔出枪,对准了善香,“别做无畏的反抗了,善香,我会派人送你去军情局,该怎么处置,自有国法。”这是最好的结局,她是日本人,军情局那些吃里爬外的家伙,定然会将她送往日本领事馆。到底,他还是徇了私,还是不忍心要她的命。
善香含着笑,对那手枪视而不见,一步步的向贺义同逼去,“国法?中国有国法吗?军阀割据,各自为政,虽说都是国民政府的编制,可蒋介石他能调得动你这广西的一兵一卒吗?贺义同,你别在这里说梦话了,中国早就完了!完在你们中国人自己的手上!你们根本就是一盘散沙,几千年来改朝换代,不是一向自相残杀?迟早,都是会自取灭亡!那还不如让我们日本人来拯救中国,这世上,也只有我们大日本帝国,才能给中国带来希望,你看,东三省不是很好吗?百姓有哪一个不是丰衣足食……”嘣的一声,将她的话愤然打断了,一枚子弹深深的陷入她脚边的楠木地板内,只差一点点,她身上就会多一个窟窿。可她还是不在乎,反倒更为大胆的摸上他的脸,轻声细语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仲谦,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阿部健一,是我亲手杀死的!在我们亲热的时候……”另一只手飞快的要去夺他手上的枪……
又是嘣的一声,混乱中,贺义同到底还是开了枪,机会只有一次,是善香自己不知道珍惜!看着那冒涌的鲜血,他只觉自己的心也在流血,哗哗的,流水似的。和服都被染透了,一晕一晕的化开,妖冶如群山艳阳。可她的人,却渐渐萎谢。他急忙将她搂住,紧紧地拥着,咆哮着问,“为什么你非要逼我杀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善香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贺义同从来没有那样的恨过一个人,但在这一刻,他真的好恨善香,恨她逼他做的一切,恨她将他一个人留在世上。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她就那样无情的留给了他!沉沦于情的苦海,永劫难回,他这辈子,怕是都无法从这一刻的梦魇中醒来!就算是徘徊在无间道里无法超生,他也要弄清楚一件事儿,所以他问,“善香,这一年来,难道对你来说,什么都是假的吗?”似哀求、似期盼、似害怕、似惶恐……四下里像是个锅炉,烫得他走投无路,只剩了绝望。在绝望的煎熬里,痛苦里,等着、等着、等着……
屋子里好像很冷,善香在贺义同怀里瑟缩着,无力的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字的说:“遇到你的那一晚,是我最后一次的试练。你说,对我来讲,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情分?”虚弱的抬眼,她看到外面的月色好清冷,清冷的叫她只觉得从心底深处到手指间,都是寒噤噤的。
就像那一晚,即便屋子里燃着煮酒的小火炉,还是叫她觉得冷。松本亨正坐在火炉前,剥着柚子,一块一块的柚子皮就被扔进火炉里去,不一时,清爽的果子香就弥漫开来。他没有抬头,只冷冷得说:“三千代,别忘了你是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是你的天职。现在国家需要你,个人的感情实在是微不足道,何况是,一个女人的贞操!”她不停的摇头,嘴里就像塞进了盐巴似的,涩的她说不出一个字。松本亨拿军规压她,她没有理由拒绝,可她太清楚了,那不过是以权谋私,以前多少个女孩子就那样被他占了便宜。满屋子的柚子香,都抵不住血的腥味,那是少女流逝的贞操。月光照着松本亨的脸,青白的没有春夏秋冬,狰狞恐怖,好似阿鼻地狱的恶魔,让她无法摆脱其纠缠。一切终于结束了,她跌跌撞撞的离开,只感到全世界无处不是柚子香,令人发疯的柚子香。她受不了了,只好把心在那时给尘封起来,只除了一点她是一个军人,有责任为大日本帝国牺牲一切。长期以来,好似也只为这一点而活,如今,她真地做到了牺牲一切,可那心上的封条,不知何时裂开了,所以贺义同的痛苦与悲哀,她才会感同身受吧!看着他,倒有几分不该有的恋恋不舍。为什么会有不舍,她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在生命的最后,自己也没有背叛对帝国的忠诚,那就够了。可是面对他,她还是不能不软弱的哀求,“贺君,你能叫我一声三千代吗?”
望着善香,贺义同的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始终没有叫出那个名字。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善香。三千代,是谁?他不认识,也不想去认识。可他偏偏清楚!他与她是敌对的,身份的敌对,立场的敌对。他不怪她,真的不怪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们彼此都有着自己责任与义务!但他,却也是真的没有办法原谅她!她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中国人的事,要他怎样去释怀?甚至于,他连自己都是无法原谅的,只觉自己也是中国的罪人!爱情?爱情不适宜产生在乱世,何况这世间,再伟大的爱情,也不可能敌的过国仇!
水一样的月光,在屋子里流淌着,冰冰凉凉。善香的身体,也越来越凉了。她的眼睛还睁着,渐渐散淡的目光,仍旧充满了软弱的哀求,为了那一声三千代!贺义同也还在抱着她,心念俱灰,不禁问着,“为什么要有战争?和平,就那么难吗?善香,如果你同意跟我走,我想,我会带你远走高飞的。可是为什么?”眼中,不知为何,凝聚了泪。一颗一颗的落下,落在善香的脸上,慢慢融入她没有血色的苍白肌肤里。她的脸,依然那样的美。就像万里长空中遍布的月华一样,迷人,却只能是他生命中短暂的一道风景!然而这道风景,却像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要他永远的背负起来,直到他也死去,同她在一起。
窗子上反着灿烂夺人的光,一点点照在善香身上。贺义同伸手,缓缓抚下她的眼帘,同时顺着她身上的光,抬头望去。原来,不知谁家在放着烟花,姹紫嫣红,却出奇的绚丽!
尾声。
天空里一丝云彩都没有,宛如铺洒过清澈的湖水。忽有风起,那樱花便蓬蓬然的漫天飞舞,似有落花逐水流之姿,十分好看。圣美扶着贺义同在樱花树下走着,不时地问,“累不累?”贺义同重重的叹息一声,就在一旁的葛丝春凳上坐下,慨然道:“岁月不饶人呀!”圣美不愿意听,只说:“你一点都不老。”贺义同笑了笑,顺手理着圣美被风吹乱的发丝,宠溺的说:“不老的是你,这双眼睛,从来都没有变过。”痴痴的望着,那眸子,纯洁的就像富士山头的积雪,反映出了他的情深不悔。圣美也笑吟吟的回望着他,低声道:“没有这双眼睛,只怕也没有你我的缘分。”贺义同惊疑道:“圣美?”
枝叶抖动,樱花扑簌簌的落下,盖了圣美一头一身。她淡然一笑,道:“这些年来,无论我们发生什么口角,你只要看着我的眼睛,都会低声下气的赔不是。贺君,我这双眼睛有这么大的魔力吗?”贺义同搂过圣美,吻了下她的眼睛,坚定地说:“有。还记得在徐州第一次遇见你,你就像个叫花子。脸上脏兮兮的,可这双眼睛,却亮的不可思议。圣美,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谁是那个有福气的人,能入得了这一双妙目?”声音极为感慨。圣美不禁红了脸,轻柔的说:“还不就是你。”停了一息,又道:“38年的春天,我满怀着对帝国的忠诚来到中国,想尽自己的一份力,不料那731部队真真是人间炼狱!在那里,每天面对的都是死亡,把我全部的信念也都摧毁了。我所学的是救死扶伤,可他们要我研究的……”过去的惨状,一幕幕在面前浮现,活生生的人,就被拿来作解剖实验!生命,在军部的人眼中究竟算什么?她说不下去了,伏在贺义同的胸前,哽咽道:“好在有你。”
贺义同微微一笑,“其实你也帮了我们不少,那年的鼠疫,要不是你……”圣美不觉打一个哆嗦,没错,她是帮了他,可帮他的代价,却是做了一个出卖帝国的叛徒!贺义同晓得圣美的顾忌,立刻换了话题,“汉卿喜欢你做的樱花大福,不如采一些未落的花瓣,做点托二哥给他送去。”圣美应道:“好。算下日子,过两天二哥也该来看我们了。”起身去拿了簸箕。贺义同望着她的背影,却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同样是怀着对帝国的忠诚,踏上的中国土地,结果,完全不同!圣美逃出了731部队,带着她对细菌战的认识,帮他们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难关!终究是背叛了日本!可是善香呢?
地上锦叠叠的铺着层樱花瓣,圣美走在上面,那足音仿佛都被吃尽到花瓣里。她一边打着樱花,一边看着贺义同,他还是那样恍惚的望着她。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的视线在交流着,仿佛那一次的邂逅。她怯怯的将手,放到他的掌心,他瞬时一握,那掌心的温暖,光一样的速度,走遍全身。从未想到那一握,就是握住了她小泉圣美的一生。贺言则离世的时候,他在战场上,身边只得她一个人料理。她看得出来,贺言则有多不放心他,一肚子的话要交待,偏偏到最后,只留了一句无关紧要的!为什么?她始终想不明白,他回来后问她,“父亲说过什么?”她说:“父亲叫我不要辜负你。”却故意去遗忘了前面的两个字善香。后来想起,也没有再提过,许是她的私心吧!
樱花,无声无息的缓缓落下,宛如下着红雨般,却出奇的绚丽,仿佛是那一晚的烟花。贺义同看着看着,眼皮便倦怠的慢慢覆下,大概是累了。空将好梦付明月,未许长恨寄今朝。终于,他可以放下那沉重的十字架了。把身子靠在了后面的樱花树上,他告诉自己,就这样随着去吧!圣美刚好瞧见他的倦容,过去轻推了他一下,道:“还是回屋子里歇息吧。”贺义同没有睁眼,而是很自然的握上了那只手,滑腻如昔,那是思念里才会有的温存,此刻,却无比的真实。困乏不堪的说:“我就睡一会儿。”圣美无法,打算拿件袍子来给他披上,免得着凉。谁想一转身,他又拉住了她的手,呢喃一句,“三千代,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