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牙关内,守将水富贵,三百重骑校尉水志,左军校尉封宏昌,右军校尉古田山,并一干幕僚齐聚黑水灵台府正堂,堂内光线昏暗,燃起的兽油蜡烛火焰吞吐,烛心噼啪作响。烛火摇曳中,映的几个鹿牙军将领的脸色阴晴不定。
“将军,关内已经布置完备,只是……”
“只是你封大疤瘌还是不敢跟那群龟儿子干一架吧。”
坐在左排上首的左军校尉封宏昌皱着一双浓眉,拱手朝水富贵说到,话未说完,他下首同是守军校尉的古田山就大大咧咧地剔着牙打断到。
“放你娘的屁,古大棒槌,你懂个卵子!”封宏昌牛眉紧锁,胸口皮甲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挣开一角,一道骇人的刀疤露了出来,“兵法有云,攻者以小带大,攥指为拳,阙寇这种宫卫军的青壮将领都跑到咱们鹿牙关来挑门帘子了,王城那边十有八九也是已经撕破脸了,既然他这块儿砖头撂到了咱们院里,想要啃下咱们鹿牙关,寻常军伍怕是没有这么硬的牙口,这后头肯定少不得还有大军压境。我老封别的不敢说,要真有那不开眼的来架梁子,我手底下这一千个儿顶个儿的左军儿郎头一个不答应!”
“你奶奶的熊,就显摆你们左军骁勇善战了?”古田山呲着嘴角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朝上首朗声道:“将军,若有来犯之敌,俺请为先锋,甭管是宫卫军还是劳什子屏口白毛骑,右军旦有一人后退者,砍了俺的脑袋就是。”古田山面貌粗犷,一双牛眼桀骜不驯地扫过全堂,被他目光扫到的一个随军参谋笑道:“古校尉,屏口五千白衣铁骑,可是年年打的雪山豹妖望风逃窜的铁血之师,这些年黑水鱼家的玄铁军风头正劲,却从不妄称自己是咱们巨坪山战力第一,怕是也有这白衣铁骑的功劳啊。”
“呸。”古田山牛嘴一歪,“吹上大天去不就是五千轻骑?他们是没碰上老子这右军碾阵营,若是碰上了,老子不叫他们脱层白毛儿,就他娘的不姓古!”
“嗬,你看他这牛脾气……”
“老古,咱们在东,屏口在西,可不能轻视咱们的老邻居呐……”
坐在上首的水富贵听着堂下吵吵囔囔,清癯的面容古井不波,只是一双狭长的双眼偶尔翻起眼皮堂下便是一静。这时,门口人影一闪,一个腰细肩宽的披甲牛头步伐矫健的走了进来,按刀单膝跪倒,说道:“禀将军,关外三十里十字坡处发现敌踪,共计二百五十六座营帐,约八千众,旗号不明。”诸将借着明亮的烛光瞧了个清楚,走进堂内的牛头肩上血痕宛然,分明是一场苦战归来。
“水幕景,你跟他们交手了?”古田山眯眼问到。
“某标下斥候旅十五人,侦察归来时与敌军游骑小队遭遇,斩首五人,我军无人阵亡。”水幕景低头沉声说道,一身血腥味浓重。堂内几个幕僚眼神哗然,能在千骑之中出任斥候,除了先天六感敏锐处事机敏果决,一身武艺更得是行伍之中的佼佼者,水幕景出身水氏旁支,年方弱冠便凭借自身实力领鹿牙军三支斥候旅中的一支,被誉为水家年轻一代中兵法武功的翘楚人物,向自都是来去如风的狠辣做派,如今竟带伤归来,看来关外果真是黑云压城了。
“他奶奶的熊,人家都已经找上门来了,将军……”古田山浓眉剜起,一张牛脸杀气腾腾。水富贵按了按手掌,缓缓起身,抬头低声道:“将令,斥候旅自此刻起散出关外七十里,务必探出何人领军,左右两军放出狼烟,着定北河坝守军蓄水关闸。”水富贵背束双手,眯眼看向堂外连天蔽日的红火天际,轻声道:“大战将临,三军,准备迎敌。”堂下轰然应诺,诸将各领将命散出灵台府。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沿着定北河走了大半天路程,回首已经全无鹿牙关的景象,以坐骑水牛的脚力估算,一扭脸我们从鹿牙关出来向北至少走了七八十里。越往南走日头越晒。
我在牛背上裹了裹金刚执意披在我身上的布衫,啃着熏鹿肉,瞧着水老二在宽阔的河边对着河面一边描眉束发,一边轻哼着:“小小船儿弯又弯,嫦娥玉兔住上面呐住上面……”
“嗳,水娘娘,这上头真的有嫦娥仙子么?”我指了指傍晚天空上挂着的淡淡的月牙,朝水老二问到。水老二闻声扭头朝我露出一抹淫笑,两颗白岑岑的门牙中透着婉转低沉的笑声:“十三哥,别说这个你也忘了吧?小时候,你可是偷看过人家碧云仙子洗澡呢,你说上面有没有?”
我喉头一窒,嘴角抽搐着艰难问到:“那啥,嫦娥……就是碧云仙子么?”
水老二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翻了个白眼,道:“废话,三界仙妖哪个不知道碧云仙子的大号?不过是人间俗世还在嫦娥嫦娥的叫罢了。”
我撇了撇嘴,想不到我现在投胎的这个小牛头还是头色牛,只是劳资现在脑袋里只是时而抽风似得闪现出前身的只字片语,偷看仙女洗澡再香艳我也想不起来了啊。扭头看了看前头牵着水牛的金刚,自往南以来他就牛脸紧绷,连憨笑都少了许多。
“水娘娘。”我招了招手,水老二翻着白眼走到我跟前,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学起了我翻白眼的动作,还别说,两只铜铃大的牛眼翻起来杀伤力要比我大了许多。“你说,金刚这大半天都神经兮兮地瞅着南边,这前边到底有什么?”水老二怪物似得看看我,朝远处雪山方向呶了努嘴,大大咧咧地道:“还能有什么,雪山豹妖呗。”
“豹妖?”
“唉,十三哥,要我说你上次这一摔是不是脑壳儿摔坏了,豹妖你都忘了?”水老二斜睨了我一眼,跨上水牛,撩了撂牛耳边的长发,看着雪山脸上表情一肃,轻声道:“其实,这巨坪山也并不是咱们一家独大,就在这雪山上还有另一个种族,就是雪山豹族。”
“哦?那为什么草原上见不着他们的身影呢?”
“十三哥,你的寝宫里能让别人在那吃喝拉撒么?”水老二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雪山豹妖比咱们牛族落户巨坪山可早得多了,两千年前人家就占着这一亩三分地呢,后来咱们的老祖宗到了这,凭着拳头硬硬是打下这片江山,把豹妖全部赶到了雪山上。”
这不就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赵太祖嘛,我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点了点头,弱肉强食不管在哪都是雷打不动的铁律啊。水老二骑着水牛和我并肩走着,瞧我满不在乎的样子,又道:“十三哥,你可别小瞧了这些豹妖,他们人是没我们多,可人家出则成群,来去如风,两千年来又在雪山上风吹日晒的打熬磨练,咱们关外的游牧族人可是经常被这群强盗蹂躏侵杀,连各地守军都吃过不小的亏。”
“东鹿牙西屏口,就是为了抵御他们的吧?”我嚼着手里最后一块鹿肉,拍了拍手。
水老二点了点头,轻咬嘴角恨声道:“总有一天,少爷我要领兵荡平这群豹崽子。”我看着水老二瘦削的侧脸,难得一见地浮现出一丝认真的意味,依稀跟水富贵竟有几分相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带手把手上沾着的肉渣擦在他肩头:“行了,强者为王弱者为寇,别被人家抢到雪山上当了压寨夫人才好。”水老二扭头抛来一个媚笑,腻声说道:“讨厌,十三哥,你说我穿上铁甲会不会更加风流倜傥绝世无双呢?”
我一拍坐骑,嗖的蹿出许远,大声喊道:“风流倜傥不敢说,不过你水娘娘肯定是巾帼不让须眉,哈哈……”
水老二闻言浓眉倒竖,娇嗔着拨牛追了上去,金刚在后面朗声憨笑,翻上牛背,映着草原落日,撒蹄狂飙。
鹿牙关外,暮气沉沉,火烧云缓缓褪去颜色,天色渐晚。昨日一场大雨,草原上青草绿翠欲滴,时不时有在草丛中打窝地野鸡扑扇着翅膀啾啾飞起。城头上巡视的甲兵并不见增多,反而久居关内的普通人家看见不少披甲执锐的鹿牙军健儿,一队队有条不紊地在前后两门集合,行伍之中杀气盈天,连带着关内不少店铺关上门窗,躲在窗户后面嚼舌头。
初夏西南风劲,城垛上狼烟四起,顺着定北河上游遥遥飘去。鹿牙关健硕的牛头在关外前大门不一时便架起十数个尖锐的拒鹿架,封宏昌领着左步军按刀在城头瞧着不过瘾,一不做二不休,又派人在关门外附近挖了十几个陷马坑。一支定北河,遇鹿分两支,鹿牙关朝北的后门外,一块巨大黑石久经风雨侵蚀,竟奇迹般成了利角雄鹿低头迎着奔流而来的河水的样子,鹿角将河水分做两支,绕关而去。看见狼烟,一个时辰后,本是雨后暴涨的河水缓缓放慢流速,终于风平浪静。
“古大棒槌,这些年你右步军跟不少顺河而下的豹妖干过,你说道说道,这次从咱们里头过来的这些人战力如何?”封宏昌自打上了城楼手就没离开过刀把,斜睨了一眼溜到他身边的古田山,悠悠问到。
“能让水幕景那小子都挂了彩的,来的不是鱼家就是那群白毛骑。”古田山脸上仍是吊儿郎当的样子,此刻眯着眼说出的话却跟粗犷的外表相去甚远,“早就听说王城里牛家自己的几个老不死也对大王阴奉阳违,连带着子弟多在宫卫军的阙家也蠢蠢欲动,看来太平久了是真要出乱子了,只是出乱子不怕,就怕大王那边下不去手。如今既然撕破了脸,你也就别想着都是同根同源瞻前顾后了,按我老古的想法,水将说打哪儿,咱就打哪儿,这么多年都是如此,最是简单省事。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咱们这儿,要想挥师勤王那是鞭长莫及了,若是真有八千铁骑,我看咱们能守好关门就是大福了。”古田山低声絮叨着,瞄了一眼多年的同袍,咧嘴笑道:“你封大疤瘌一手梨花枪抖的风骚满天下,可我瞧着,总像是尿在手上甩不干净。”封宏昌撩起军袍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接过身后不远甲士手中的纯铁长枪,枪头锐利,血槽宛然,一尺多长的寒铁枪头上坠着梨白色的穗子,微一抖动,如梨花散落,飘逸不尽。凝望关外,封宏昌按刀握枪,气势彪炳。
一只青色鹞鹰长鸣着自天外滑进关内,夜色终临,窝在门洞不远处擦拭着长刀的重骑牛头,咧了咧嘴吐出一口唾沫,忽然牛眉一锁,趴在地上听了听,一阵地皮的颤动清晰的传回耳廓,他动作麻利地起身锵的插刀回鞘,肃立在坐骑旁。城头之上,同时号角长鸣。
不过眨眼功夫,城头上的甲士便发现关外一里稍稍宽敞的地方就挤满了黑影。夜色已黑,目力好的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影绰绰倒能模糊看见些四蹄攒动的重甲骑兵望关而来。
“黑水鱼聚海,请鹿牙水将军说话。”重骑到了关外二十丈约住坐骑,一骑前突,朗声喊话,要是我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来人赫然就是那晚山厅门外自称聚海的年轻牛头。
“我们老大不在,客官要是投店,可是错过了日头呐,小店客满啦。”城头上,古田山搭手瞅了瞅,大咧咧的回到,城上响起一阵哄笑。
城下重骑一时寂寂无声,那前突的重骑握紧缰绳约束着暴躁的坐骑转了两圈,沉声道:“我黑水鱼家与鹿牙水氏姻亲不断,渊源甚深,就连贵关的黑水灵台府都是源自我鱼家,敢问关内水氏族人,可有到了黑水被拒之门外的先例?”
城头上笑声渐弱,火把越燃越多,将众人照的纤毫毕现,一个瘦长的身影缓缓走上城头,定定地看了一眼关下重骑,淡然道:“黑水灵台府源自何处先不必说,我水氏已有两百年未与黑水鱼家通婚,如今大军压境,你想进关,是说客,还是省亲?”
重骑又往前走了几丈,映着关上灯火竟看见他胯下哪是寻常的水牛坐骑,分明是一头獠牙毕露涎水吞吐的青兕巨兽。青兕兽产于黑水山南沼泽之地,性情暴躁好杀,奔跑速度极快,整个巨坪山也不过有二十几头这样驯服的坐骑,看的城头上诸将一阵眼热,鱼聚海坐在兽背上拱手道:“鱼某生母本为水氏旁支,按辈分得叫水将军一声舅父大人,今夜冒昧前来小侄哪敢造次,只是小侄如今忝为碾阵营副将,不得已奉命前来,恭请舅父大人出关共商大事……”
“奉命?奉谁的命?”水富贵睨着牛眼淡声说到,“千百年来我巨坪山早有规矩,未得大王调令诸关守军不得擅离守地,如今你们提兵鹿牙关外,已于造反无异,要战便战,何来这些诳言聒噪?”话音未落,水富贵一挥袍袖,十数颗牛头自城头抛飞关外,嘭的落在重骑身前,他朗声道:“这声舅父,水某担当不起,也请回去告诉你母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今日起,鹿牙便不是她的娘家了。”
关下一群重骑看着落下的血肉模糊的牛头,呛得拔出佩刀,动作整齐划一,鱼聚海脸色阴沉的松开缰绳,眼神狞厉地看着城头,任由坐下青兕巨兽伸出猩红长舌卷起地上的牛头,吞入口中嚼的血肉崩离嘎吱作响。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鹿牙水将军,敞亮痛快,鱼某早就听闻鹿牙军的赫赫威名,片刻之后,我五千黑水玄铁军和三千屏口白衣铁骑,当在沙场与诸君一较长短。”鱼聚海敛去眸中杀意,勒转坐骑,率众而去。
城头上寂寥无声,而关外一里处蹄声阵阵,风火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