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导引:
◇伊莎贝拉 卢浮宫雕塑馆研究员
◇P.T.GUARDIOLA卢浮宫铜板雕刻收藏馆馆藏研究主任
欧洲的“博物馆之夜”,一年只有一次。在这一天,卢浮宫和欧洲41个国家的两千多座博物馆都会免费开放,直至凌晨。
在深夜的呼吸里感受这些作品,这对于每一个热爱艺术的人,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午夜12点,卢浮宫里的“博物馆之夜”已接近尾声,9000公里之外,北京早晨6点,两个小时后,这里又将迎来新一天的客人。
2008年3月20日这天,卢浮宫第一次把文物搬到了古老的北京紫禁城,将要在午门为人们呈现拿破仑时代的艺术精华。
这次展览跨越了千山万水,让两座宫殿相接;东方和西方,借艺术相互对望。卢浮宫和紫禁城,由此相遇……
伊莎贝拉(Isabelle Leroy-Jay LEMAISTRE),卢浮宫雕塑馆首席研究员、《卢浮宫·拿破仑一世》展的策展人。每天九点,她都会准时来到卢浮宫,穿过藏满雕塑的皮热中庭和玛丽中庭,走进封存着艺术和历史的大门……
帝王的皇宫成为人民的博物院,在这一点上,卢浮宫和紫禁城有着相同的际遇……
“断头台竖立在稍后一点儿,离这堆废墟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圆柱形的篮子用皮盖上,放在国王头颅要落下的地方,以便接住它。”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在他的《见闻录》中描述了法国大革命中处死国王路易十六前的情景。
1793年1月21日上午十点,在狂热的呼喊中,国王路易十六被革命者押上了断头台,也许他还想回望一眼他的家——卢浮宫,但是这座他亲自参与设计的断头台非常高效,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这样的没落命运也降临在中国末代皇帝溥仪的身上,不过与路易十六相比,他还是幸运的。
1924年11月5日下午四点,溥仪被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勒令搬出了紫禁城。
1925年10月10日,紫禁城神武门挂上了“故宫博物院”的牌匾,中国最大的古代文化博物馆在这一天成立了。开放第一天,尽管票价要花半个大洋,但整个北平城依然万人空巷,来此观赏的有两万五千多人。
曾经森严的皇家禁地,从这时起,开始走进了携家带口的平民百姓,皇帝的家和家里的一切,成为可以观赏的古物,私藏于深宫高墙里的一件件国宝,终于迎来了万千期待的目光。
故宫博物院成立之初,大量汲取西方博物馆的建馆体制,而同样从皇宫变成博物馆的卢浮宫,也是故宫效仿的对象之一。1793年8月10日,刚刚建立一年的法兰西共和国宣布卢浮宫成为中央艺术博物馆,正式对公众开放。连接卢浮宫与杜伊勒丽宫的大画廊,也第一次迎来了法国的普通公民。面对着曾经只有国王和贵族才能面对的艺术收藏,他们惊讶,他们兴奋,他们流连忘返。
从中世纪法王菲利普二世为战争建立起的城堡,到后世600年27位国王累积建立起来的皇宫——卢浮宫,在这一刻,终于变成了世界上第一所现代博物馆。这是人类历史上一次重大的文化事件,博物馆的时代由此开始。
“艺术品应当滋润人的心灵,培养艺术家,它必须为国家所有,不属于任何享有特权的人。”1793年,法国内政部长罗兰在卢浮宫发出了这样的宣言。
这种彻底的自由、平等的博物馆理念,在当时的欧洲领先。然而共和的车轮由于一个人的出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运转,他就是——拿破仑·波拿巴……他将卢浮宫带到了一个全新的历程。
伊莎贝拉介绍说:“当时制作了一尊拿破仑胸像,原本要放在博物馆入口处的上方……就在拿破仑庭院里,博物馆原本被命名为——拿破仑博物馆。”
1799年拿破仑当选法兰西共和国第一执政,这位共和国的第一公民入住了法王路易十六的宫殿,过了四年,他把卢浮宫“中央艺术博物馆”的招牌换成了“拿破仑博物馆”。
拿破仑深知自己的江山并不稳固,他的一切威望都源于战场上的辉煌,因此让人民深深铭记自己的战功,是他的重要法宝。
在古罗马,只有得胜的将领才有资格从凯旋门下经过,凯旋门是战争和荣耀的纪念。拿破仑崇尚古罗马的英雄精神,这与他的万丈雄心不谋而合。1795年,拿破仑在卢浮宫前的广场为自己修建了小凯旋门。
凯旋门上的浮雕记录着拿破仑与德国和奥地利皇帝战斗时取得的胜利,然而,它们并没有表现激烈的战争场面,而是选择了和平条约签署的时刻。这正是拿破仑高超的宣传技艺的表现,他总是越发动战争,越是宣扬和平。小凯旋门上的浮雕素描,将前往北京紫禁城参加《卢浮宫·拿破仑一世》展。
迎接这次展览的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也是最大的宫门。
午门是礼仪之门,皇帝就在此颁发诏书,举行庆典。战争过后,大军得胜凯旋,还要在午门举行献俘仪式。午门献俘是中国皇帝记录胜利、铭记战功的重要方式,然而有一位皇帝,认为单凭这种方式,不足以记载他的功绩,他把目光放到了更为遥远的地方。
卢浮宫铜板雕刻收藏馆馆藏研究主任Pascal Torres GUARDIOLA介绍说:“《乾隆大阅图》是法国18世纪的一幅版画,它依据在中国的欧洲耶稣教会艺术家的素描制作。这些版画是由中国皇帝直接向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定制的,用以表现他的征战功绩,也就是中国皇帝的征战图。整个素描稿都交给了法国的东印度公司,然后寄到巴黎制版,并附上中国皇帝向法国国王提出的官方订件请求。”
这一次约定创造了紫禁城和卢浮宫的初次相遇,而两百多年后的《卢浮宫·拿破仑一世》展让两座宫殿再次连接了起来。
伊莎贝拉常常要经过一条狭长通道前往卢浮宫雕塑部地库,检查艺术品。她指着一个小的蒙娜丽莎,介绍说:“它主要是用于安全演习、消防演习,还用于演练画的装挂……”
没有任何一件艺术品,能与蒙娜丽莎的知名度匹敌,她仿佛已经成了卢浮宫的形象代言人。似笑非笑,疑幻疑真;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她,她似乎都在注视着你。
拿破仑似乎也很喜欢蒙娜丽莎的眼神,他曾把她挂在卧室里。现在不可能再有任何一个人会有这样的幸运。
伊莎贝拉最近的工作,集中于筹备《卢浮宫·拿破仑一世》展。她正在清点所有要带到北京去的雕塑,这些都是拿破仑时代最为典型的作品。在卢浮宫的历史厅,伊莎贝拉的同事们取下了一块用石膏做的方形庭院三角楣小样,它完成于1813年,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极其容易破碎。它将被送往中国北京,参加《卢浮宫·拿破仑一世》展。
现在处于方形庭院中央的三角楣上的是阿波罗神,在拿破仑垮台前,这个位置曾经是拿破仑的形象,他面向着智慧之神把自己从手持武器的军人,变成了宣扬和平的君主。
这位马背上获得政权的小个子,热爱艺术,更热爱用各种艺术的方式去表现自己。军人、将领、君主甚至是神!他习惯运用各种具体的形象去感召他人,无论是宣传自己,还是奖赏君臣。
乾隆皇帝心中,却是另外一番自诩。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就在这幅作品上,乾隆皇帝留下了70多次题跋。
他一生作诗两万多首,可见他对诗对书画的钟情。
如果说拿破仑希望把自己装扮成一位战神,乾隆却希望被看成一位清雅文人。乾隆同拿破仑一样,有着将自己的印迹长久保留下来的强烈愿望。
他的字迹不仅落在《富春山居图》上,落在了太和殿的匾额上,也留存在了四足笔筒上,留在了大禹治水的玉山上,甚至留在了颐和园的假山石上……尽管乾隆做得略有泛滥,而题字却是一种中国的传统,书法既是艺术,又寄托着精神的心迹。
西方人偏爱形象,让人在具体的形象中直接感受,他们留给后代的是一尊尊形象各异的塑像;而东方人偏爱文字,留下一幅幅牌匾,不断提醒自己、警示后人。
今天生活在巴黎的孩子们非常幸运,卢浮宫已经成为他们学习的乐园。“大家用手指量一下比例,这样用手指比着拿破仑的高度量一下画面。”“三倍。”老师给孩子们分析的这幅画是画家雅克·路易·大卫绘制的《拿破仑加冕礼》。
1804年12月2日在巴黎圣母院,拿破仑举行了加冕典礼,成为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帝。拿破仑请大卫将这一时刻永久性地记录了下来。
这幅巨型绘画,宽6.1米,长9.31米,画中191个人物,大卫为每个人都单独画了素描图。画面本来的构思是在教皇面前拿破仑以大胆的姿势为自己加冕,然而,最终他改变了主意,为了表现权力的取得全靠自己,他让画家画成了他为皇后加冕。
半生消磨在沙场上的拿破仑把自己比做亚历山大大帝,终生向罗马时代靠拢,所以他偏爱古希腊、古罗马题材的作品。当时在绘画领域正兴起以重振古希腊、古罗马精神为理念的新古典主义作品,这些作品构图严谨,画幅巨大,与拿破仑的口味非常契合。
尽管大量画作不可避免地用为宣传政治,但政治与艺术的结合最终开创出大气磅礴、焕发着英雄主义激情的经典之作。不知道乾隆惯看山水的眼睛,看到这些激流喷涌的作品,会有怎样的感受?
拿破仑用巨型画作把自己描绘成英雄的君主,乾隆皇帝又是用什么抒发自己的抱负和情怀?
《山水楼阁碗》是一件乾隆御制的珐琅彩瓷,上面描绘了亭台楼阁、林间飞燕,留白处还加题诗句。乾隆把诗、书、画、瓷器、珐琅工艺完美地结合起来,将瓷器的制作技艺发挥到了极致。
珐琅彩在康熙晚年研制成功,在雍正时期得以发展,在乾隆时期走向顶峰。乾隆时期的珐琅彩最让人称绝的是把花鸟山水画法的技艺,表现在瓷胎的弧形表面上。乾隆喜欢用精细繁复的工艺,塑造自己对完美境界的追求。无论是集合16种工艺被世人称为瓷母的《各色釉彩大瓶》,还是总重达5千多公斤的《大禹治水玉山》,都在彰显着乾隆心中无所不能的豪情。
作为一国之君,乾隆和拿破仑对艺术的热爱,不像普通人那般单纯,在他们看来,艺术必须承载着帝王的政治意图和理想。
周二,也只有在周二闭馆的时间,卢浮宫的40万件展品,才能享受难得的安静。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故事,都是一个时代。
伴随着战场上的节节胜利,拿破仑将上千吨的艺术品运回卢浮宫,大画廊拥挤不堪,每面墙壁要排列上、中、下三排画作。
尽管如此,像这样大量集中全欧洲的艺术珍品,还附带解说,是史无前例的创举。大量艺术家涌向了卢浮宫。19世纪初,拿破仑博物馆已经成为欧洲不朽的艺术中心。
万里之外的中国,满清皇帝乾隆一副儒家书生模样,出现在《平安春信图》中。他将个人情趣演变成一项巨大执著的收藏事业,并编纂了浩繁的收藏目录。然而乾隆从来没有把收藏艺术品看成是纯粹的业余消遣,而是有着深刻的政治意图。
他在位期间引发了历史空前的国宝大聚集,中国艺术史上最重要的作品,几乎都进入了紫禁城。
拿破仑靠征服掠夺的战利品,约有5000多件最终随着滑铁卢战败,陆续归还欧洲各国。但是,永远留在卢浮宫的名作也不在少数,卢浮宫现存最大的一幅画——《加纳的婚礼》(保罗·委罗内塞作)便是如此。
拿破仑的战利品被送还欧洲,而乾隆的收藏,也有很多随着国运的动荡,散落到世界各方。今天,在法国巴黎的枫丹白露宫里,人们依然可以看到这些来自中国的瓷瓶、宫灯和佛教壁画,它们大多来自圆明园。
1821年5月5日,拿破仑死于圣赫勒纳岛,一个时代就这样过去了。无论功过是非,卢浮宫因拿破仑而发展是不争的事实。拿破仑死后的160年中,卢浮宫历经变迁。
在1989年以前,对于游客来说,卢浮宫仿佛一座迷宫,入口狭窄、标识不清,224个房间让他们晕头转向。但一个中国人,使这里发生了改变。
美籍华裔建筑师贝聿铭,20世纪最成功的建筑师之一,他有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背景,始终游戈于传统与现代之间。
1981年,法国政府开始进行“大卢浮宫计划”,改建这座古老的建筑,贝聿明的金字塔方案得到了总统密特朗的支持,却遭到90%的法国人的激烈反对。
在长达8年的施工过程中,质疑和批评始终伴随着贝聿铭,但是在巨大的压力下,贝聿铭始终坚持着他的设计理念。
1989年,当由793块玻璃组成的金字塔展示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法国人接受了它。改建后的卢浮宫不仅光线明亮,而且增加了一倍的展览空间,真正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博物馆。2009年卢浮宫又开始了为期3年的改造工程。
新时代的故宫,也在经历着新的整修和规划,午门,已经成为故宫博物院固定的文物展厅。
《卢浮宫·拿破仑一世》展即将开幕,第一次来到北京的伊莎贝拉,在为展览做着最后的准备。人们将通过这些雕塑、绘画、挂毯,去了解一个人和一个宫殿的辉煌。
2008年4月4日,午门展厅,《卢浮宫·拿破仑一世》展开幕。
同一件文物,同一件珍品,不同时代的人给予不同的解释,更何况将它移到万里之外,由另外一种文化中的人去解读。卢浮宫遇见紫禁城,一种辉煌遇见另外一种辉煌,这是一条文明对话的道路,也是重新创造意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