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导引:
◇中国:巫鸿 哈佛大学美术史系教授
◇法国:伊丽莎白(Elisabeth DELANGE)卢浮宫埃及馆馆长
在卢浮宫,有一尊用石灰岩制成的塑像,他的姓名已无从考证。我们只知道,他来自4500年前的古埃及。人们称他为“坐着的书记官”。正是他,将引领我们走进神秘的古埃及。
他将为我们述说一个怎样的埃及世界?
埃及,金字塔的王国,尼罗河穿越整个国土。古代埃及人相信,人和太阳一样能死而复生,循环往复。那么他们如何生活,创造了怎样的艺术,向往着怎样的完美?
我们或许会进一步的追问,古代中国人和埃及人到底有何不同?在卢浮宫和紫禁城里,我们开始探索关于生命、死亡和永恒的故事。我的职位是书记官
我是我们古埃及王国里专门书写和记录历史的人
1853年我离开了的故乡
被法国人带到了巴黎
人们说我的到来是由于两个著名法国人的作为
在这里,人们都非常喜欢我
甚至都来看我,谈论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
会受到这样的欢迎
欧洲的文明源于古希腊。到了16世纪,很多欧洲人猜测古希腊的文明源于古埃及。这种对自身起源的好奇心,激发了他们探索古埃及的热情,然而想要破解古埃及之谜,已经困难重重。
1798年,法国皇帝拿破仑远征埃及,这场企图占领埃及的军事行动以失败告终。3年后,与拿破仑军队同行的150多名学者们,却带着成箱的笔记和搜集来的物品回到了法国,这成就了埃及考古学的发端,再次引起了古埃及热潮。
但是,历史的风沙早已掩盖了昔日的文明,没有人能读懂他们。直到1822年,历史发生了转机:一个叫商博良的人破解了埃及的文字。就让我们跟随商博良,离开博物馆,到古埃及人栖息的大地上去寻找答案。
埃及的帝王谷安葬着60多位埃及法老。1822年,商博良在这里的墓群中生活了三个月。他逐渐发现,埃及文字实际上是由特定符号构成的象形文字。
墓室里有一块壁画《女神哈索尔和赛提一世》,画面上的女神叫哈索尔。她正在地府的入口处,等待着法老塞提一世。人们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呢?
原来在壁画上方的象形文字,是由表意符号、表音符号和限定词三部分构成的。商博良根据这一点破译了壁画上方的象形文字:“塞提一世”。于是,这座陵墓的主人终于大白于天下,他就是法老塞提一世。在塞提的名字旁还写着这样一行字——您将如太阳神般长存。商博良将这幅壁画带回了法国,如今已成了卢浮宫的一大亮点。
破译方法公布后,商博良赢得了荣耀和地位,被称为欧洲的“埃及学之父”,从此神秘的古埃及文明得以被世人所重新认识。
1826年,商博良受国王查理十世之命,成为卢浮宫埃及文物最早的管理者。这时候,英国驻开罗领事萨勒特收集的近4000件埃及文物也被运到了巴黎,商博良亲自参加了卢浮宫埃及馆展览的布置和设计,相继建成了众神厅、民间文物厅和两个墓葬文物厅。
卢浮宫埃及馆现任馆长伊丽莎白女士(Elisabeth DELANGE)介绍说:在各个领事之间存在着竞争,他们积聚了庞大的埃及文物收藏,正是通过这些收藏,法老埃及世界才为欧洲人所知,这远大于拿破仑远征埃及的作用。
伊丽莎白女士将引领我们去深入了解这尊不知名的书记官。“他的眼睛镶嵌在青铜眼眶里,用岩水晶深深嵌在里面,而凹陷处能捕捉光线,产生一种类似瞳孔的观感,不管你们站在他面前什么位置,他的目光会跟着你们移动。这不是一个正在书写中的书吏,而是一个聆听中的书吏。这是罕见的。”
是的,我在聆听
我们书记官是王国里极少数能够识文断字的人
这种权力是伟大的神授予我们的
因此我们深受子民的敬佩和法老的器重
我们聆听法老的旨意
把听到的雕刻在方尖碑上
巨大的神庙里,或者是墓穴的墙壁上
更多的是写在一种用莎草做的纸上
曾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和美国哈佛大学任职的巫鸿教授,在接受采访中侃侃而谈,他将引领我们分享他对古中国和古埃及两大文明的独特理解。
巫鸿说:“书记官是我们了解古代埃及历史文明的一把钥匙,因为他们留下了大量的文献,就是在这种莎草纸上写下的文献。通过阅读这种文献,我们可以去重构,去想象当时人们的生活,当时的历史和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王国的核心就是法老王
在神的眷顾下,他们独享着天下的荣耀
我们相信,人会永恒的活着
法老们在世的时候,他们常常修建宏大的神庙和陵寝
死后就让人把自己的身体制作成木乃伊
并施以咒法,使得肉身不灭
等待着来世的重生
守护着卢浮宫古埃及馆入口处的是一尊花岗岩雕刻的狮身人面像。它拥有狮子的身体和国王本人的面孔。在古埃及,狮子是至高权力的象征,所以,古埃及人常常把法老王的面孔和狮子的身体雕刻在一起,用它来赋予法老王野兽的力量与威严,守护着神庙和金字塔。
金字塔是法老王权力的象征。法老王死后的旅途从这里开始,他的灵魂随着高耸入云的金字塔飞升到天际。每位法老王都是荷鲁斯神在人间的化身。荷鲁斯神又以鹰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鹰成为古埃及王国最为尊贵的动物。
这种君权神授的理念不仅仅存在于古埃及。在中国古老又有权威的《周礼》中,中国皇帝也被当作天的儿子,人们干脆直接称他为天子。天子以天的意志,统领着芸芸众生。
他们建立的皇宫比对着天帝的紫微宫殿,称之为紫禁城。紫禁城里,龙是帝王的象征,也是中华民族的图腾。中国人称自己为“龙的传人”。
如果说金字塔是法老王权的象征,那么商周时期代表中国天子王权威仪的则是青铜大鼎。传说中夏禹曾收九牧之金铸九鼎于荆山之下,以象征九州。鼎从祭祀用的礼器而发展为国之重器。历商至周,都把定都或建立王朝称为“定鼎”,国灭则鼎迁。
巫鸿介绍说:“埃及人和中国古人,特别是商周时期的社会,有很多的类似的因素,都是奴隶时期,有非常森严的等级概念。这种概念在艺术中反映很强烈。包括其艺术的性质常常是宗庙,常常是巨大的墓葬,这些都是强调一种等级和权力。所以创造这个艺术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保持这个权力,增强这个权力的过程,所以艺术有非常强的政治性和社会性。”
每年七月,我们都会在焦虑和不安中度过
因为尼罗河的大洪水将会如期而至
对此,我们却满怀期待
期待尼罗河泛滥的洪水
把沙漠变成沃野千里的良田
我们用文字把它们记录下来
这是我们使用的文字:
上面波浪形线条代表的是尼罗河流,下面红色的圆形是太阳
这样的意思就是代表“永恒”
我们就是这样
希望尼罗河水永远的泛滥下去
在一个距今3500年左右的温苏墓穴里,有一幅《温苏墓画》。或许墓穴主人只是为了绘画自己死后的生活,让他没想到是这幅壁画却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当时尼罗河边埃及人的生活场景:一年一度的尼罗河洪水刚刚退去,土地又重新出现在视线里。男人们手持农具开始在土地上开垦、播种、耕作和收获;女人们紧跟在后面捡落下的麦穗,或者送水与送饭……
这些场景只不过是尼罗河边生活的一个片段,它可能年复一年地出现在埃及的历史当中,直到某个工匠将这个片段捕捉下来,记录在岩石上,使它成为一件凝固了时空的作品,流传至今……
同样是古老文明的孕育者,黄河可不像尼罗河那样守时、慷慨。它气势汹汹,脾气暴躁。由于河水中夹带着大量泥沙,防河堤坝只能越修越高,却依旧不能遏制黄河泛滥成灾,淹没岸边的良田和生命。
翻开中国的历史会发现,不同于古埃及人对尼罗河的顶礼膜拜,古代的中国人几千年来一直在想尽一切办法,约束黄河的泛滥。但是,就是这样一条变化多端的河流,孕育了中华文明。
200多年前,清朝乾隆皇帝命人把上古时期贤君大禹带人治理黄河的故事雕刻在巨大的玉石上。历代帝王,都非常重视治理黄河。不论是皇家艺术还是民间用品,人们用各种不同的形式,不停地叙述着大禹治水的故事。这个故事深深地塑造了整个民族的心灵,形成了黄河岸边华夏民族的坚韧与抗争的个性。
我们王国第一次统一是在公元前3100年。在那之前,整个埃及分为上埃及和下埃及两个王国。上埃及地区的人们喜欢白色,他们的国王头戴白冠,崇拜兀鹰;下埃及地区的人们喜爱红色,国王头戴红冠,以眼镜蛇作为守护神。后来,上埃及征服了下埃及,埃及成为一个统一的帝国。
在《蛇王碑》上,一条弯曲的蛇盘踞在象征着宫殿的框内,它代表着王者。站在宫殿顶上的鹰则是神的化身。蛇、宫殿和鹰的结合,体现了王权的神圣和威力,这块蛇王碑成为古埃及国家统一的象征。
统一的国家,稳固的政治体制,不变的尼罗河涨落,肥沃的土地给人们带来生活的稳定和富足。这些恒定的模式一直延伸到了艺术领域,形成了古埃及仿佛千古不变的艺术风格。做一幅画或浮雕,要由特定的人员,遵照神圣的法则和尺度来完成,绝不可逾越规矩。
绝大部分的埃及法老都喜欢以“神圣的姿态”被人们崇拜和纪念。男人的身体永远大于女人,肤色永远深于女人。有身份的男人,他的双脚呈一前一后分开站立。如果是坐像,他们的双手会放在膝上。在壁画上,他们的身体呈正面,但手与脚都是侧面的。但是这种稳定的艺术模式也曾经被打破过。
在第十八王朝时期,有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改变了整个埃及。他叫埃赫那顿。和其他法老王英俊威严造像不同的是:埃赫那顿让工匠,把自己的样貌如实地雕刻出来。这种表现手法使他成为了一个注定以叛逆名垂青史的法老。在卢浮宫里,埃赫那顿法老时期的文物收藏非常丰富。有趣的是,这个时期的埃及艺术作品摆脱了以往的各种规范。埃赫那顿时期的艺术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流星,短暂、明亮。在埃赫那顿去世之后,他的改革即被废除,埃及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巫鸿介绍说:从公元前2600年的古王国,到公元前600年左右的新王国,在这个漫长的历史时间中,埃及艺术基本保持了一些固定的特征和性格,基本没有发生巨大的变化。它的整个艺术传统、整个的艺术语言就像埃及的地理一样,好像是巨大的沙漠,巨大的河流,好像它永远不变一样。
在我们眼里
生和死就如太阳每天的朝升暮落
尼罗河的干涸与泛滥一样,循环往复
所以,尼罗河就是我们的生死界限
我们将城市修在它东岸
将神庙和坟墓修在它的西岸
这样,死去人的亡灵
就可以在东方搭载上太阳神的宝船,跨越天空、大地和尼罗河
回到坟墓里
我们始终相信,在神明安排的某一天,亡灵会回到肉身当中
究竟是什么促使埃及人对死后世界的存在和对再生的可能如此坚信不疑?埃及文字里,“船”是旅行的意思。在卢浮宫,有一组行船文物:船的中央有一个凉棚,法老王的尸体被安置在下面。几个奴隶或蹲或站的守在他身旁,也许他们正在护送法老前往幽冥世界。在他们看来,人的一生就是由此岸到彼岸的过程。船头上画着神秘的眼睛,人们称之为乌加特之眼,代表着重生与正义。
埃及人认为,死亡并非一切的寂灭终止,乃是再生的开端。对于死者来说,这双眼睛就像护身符一样,保护着尸身完整,不受邪灵侵害,安全地等待再生。于是他们把自己的肉体精心处理好,把自己生前喜爱的物品,甚至动物也一并处理,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就像一个要出远门的人一样,把行李打包放好,之后,愉快而平和的踏上旅程。等到旅行结束之时,再把包裹打开,重回世间。所以,在埃及墓葬中会发现那么多人的木乃伊,甚至还有动物的。
伊丽莎白女士介绍:“在埃及学中,必须了解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埃及人的思想中,死者或木乃伊作为一种物质性的载体,必须要穿越永恒,尸体依然要生活,在死后也依然生活着,因此必须保存好木乃伊……”
我们在中国帝王的坟墓里,也找到另一种处理尸体的方法,死者身体上包裹着用线穿起来的玉片,被形象地称为金缕玉衣。
巫鸿说:“玉虽然是石头的一种,但是因为它非常漂亮、非常灵动,所以人们又根据这种物质的特点,把它想象成一种成仙或者美好事件的象征。这种象征性又使得玉变成了丧葬艺术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依托它可以去想象一个美好的来生。”
汉代人制作的金缕玉衣:有鼻子、有眼睛、有一个细细的嘴,它的手都是精心的雕琢出来的,他的肉体最后会腐败、会消失,这件玉的身体就代替他的存在,永远不会腐败,永远不会消失,象征着死者永恒不朽的存在。
汉代人对身体的观点,对死后的观点和埃及人有一定相同之处,他们也追求升仙,也追求灵魂的不朽。但是他们的方法是不一样的。
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前,中国是没有六道轮回的生死观念的。汉代以前的人们认为,是天、地、人构成了宇宙。天为阳,地为阴。当人死之后,魂会脱离肉体升上天界,而魄将跟随肉体一起消亡于地界。
像衣服一样的帛画是在汉代的一个坟墓里找到的,其中内容可以分成三层来看:最上面的部分是天界,右边有一个圆的太阳,左边有一个弯曲的月亮,还有一些坐着的仙人,两条飞在天上的龙;中间的部分是人间,人生活的世界,一个侧面站立的老太太,她的前面有人跪在地上,在向她报告着什么;下面是地界,一个大力士双手上举,撑着大地,他的四周是许多奇怪的鸟兽,似乎是一个奇幻的神话世界。
出土于长沙的《人物御龙帛画》、《人物龙凤帛画》也都是表现引魂的故事。画中男女穿着大袖宽袍,身形潇洒,气度华贵,飘举如仙。《人物龙凤帛画》中的女子双手合十,仿佛拜谢龙凤的引领。
这些把写实与幻想都融合在一起的绘画,表达的正是汉代人的追求,他们不只留恋人间,也奢望死后到了天界,获得比人世更多的幸福。天界里没有压迫、没有剥削、自由而浪漫。这种超脱凡俗,“死后升仙”的观念,一直存在于汉代人的心中。
巫鸿解释说:“其实人类最早的艺术是和当时的社会活动、宗教活动、礼仪行为分不开的,但是在这种行为里,人类创造了一种和日常用品不一样的东西,比如精美的玉器和青铜大鼎等,就和我们的工艺品或者手艺品分开了,所以从这儿慢慢产生了艺术这个概念。”
收藏在卢浮宫里的这些埃及物品
大多来自于我们王国的坟墓里
对长眠于墓中的人们而言
这些物品都是为他们来世生活做准备的
我们还会把来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都精心地描绘在我们墓穴的墙壁上
我们的人死后
还要经历很多种考验
才能进入死后的世界
记录这些规则与考验的文件叫《亡灵书》。在埃及,几乎每个坟墓里都会有一份,告诉死去的人们该如何赞颂神祇,经过考验,得到重生的机会。如同一部死亡指导手册。它的内容被书记官誊写于纸,被工匠雕刻在墙,其累计的长度总和也许远远超过了尼罗河。
据《亡灵书》记载,对死去的人来说,最重要的考验就是称心仪式了。死者的心脏和正义女神玛特的羽毛被放在天平的两端,如果心脏重于羽毛,就意味着死者有罪,他会被守在角落里的鳄鱼神索贝克吞噬;如果心脏与羽毛等重,那么死者就是无罪的,他将在诸神的祝福下进入复生的旅程。
《顶着祭品的女人》这尊美丽动人的木雕像,展现了葬礼上的一幕。尽管身着长袍,我们仍能看出她的身体曲线刻画得玲珑而精致。她手持水罐,头顶一篮食物,水和食物应该都是供奉给墓中人的。
绘于杰德霍尔石棺盖上的是天空女神,手捧太阳代表着日出。地府女神绘于石棺底部,正在接受尸体,石棺内部绘有天空和大地,因此当棺盖合上之时,石棺便代表着生命的轮回,日出日落,周而复始,直至永恒。
《内菲塔沛碑》上,那位身着豹皮筒裙,端坐在公牛脚凳上的时髦的公主,即便已经死去,却仍然要使用胭脂、香料把自己妆扮得美艳无比,然后坐在桌前,尽情地享用奴隶供奉的鹿腿、面包和啤酒。
这些和死亡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墓葬品,向我们传递的竟是几千年前尼罗河畔生的气息。也许正是因为埃及人对于生与死的认知和感受,使他们态度坦然乐观。也让这个文明散发出超越时空的恒久生命力,以至于现在的我们被它牢牢地吸引住。
展示在故宫博物院里的青铜玉器,收藏在卢浮宫中的埃及艺术,将几千年前人类对于生死的认知和感受传达给我们,种种艺术作品以生动的形象讲述着当时人们的生活故事……
故事还没有讲完
但我的思绪已经飘远
想站在雄壮的金字塔脚下
想仰视庄严的法老雕像
想听听阳光照射下尼罗河水流淌的声音
想闻闻热风扬起黄沙布满空气的味道
并不是我想要离开这里
只是离家太久,害怕会忘记家乡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
你们当中的某个人会前往埃及
请替我看看家园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