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新区。父母亲家。一楼餐厅。
阿布,父亲,母亲。三个人坐在一起吃晚饭,话仍旧不是很多,但气氛似乎比以往轻松了许多。菜有鲜鱼汤、草虾、蘑菇炒猪肉片、红烧豆腐、小青菜。每道菜都很合阿布的胃li,因为是母亲做的。每个人都喝了点葡萄酒,有酒气从各自红润的皮肤浸透出来。小小的餐厅里,菜香和酒香温情地弥漫。
晚餐后,阿布收拾桌子,母亲在厨房里洗碗。整理好桌子后,阿布靠在厨房门口,问起母亲右手食指上的那根刺。
母亲说,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那根刺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可能被手指自己吸收掉了。
母亲说话时,抬起头来笑了笑,顺便还举起那个手指,朝阿布晃了’晃。
洗好碗后,母亲被隔壁的大妈叫去打麻将。父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阿布从包里取出DV,希望通过镜头和父亲交流,在这种小型便携的机器面前,交流可以变得不同寻常。
起初是阿布问,父亲答。
问的都是些过去的往事,譬如父亲的童年,童年时的伙伴,学校里的老师,奶奶和爷爷的故事,甚至还问到了父亲的初恋。
每个问题都尽可能地问得小心翼翼些,已经拍了好几个片子的阿布现在懂得怎样掌握分寸,如何做得恰到好处。
阿布动用了所有平时采访时积累下来的经验,让谈话进入自然的状态。阿布一直在调整和控制交流的节奏。慢慢地,父亲在镜头前变得鲜活和自然起来,并且有了强烈的要表达的欲望,那是交谈的快乐以及宣泄。
过程巾,阿布去了趟洗手问,但没有关掉机器。
父亲继续对着镜头叙述。阿布离开后,父亲犹豫了几秒钟,但女儿的不在场,似乎让做父亲的更加放松,他便无拘无束地对着镜头倾吐了他一辈子不能与自己的真爱在一起生活的苦衷。
阿布一直躲在厕所里,听父亲无拘无束地倾吐,她不敢去打扰他。过了许久,厕所水声响起,阿布回到机子旁边:说,今天就拍到这里吧,你爱看的那个电视剧马上就要开始了。
父亲留在客厅里看电视。阿布在自己的房间里看Dv里的父亲。
通过DV,阿布知道:
父亲曾经的真爱和父亲原本是同一个厂的。父亲嘴里的她,是一个优雅的女人,是个逗人喜爱的孩子,性情单纯,情感丰富,妩媚调皮,娴于辞令,犹如乌儿般快活,婉转动人。她的脸上洋溢着无限的欢乐,她的笑容羞涩动人。和她在一起,父亲内心深处经常会浮动起乐曲,那是一颗鲜活的、对想象中的未来翩翩起舞的心。她对父亲也非常痴情。但是父亲却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因为父亲出身不好,父亲的爷爷以前是米商,一个将生意做到大上海去的大米商,到父亲的父亲手里,还留有几家布店和米行。
后来,出身不好的父亲与同样出身不好的母亲结婚了。父亲的那个真爱嫁给了他的同学,一个摄影记者,没几年,便随那个记者远离他乡。阿布躲进樟树洞里的那天,也就是父亲的真爱随她丈夫离开布衣巷的第二天。父亲很难过,母亲一直守在父亲身边,他们各自都在自己紧张的都快收缩了的世界里,他们忽略了阿布的存在……
母亲深爱着父亲,爱将她变成了一个影子,一个紧随父亲的影子。父亲屈服于现实生活,一辈子生活在母亲的影子里。他们在他们各自的影子里,彼此忠诚对方的影子,无法逃离。一辈子,父亲对他的真爱念念不忘……
阿布想,在自己去洗手间的过程中,摄像机成了一个角色,它不仅仅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在场者,父亲和这个有着人的“知觉”的在场者的对话,让阿布看到了父亲内心世界最隐蔽的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其实透亮真实,它如一道光,将那些幽暗隐秘的角落照亮,将那些窒息的气味驱散。
阿布被这个在场者感动了,她决定花一些时间将这样的对话继续下去。包括与母亲的对话。阿布希望做成一个完整而真实的片子,用它作为送给父母亲结婚二十五周年的礼物。或许片子里的有些对话会让他们彼此不舒服,但阿布相信,他们肯定也会彼此感动,为现实生活中彼此给对方的关爱和忠诚。
回小城的第一天晚上,阿布决定还是回布衣巷去住。
在阿布从小住到大的那个房子里,家具的颜色在月光下慢慢地褪去,先是暗淡的灰色,再是黑色,有细碎的光在家具的表面上滚动。黑色在滚动中开始淡去,再回到原来的灰色中,渐渐又现出了原本的轮廓,显得安静而又柔弱。
阿布抬头朝窗外看了看,月光洒在蓝色印花被单上,屋子里也被镀上了一层奶白的象牙色,屋内一切都是安静的。
窗外就是对面别人家的老屋。那间白天看起来就快散架了的老屋,在月光下又聚起来了,有肩有脊,有梁有架。那老屋映在月光里,薄又柔和地透着光泽。似乎有淡白色的雾气从老屋的屋顶徐徐升起,慢慢地融进满是月色的世界里。有只小虫在窗外低声地嗡鸣,在有月光的深夜,那样的响声格外清脆。
这是阿布在布衣巷住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便将搬到父母亲那边去,阿布希望自己在家的日子里,多陪陪他们。过不了多久,布衣巷就要被拆迁了,将被改造成漂亮宽敞的江滨公园。公园里会种满樟树,还有红色的月季花。似乎有轮回的感觉,但它们的出现却又是完全不一样的。
也许过不了多久,阿布会再次远离。
为了爱,或者梦想……